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谢翼抑制不住满脸的喜悦,说道:“你们都不知道我爸的手有多笨,我们家每个礼拜都得吃饺子,我爸每次都抢着包,每次都包不好,饺子都是躺着的。有一次,他想让饺子站起来,自己整了半天,饺子都坐起来了,然后我爸就叫我和我妈出去看,可显摆了。过了一会,我们出去一看,所有的饺子又都齐刷刷地躺下了,就跟商量好了似的——”谢翼还没说完,自己就已经笑得趴在她妈妈身上了,室友们跟着齐哄哄地笑起来。龚璇笑道:“你爸爸太逗了吧。”
王锦艺尖声笑着,手指着她自己的妈妈,王锦艺妈妈若有所思的笑道:“傻乐什么呢?”王锦艺一边大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妈,你比谢翼爸爸还厉害!”王锦艺扭过头向着室友,室友们看着她一齐笑着,王锦艺断断续续笑道:“刚才笑死我了!告诉你们啊!我妈妈比谢翼的爸爸还厉害,谢翼的爸爸包的饺子好歹它是躺着的,我妈包的饺子直接卧倒,就趴着,褶子都在肚子底下,后背拱着——”王锦艺还没说完,又再次大笑起来,室友们也跟着大笑起来。室友徐珈钰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道:“你们都太搞笑了,我肚子都笑疼了,没事,校医院离我们宿舍最近。”
谢翼的爸爸和王锦艺的妈妈互相看了一眼,见孩子们说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王锦艺妈妈给自己圆场,对王锦艺笑道:“行行!你的手最巧了。”王锦艺不服气回道:“我可没说自己的手是最巧的啊!嘻嘻,我也没说你的手笨啊。”王锦艺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妈妈,王锦艺妈妈笑着回道:“我的手就是挺笨的,你说的对。”
谢翼的爸爸憨厚地笑着,他用手挠着后脖子根,对谢翼说道:“我是没你妈包的好,里面的馅好吃就行,哪次你不都吃完了。”谢翼笑道:“那倒是,我爸拌的馅料不错,以后你和我妈交换一下,你调馅,我妈包,我就负责吃,我弟负责刷碗。”谢翼的妈妈把谢翼从身上轻轻地推开,看着她笑道:“呦!看把你美得。”谢翼又拽住她妈妈的手臂,挑着眉毛嗲声道:“那是,你才发现我美吗?”说着谢翼又把头枕在她妈妈的肩膀上。
每当这时,单珊就会不知所措,面对喧闹的人群,单珊完全不知道如何融入集体。单珊焦虑不安地坐在宿舍人群里,看着周围的人都在畅所欲言,室友们尽情分享着各自家里的趣事,而单珊就越觉得局促和惊慌。
单珊尴尬地坐着,因为心里一阵阵泛滥的恐慌感,她丝毫没有听出来谢翼和王锦艺说的家事有什么可笑之处,单珊只听到一片嘈杂的哄笑声传进耳朵,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单珊也跟着机械地笑起来。
但是单珊清楚地看到了谢翼和父母亲之间那温情款款的互动,看到了谢翼贴着妈妈的肩头撒娇的情景,看到了谢翼的爸爸在被哄笑时挠着脖子根的样子,他看起来那么的温和可亲,看到了王锦艺妈妈面对女儿和室友们的哄笑时,那温忍慈爱的表达。那情景就像一道道电流穿过单珊的身体,随即那种由衷的感动和孤独的隐痛充盈在单珊的心间。
单珊睁大眼睛看着,那场景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单珊。原来是可以这样向爸爸妈妈撒娇的,这么大了,怎么还可以向爸爸妈妈撒娇?她们的爸爸和妈妈怎么能这么迁就自己的孩子?居然可以当着众人的面,说笑父母的不是?而她们的父母怎么能如此的安忍和慈爱?
单珊的大脑里闪过母亲那高冷的面容和眼神,闪过父亲那因为暴怒而鼓出的眼球。父亲的污言秽语常常如同火山的岩浆喷涌,身边的人随时都会被烫伤,而母亲的冷傲刻薄如同冬日的寒冰,寒冰可以短暂消融,但是底下流淌的,依然是冷冽的冰水。
单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痴迷地盯着室友和她们的父母,她们居然可以随意取笑指点父母,她们的父母居然在众人的哄笑面前,坦然接受承认自己的不足,他们温厚安忍地接受着孩子们对自己的指画,他们是那样的爱自己的孩子。单珊感受到浑身的毛孔都竖起来,那种由衷的感动再次如同电流一般传遍她的全身,她的眼睛忍不住潮湿起来。
室友们继续谈论着各种话题,当单珊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很久,尴尬和恐慌再次将她包裹。她想发言加入人群,正当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开口时,发觉对方已经转换了话题,单珊沮丧地继续沉默着,越发强烈的自卑感,让单珊更加开不了口。
单珊低下头,她感觉到各种负能量交织的网将她笼罩起来,越来越紧。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自己,长时间的沉默让单珊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傻子一样,由此而变得更加自卑和惊恐,没有人知道,此时单珊正分分秒秒经历着煎熬。
室友们欢天喜地海阔天空地畅谈着,她们的肢体语言是那么的舒展,她们是那么自在和快乐,她们的爸爸妈妈姐姐就坐在身边,她们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闲适。而单珊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桎梏在土里的鱼,灰黑色的泥土包裹着自己僵硬的身体,她无法游弋也无法呼吸。而周围那一群群在清水里自在游弋的鱼儿,它们围绕在那只僵硬的鱼儿周围,时而撒欢时而开心地吐着泡泡,清水里涟漪阵阵,水花四溅。
那天傍晚,单珊独自下了楼,在校园里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等待着天黑。她不想回宿舍,宿舍里太热闹了,单珊无法忍受那种煎熬。单珊再次来到图书馆前面那片葱茏的藤蔓下,透过藤蔓的间隙,单珊看到了天上那轮圆满的月亮,正倾泻着水雾一般的光辉。单珊在廊台下踯躅,北方的秋天,寒意甚浓。
天已经完全黑了,单珊慢慢向校门外走去,校门口的场地上聚集着很多人,小摊贩们用各种声调吆喝着,学子们正聚拢在各种小摊前。单珊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这喧闹显得如此寂静,单珊慢慢向前走去,然后又走到那架电话机前,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她想和母亲打个电话,三天前,单珊刚刚和母亲打过电话,今天打电话,有点太啰嗦太刻意了。可是,单珊忽然感觉到非常的孤独,她想打个电话给母亲,明天是中秋节,是一个大节日,就当作问候家里人,母亲应该不会不高兴。
单珊忐忑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喂——”母亲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单珊听出了母亲声音里的不悦。单珊谨慎不安地喊了一句“妈——”,她有一种犯错的感觉,今天不是打电话的时间,三天前刚刚通过电话。
“你有事吗?”母亲在电话那头问道,单珊沉默了,母亲的话语,蕴含着明显的冷漠和隔离,单珊感觉瞬间被推出去很远,那些想说的涌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单珊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回道:“我没事。”
母亲忽然提高了嗓门,用带着愠怒的口气责问道:“没事打什么电话?打电话不要钱的吗?”单珊低着头,听到很响的“啪”的一声,单珊的心跟着震颤了一下,那是母亲恼怒地挂断电话的声音。
单珊在电话机旁站了一会,然后慢慢向前方走去,单珊没有流泪。从小到大,单珊在父母面前从来没有掉过眼泪,父母亲从来没有给过单珊流泪的机会,他们是坚硬和冷漠的。可是每当单珊看到温存动人的场景,看到苦难辛酸的景象,眼泪就会止不住的流下来。
那天晚上,单珊在外面游荡到临熄灯了才回到宿舍,室友们都已经躺下了。她们的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已经回到了学校招待所。室友们躺在床上谈论着第二天的安排和行程,她们在讨论是不是应该再请两天假,否则根本来不及好好玩,而单珊却不知道如何去打发明天整整一天的时间。
单珊悄无声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到时间就像冰冷的河水,慢慢地溢过来。谢翼用手轻轻地敲了敲上铺的床沿,问道:“诶单珊,你到哪去了?傍晚就没看到你人,我妈还说叫你一起吃晚饭呢。”单珊心里涌起感动,眼睛瞬间潮湿了,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谢翼。
“单珊你睡着了吗?”谢翼又问道,单珊用枕巾擦了擦眼睛,往下咽了几口口水,舒缓了一下咽部的肌肉,然后努力用一种轻松和坦然的语气回道:“我晚上出去打电话了,又碰到同乡了,我们在外面聊了一会。”单珊想起傍晚的时候在校园里碰到的同乡。谢翼想了想又问:“打电话打那么久啊?”单珊“嗯”了一声,没有再回答。
龚璇看看单珊床铺四周围得严严实实的床围子,问道:“单珊你明天去哪里过节?”单珊听后怔了一下,随即从床上坐了起来,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她这两天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她担心室友问起她如何过节。
寝室里的室友,除单珊外,本地的回家过节,外地的都有家人过来陪伴。单珊期待哪怕能有一次找她的电话,这样也会让人觉得不至于太冷清。可是,从开学以来,宿舍门口的话筒里,每天都会传来一楼阿姨呼叫同学们的声音,但从没有单珊的名字,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单珊大学毕业,四年时间里,单珊没有接到过家人的电话。而室友们每次听到传达室阿姨呼唤自己的名字,都欢喜地跑到一楼去接听电话,随后,她们就会兴高采烈地回来分享着来自电话那端的问候。
龚璇正欲再问,却听见单珊生硬地回道:“明天我去我同乡那边过节。”龚璇“哦。”了一声,就没有再问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有室友起床了,她们迅速地收拾好行李包,准备和家人一起外出游玩,单珊躺在床上,失眠了一夜的单珊迷迷糊糊地看着床围上的图案,听着室友们陆续离开的声音。寝室门口的话筒里不时地传来阵阵呼叫声,单珊知道,那和自己无关。单珊听到外面楼道和隔壁宿舍里各种嘈杂的人声。单珊感觉到灵魂深处那扇幽暗的门再次被打开,被暂时隔离开的孤独和恐慌感,以一种强势的态度,快速地将单珊包裹,单珊感觉到心跳渐渐加快。
单珊不想起床,她不想被隔壁宿舍其他的同学看到,她宁愿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消失,宁愿周围的人将她忘记。这样,她反而得到一种安宁。
中午时分,单珊起床离开了宿舍,王锦艺和她的妈妈中午饭后就会返回宿舍,王锦艺说她和妈妈只去逛一下街,买一些东西就回来,她妈妈晚上要坐车返回家,她的家在遥远的南方。所以单珊要在王锦艺回来之前离开宿舍。
单珊独自坐车去了市中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漫无目的地徘徊。步行街的中间有长方形的大理石凳子,单珊长久地坐在深咖色的石凳上,坐在金黄色的阳光里,看着脚底暗红色的瓷砖慢慢地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单珊的心底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伴随着那一阵阵无法遏制的孤独的情愫。层叠交织的人流在眼前晃荡着,犹如那海市辰楼的幻境,真实却遥不可及。
夕阳西下,夜色渐浓,单珊看到前方正对着自己的那盏街灯亮起来,然后瞬间,整条街道都被璀璨的灯光笼罩,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新鲜灿烂的面容,在彩色的霓虹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渐渐地,单珊只看见模糊交叠的人影,在炫丽流动的时光之河里,鱼贯穿梭,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单珊开始焦躁和恐慌,她坐立不安,世界如此寂静。单珊站起来,随着人群开始往前走,走到步行街的尽头,单珊回头凝望,然后凭借直觉的指引,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三个小时之后,单珊看到了学校前面的那座高高的过街天桥。单珊慢慢爬上天桥,看到学校的宿舍区还亮着灯,单珊停住脚步,她想晚一点回去。
天桥的正中间站着一位女孩,她正面朝着街道,呜咽哭泣。天桥下方的街道上,疏密不一地行驶着甲壳虫一般的轿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伴随着桥面的阵颤,那女孩的哭泣声,也被淹没在车流的轰响声里。
单珊望着那女孩,她应该也是一位大学新生,也许和单珊同一所学校,也许是来自隔壁的院校。她的身形是那样的萧瑟悲切,她的哭声里,宣泄着那么多的委屈和寂寞,她一定是因为在中秋节无人陪伴无处可去而伤心哭泣,她也许和自己一样,在月圆时刻,甚至没有来自家人的问候。
单珊抬头看着湛蓝色天幕上那轮银盘一样的月亮,盘踞在心底里的孤独和恐慌感,一阵强似一阵地包裹过来,单珊无力遣散它们,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弥漫全身,单珊感受到心脏跳动急速加快,感受到自己正迅速坠向深渊,感受到一群野兽正在蚕食啮噬她的心脏,单珊再次感觉自己要生病了。
学校预备熄灯的铃声传过来,单珊意识到该回去了。当她经过那女孩的身边时,单珊看到她的肩膀在抖动,她是那样的悲伤,可是单珊却无法安抚她。
单珊再次抬头仰望星空,皎洁的月亮正在透明的云彩里穿行,美丽如同那一晚的月亮,天桥上那位哭泣的小女孩,她的哀伤的侧影清晰地映在单珊的脑海里,仿佛那就是自己。单珊觉得站累了,她走向阳台一侧的摇椅。
手机里传来短信提示音,单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那股温暖的感动,再次回到单珊的心里,在这清寂的月色里,单珊忽然无比地想念于洲。
“中秋节回去吗?”于洲问道。单珊靠在摇椅上,想着该如何回答于洲。“我可能不回去。”单珊回道。“我也不回去。”于洲回道。于洲没有多说什么,但单珊却感受到一种悸动的心跳。单珊没有再回信息,似乎彼此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于洲回道:“愿我在梦里见到你,晚安。”
单珊握着手机,侧身靠在摇椅上,手机的一端抵在下巴上。她回想着于洲的短信,心里的感动伴随着悸动,温暖又羞涩地弥漫开来。单珊回忆着当晚和于洲在一起的种种细节,温馨的踏实,淡定的顺从,这正是单珊想要的。朦胧的月光下,单珊的嘴角轻轻扬起,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