Chapter 4 当你,呼唤我(Ⅱ)(2 / 2)
“没问题。”萧孑偏过脸颊,重新站上赛场。
计分板上,双方队伍的比分不断被拉近,最后以两分的差距停滞不前。双方的防守都严丝合缝,两边真正的较量,实际上只是萧孑与那位大中锋之间的较量。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十秒。萧孑在此刻用手指比划出一个隐蔽的手势。
“让一个人假装进攻,三个人挡拆,最后再传给你绝杀?这太不现实了,你在外线这么明显,对方肯定会有所防备的。”赛前萧孑提出这个方案时,就立即遭到了队长的质疑。
“那要靠你的本事咯。”萧孑轻松地笑笑。
球权此时在队长手上。收到信号后,他果然拿出了真本事,体前变向加转身过掉了两人,其他三名队员也跟上挡拆。篮下,队长腾空而起,正当对方中锋信心满满地准备让他吃上一记大帽时,篮球队长却做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把球转向身体下部,胯下换手后朝着篮筐的反方向抛去,而站在篮球轨迹终点的,正是对手以为失去了进攻能力,偷偷跑好了位置的萧孑!
中锋飞身上前跳起,想用巨手拦住萧孑。萧孑接到球,哨声此时吹响,他做了个近乎完美的后撤步,随即压哨出手。球沿着萧孑上百次训练后的轨迹——空心进入篮网!
计分板上跳动着最后的数字,所有人奔向萧孑,向他挥手致意,欢呼着冠军的诞生。萧孑的精神有些恍惚,高强度的比赛耗去了他的所有精力。他站在球架的金属底座上,眼睛扫过四面而来的人群——
唯独没有何欢的身影。
从那天起,何欢没有来过学校。篮球赛过去三天,大家仍然乐此不疲地谈论着高二b班的逆袭,后卫压哨时那传奇般的后仰跳投,萧孑却没有一点心思。自球赛那天请假回家以后,萧孑就再也没看到过何欢。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他总是下意识地四下张望,那个背着红书包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何欢?今天还是没来吗…”萧游在讲台上清点出勤状况,有些担心地自语道。
台下传来几声短暂的笑声。声音不大,萧孑听起来却十分刺耳。他锁着眉头环顾教室,并未发现声音的主人。
课上至中途,萧孑还在为那小声耿耿于怀。他与何欢之所以交不到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人的特立独行,也就是在他人看来,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怪人。以往,萧孑都对此类闲言碎语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他立身处世的原则,不会因他人而动摇。不工于心计,不委屈求全,不在乎成败,不卑不亢地立足于这世上,这就是他的选择。
何欢缺席以后,他忽然想到,自己虽然不在乎他人的何种眼光,但何欢会不会,心里其实一直在乎这些事?不论从何种角度来说,何欢都是比萧孑活跃和开朗的人,遇到什么事都一笑而过,会不会正因此,她更难表达出自己的心声?
下课铃声响起,陷入沉思的萧孑在座位上纹丝不动,犹如一尊冷峻的雕像。
“…衣服弄得破破烂烂,还披头散发的,亏她还来上学!”
“是啊是啊,瞧瞧她上学上了什么个烂样,不会真有人稀罕她吧?”
“你们可不要这样奚落她,人家家里爸妈还在闹分家呢,多可怜啊!”
话语在萧孑心上如同针扎。他猛地抬起眼皮,反正是丹顶鹤在和她的闺蜜一唱一和,徘徊在他座位周围。
“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怒不可遏的萧孑从座位上跳起,朝丹顶鹤的方向吼道。嘈杂的教室瞬间寂静无声。
“我在说什么?我说的全都是实话,你自己去问萧老师好了,”丹顶鹤丝毫都不惧怕盛怒的萧孑,反而带着醋意般轻描淡写地说道,“像她这样的人,上不上学都无所谓吧。”
“你!”萧孑气的说不出话,“别以为自己多高高在上!你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萧孑感觉脑袋混乱得快要炸开。怒意夹杂着深深的担忧在他心中横冲直撞。何欢的反常肯定和丹顶鹤脱不开关系,他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明。萧孑不理会几人,他奔向萧游所在的办公室,径直撞开房间门。办公室内正在做课件的萧游诧异地抬起头。
“何欢到底出了什么事。”萧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
萧游挑起眉,上下扫视萧孑一遍,才开口说道:“这几天都请的病假,有什么事?”
“她在家还是在学校,生的是什么病?”萧孑紧接着问。
“这个,她父母没有明说,我也不方便问。总之要请很长的假。马上自习了,赶紧回去吧,不要冒冒失失的。”萧游站起,整理东西准备离开。
“我不回去,”萧孑异常坚决的语气,让萧游顿住了脚步,“在没有明白真相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什么真相?你这孩子,说的好像我瞒着你什么了一样。快回去上课。”萧游拍拍萧孑的背,对方完全不为所动。他正准备数落萧孑的脾气,忽然注意到萧孑那闪着泪光又倔强的眼神。那双满怀执着的眼睛,一下子将萧游拉回了从前。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不愧是那家伙的孩子吗,萧游如释重负般暗自感慨。
“行,我答应你,会帮你问问何欢的情况,今天会给你答复的。”
“还有几个问题,”萧孑直面萧游的目光,“问完我就走。”
“什么?”
“篮球赛那天,比赛还没有结束,何欢就回去了对吧?她是找你请的假吗?”
“很不巧,那时候我不在现场。下周我要出差一趟,那天下午在开教研会议。隔壁班班主任说何欢大概是没有带伞,身上淋湿了,请假回家换衣服,我就让她帮忙开了出门单。大概是那天找了凉,感冒发烧了吧。”
“不应该,”萧孑眉头紧锁,“不应该会淋湿的。那天的比赛在室内,回教学楼也有连接的过道,何欢不会傻到一个人淋雨走回去的。一定出了什么情况。”
“你是侦探小说看多了,还是喜欢上何欢了?能有什么情况!再不回去,我要生气了。”
何欢,何欢,何欢。萧孑闭上双眼,心中反复呼唤何欢的名字。也许真的只是场小感冒呢?萧孑试图安抚自己,心中却深感不安,他无法找出那令他不安的源泉在哪里。
“伯父,求你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只想知道真相。”萧孑声音不大,却镇住了萧游。萧孑最不愿意的就是称呼萧游为长辈,萧孑的父母离开以后,萧游几乎从未听过“伯父”二字从萧孑口中传出。
“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萧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萧孑。
“我要看比赛那天,体育馆的监控录像。”
“周二的监控录像?都过去好几天了,恐怕有点难办吧…”保安为难地说。
“仔细查一查,应该还是能找到的吧,劳烦你了。”萧游嘴上说着,不动声色地在保安面前放下一包香烟。萧孑想说什么,却被萧游伸手拦住。
“唔…总算找着了。高二b班的话,观众席在西门附近吧?录像都在这里,你们慢慢看哈。”不一会功夫,保安就调出了当天的录像,麻利地退出保安室,带着香烟一起消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就算我是班主任,也没有随意调用监控的权力,只能如此咯。”萧游淡然地说道。
“这么容易打发?那我们在这里上学岂不是充满危险。”
“省省吧你。又不是每个班主任都会闲的没事带学生逃课。”
“这个嘛…好吧。看这里!上半场刚刚打完。你那天不在,现在看一遍录像,正好可以补上,不然错过你们班后卫的精彩发挥可就得不偿失了。”萧孑得意地说。
“哟,手都牵上了,关系这么好?”画面转到何欢给萧孑送水的场景,萧游笑着调侃道。
“哪里的事!只是朋友而已,没有在谈恋爱。”萧孑飞快地反驳,耳根却不争气地先红了。
“哈哈,逗逗你罢了,不要反应这么大,”萧游拢了拢萧孑的肩膀,“再说,真要找女朋友,我也不会干涉你。多大的人了,幸福是你自己的事,这才是所谓青春。”
萧孑心中莫名感动,不知该如何回应。两人紧盯着录像上比赛的进展。
“好球!比你爸爸上学的时候还要厉害!”看到萧孑投出三分绝杀,萧游不禁欢呼感慨,仿佛重新回到学生时代。
“父亲他以前,打球厉害吗?”萧孑对篮球最初的印象,是小时候人还没高过篮球多少时,父亲就将他带到球场游玩。后来他的球技不断地提高,却一直没有机会和父亲认真地打几场球,再到后来,一别成了永远。
“那还用说!每天下午他打球的时候,都会有不少女孩在旁边观看——你妈妈就是其中一员。那个年代实在单纯,仰慕一个人可以很简单,喜欢也不必遮遮掩掩。”
“真好啊,”萧孑将录像切至观众席,“等等!这是…何欢?”
萧游应声按下了暂停键。萧孑凑到屏幕前,仔细分辨观众席上的那个人影。
“旁边几个是学生会的人吧?她看上去准备直接翻过观众席找你,不过被拦下了。”萧游调慢速度,再次播放录像。萧孑看到,画面中的何欢虽然试图突破学生会的拦截,不过还是被拦在了座位上。这时,另一群学生会成员也来到观众席,和刚才拦住何欢的干事交谈几句后,将何欢扯着手带走。人群都在嬉闹狂欢,并没有人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由于人群挥舞的双手遮挡,萧孑难以辨认出何欢身旁几人的面孔。几人将何欢像是押运似的推进西门,随后没了踪影。只有队尾那人关门时短暂停留了一瞬。萧孑死死盯着屏幕,反复回看那一刻的录像,终于捕捉到那人转瞬之间的眼神。
丹顶鹤。
萧孑发了疯似的撞开保安室大门,全不顾身后萧游的呼喊,红着双眼冲向教学楼。喉咙干涩地发疼,眼中似乎也要流下泪来。几日来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爆发,萧孑对着无能的自己怒吼。
教室前门猛烈地撞击墙壁后,仍在颤动不已。教室内自习的同学注视着怒兽一般闯进来的萧孑,吓得动弹不得。萧孑大步走到丹顶鹤的桌前,拳头重重地砸向桌面:“是你干的吧!”
“那小贱人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瓜葛,不过自作自受罢了。是她自找的。”丹顶鹤轻蔑地说道,嘴角勾起阴狠而愉悦的笑容。
萧孑不知道自己的拳头是如何到达丹顶鹤面前的。事实上,在他的怒意到达极点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最直接果断的回击。拳头落在丹顶鹤高傲的鼻梁上,顷刻间沾满鲜血。在萧孑打出第二拳以前,四五个同学拼命架住萧孑,还有几人奔出教室,叫来了校医和教导处的老师。萧孑被强有力的手臂牢牢架住,推推囔囔挤出了教室。耳边回响着丹顶鹤的惨叫,那哭嚎实属凄异,简直像是被剪去翅膀无法再度飞翔的家禽一般。
“这也是你自找的。”萧孑低声说道。
校长办公室内。
萧孑和眼前的白纸面面相觑。两个小时的“审判”过后,校领导大概也觉得厌烦,抛下几张白纸让萧孑留在办公室写检讨,吃完饭再接着对他思想教育。白纸上只有歪歪扭扭的“检讨”二字,像是枯瘦的茅草在风中颤抖。什么歪理!萧孑把笔重重地摔在桌上,笔帽都飞出去老远。他实在厌恶这帮家伙替丹顶鹤说话时的嘴脸:如果连这样的人都能被原谅,那谁来给何欢一个交待?然而他无法拿出确凿的证据,事情的真相亦无法令人信服,所有人对事情的定夺,都只是根据成绩见风使舵,想到此处,萧孑又狠狠地锤了锤桌面。
胡思乱想之际,门边突然传来响动。萧孑赶紧捡起笔,装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反思挺透彻嘛,看来是真心悔过。”门后传来萧游的声音。
“有什么办法,不写完检讨不让我走。”萧孑见到来人,一下子放松了警惕。
“得了得了,处分都吃了,饭总不能不吃吧?都一点多了,先去吃个饭再说。”
“这真没关系?感觉跟越狱似的。”
“那我走了?”萧游准备拉上门把,“我倒也不想当什么越狱的帮凶。”
“别啊!”萧孑丢下纸笔,跟随萧游溜出办公室。
带萧孑吃完饭后,萧游又替他前去说情,留萧孑在自己办公室里打扫卫生,算是为他减轻了处罚。
“这边这边,再拖拖。用力点,没吃饱饭吗!”萧游翘着二郎腿,一边玩手机一边差使萧孑拖地。
萧孑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萧游见他如此,放下手机说道:“我知道你委屈,但这又有什么办法?那么一小段监控什么也说明不了。就算我相信你,那些人怎么会信。再说,你都把人家鼻梁骨打断了,这件事也应该收尾了吧!和人家家长赔礼道歉的苦差,还要我来干。真是伤脑筋啊。”
上课铃响后,萧游收拾教案准备出去上课。
“你就在这里好好劳改吧,看你也无心上课,”萧游回过头说,“下周我要去出差,一定要安分点啊,别再惹出什么乱子。你现在可是全校领导眼里的麻烦人物。”
没等萧孑回应,萧游就“砰”的一声把门带上。
萧孑放下拖把,靠在办公桌边休息。他不明白伯父为什么待他如此之好。就算父亲是他最亲的弟弟,就算伯父的子女不在身边,萧孑和他根本算不上骨肉之亲,他却对萧孑百般关照,这令萧孑无法理解。“亲人”这个概念,似乎离他已经很远了。
办公桌上放着萧游的手机。漆黑的屏幕当中,萧孑可以看见自己的面孔。就在萧孑准备转过脸去之时,手机屏幕巧合般地亮起。萧孑本不打算打探伯父的隐私,但注意到那条微信消息后,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屏幕。备注名为“何亦”的人发来了这样一段话:
“…女儿在二院,情况不太乐观,劳烦萧老师关心了。”
对萧孑来说,夜晚很久没有像如今这样孤单。耳机里的后摇滚盖过风声,只有扶着车把的手臂能感觉到凉意。随身携带的,不过是必要的证件和一点零钱,以及那个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mp3。这是父亲留给他的生日礼物。虽然已经旧得上了年纪,萧孑却将它视若珍宝。霓虹灯的光线向四周发散,恍惚间的某一瞬间,萧孑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贴近明华的夜晚。
城市的街道错综复杂,萧孑在其间穿行,犹如置身于水母内部。远处的塔吊睁着猩红的双眼,凝视着孑然一身的少年在空阔的车道上骑行。直到红十字会的标识已清晰可见,萧孑才慢慢放缓了速度。
明华的夜晚比大海孤独。这是萧孑背着折叠车乘上夜班公交后,脑海中闪过的想法。接连几天的艰难抉择后,萧孑终于下定决心探望何欢。丹顶鹤事件让他被罚回家反省五天,这还是伯父低头求情后的处罚结果。不上学的日子无所事事,他便四处游荡,或是泡在东路沿河的那家书店打发时间。时间变得宽裕,他对何欢的思念也愈加深重。
车上只有萧孑和司机二人。梧桐路位于市郊,和第二人民医院各种坐落在城市两端,能够有这样长距离的夜班公交,本身就是奇迹。折叠车也是父亲遗留下的物品,公交路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萧孑停好车,缓缓穿过医院长廊,走到住院部的咨询台前。值班的护士或许并未发觉萧孑的来访,仍然低头看着手机,似乎以此来抵挡睡意。
“您好…”萧孑突兀的声音吓了护士一跳,对方赶紧起身,递出一张病房登记表。
“请登记一下,在这里,”护士指着表格下方空白的一行,同时打量着萧孑,“是第一次来吗?以前似乎没见过你。”
萧孑签下自己的姓名,和探访对象何欢的名字,忽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病房号码,一时间无从下笔。
“那个…可以告诉我何欢的病房在哪里吗,我今天是第一次来。”护士狐疑的眼神盯得萧孑心里发毛。
“你是她的…?”
“我是她的哥哥,何…何悦。今天父母临时有急事不能来照看妹妹,我一个人偷偷跑过来,还不知道病房号码。”萧孑支支吾吾地编造出回答,努力控制表情。
“这样啊,”护士似乎未发现萧孑神情的异样,“怪不得她爸妈今晚不在。病房在十三层。十三层十二号,下次来可别忘了。”
萧孑庆幸自己幸运,他其实并不知道何欢的父母这个时间点是否在医院,只是凭借何欢以往的描述猜测。他赶紧乘上电梯。
“说是兄妹,感觉也不是很像嘛。”待萧孑走后,护士坐回服务台,不甚满意地自语道。
电梯爬上十三层并没有花费很久,萧孑却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楼道充斥着消毒水味,吊顶上的“特需病房”指示牌引人注目,萧孑无法揣摩出个中含义。走廊尽头,萧孑停下脚步。十二号病房的门虚掩着,房间内漆黑一片。
萧孑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夜色静得只能听见呼吸,以及病床前心电仪无力的跳动。躺在病房上的少女像是被人遗落在此的物品,不被人察觉甚至可能会遭到遗忘。走廊的灯光止步于床前,黑暗中无法看清少女的脸。时间小心翼翼地绕过她流淌,她似乎要因此沉眠一个又一个秋天。
“何欢,我来见你了。”萧孑的声音在黑暗中很快消散,一切又归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