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那一夜,单珊靠在摇椅上沉沉地睡去,在昏沉的梦镜里,单珊的父母和于宙交替出现。单珊梦到长大后的自己坐在饭桌旁,父亲在幽暗的背景里,正用喷火的眼球看着她,而她因为打碎了一只碗,母亲正在无休止地责骂她。可是不同以往的是,单珊在梦境里不是太悲伤,也许正是因为于洲的出现。
单珊还没有仔细去究察,自己荒芜的生命里到底缺少什么需要什么,但是,于宙温和顺从的个性,帅气的外表,令单珊感到温暖和安全。那是阴郁荒凉的深谷,冰封很久之后,忽然照进一缕明媚的阳光,单珊没有拒绝的理由,而是心存感激地接受。而之后的相处,单珊透过于洲孩子般单纯的内心,感受到于洲那淡淡的孤独和随缘而安的坦然个性,这种熟悉又亲切的觉受,反而让单珊感受到心灵上的契合。
而单珊美丽的容颜,轻蹙的眉头,以及那一双忧郁的幽深的眸子,令于洲见到单珊的第一眼,就被深深地吸引。单珊温柔忍让的个性,直抵其内心的聪慧,以及时而流露出的小女孩般的羞涩和无助,令于洲感受到某种亲近契合的力量。而他们在中秋夜晚的交流和对话,令于洲顿感人生的妙趣,这个世界里还有和他类似的人。
两个单纯的孩子,就这样很自然地走在了一起。后来单珊回望这段漫长的姻缘,透过彼此空寂的内心,看到彼此孤独心灵的背后,是各自黑色的阴郁的空间。那空间里,包裹着重重的人和事,那是彼此深藏的的疼痛,单珊看到了彼此身后破碎的家庭,以及难以医治的伤痛。
单珊一直不确定是因为各自原有的伤痛导致彼此最终的分手,还是彼此后来滋生出来的新的伤痕让平淡的生活出现了不可逾越的沟壑,也许是兼而有之,也许是单珊自己的原因,也许是于宙的原因。
总之,在慢慢适应了新生活之后,单珊发现,她依然孤独,内心里那个黑洞开始时隐时现。最终在数年之后,单珊感觉到越来越不开心,那个黑洞,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单珊的内心深处肆虐。
单珊渴望人与人之间的关爱,理解,渴望沟通和交流。而她与父母亲,是遥不可及的隔岸观望,是咫尺天涯的孤独。而于洲,也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单珊经常要挡住他前面的视线,才可以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拽出来,和他进行必要的沟通。单珊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时光的隧道里,面对眼前的于洲,看着孤独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
于洲仿佛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来人,他还是那么温顺,那么淡定。于洲所关注的,似乎是遥远天际之外的事,很多时候,单珊感觉于洲就像执意放飞自己的风筝,在虚空中随意飘摇,而他似乎享受这样一种情境。
当真实的于洲慢慢呈现在单珊面前,起初很长的一段时间,单珊试图把于洲从另外一个世界拽回来,后来单珊发现那是徒劳的幻想。于洲常常站在窗前,长久地凝望着远方,单珊常常要过去把于洲拉回来,递给他一杯水,或者让他坐在沙发上,让他暂时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更多的时间,于洲会坐在书桌前,摆弄着他的一堆图稿纸,于洲可以很多天不说一句话,而他更是常常忘记吃饭和睡觉。单珊常常忧郁地看着于洲,笑着问他:“如果没有人给你做饭,你会不会饿死啊?”
孤独的单珊常常站在于洲身旁,用手在于洲眼前摇晃,或者在于洲身后,用手捂住他的眼睛,很久不松开,看于洲能坚持多久。于洲一动不动顺服地承受着,实在久了,他会掰开单珊的手,这时单珊忍不住问道:“你还活着呢?”于洲反问道:“你才死了呢。”单珊听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于洲会拉住单珊的双手,让她贴在自己的后背上,片刻之后,于洲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单珊和他说话,于洲不再有回应,单珊叹了口气,走出了书房。
可是,让人费解的于洲也会有自己对爱的表达方式,于洲从不会忘记单珊的生日,每年在单珊生日那天,于洲总会给单珊送上礼物,巧克力和糖果。
在遇到于洲之前,单珊没有过过生日,也从不在意。只有一次,母亲提到了自己的生日,那是在单珊十岁那年的冬天,在某一天的傍晚,母亲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对单珊说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明年你的生日给你蒸个鸡蛋补上。”单珊意识到,自己十岁的生日已经过了。单珊记住了母亲的话,可是之后,母亲再没有提起过,她是彻底忘记了。
单珊没有问过于洲,为何每年她的生日只给她买同样的巧克力和糖果。在单珊眼里,活在自我世界里的于洲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正常的。而单珊,也并不喜欢过生日,甚至刻意忘记自己的生日。之后的很多年,当单珊终于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当她坐在餐桌旁,享用家人们为她做的丰盛的生日宴,接受孩子们和家人的祝福时,单珊的大脑里偶尔会闪过于洲送给她生日礼物时的场景,单珊的心头会涌起惆怅的幸幅感。
下班后的于洲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从他的随身大背包里翻出巧克力和糖果,立定站好,双手拿着郑重地交给单珊,然后说道:“老婆生日快乐!”那种情境,单珊不得不双手接过礼物,然后郑重地回道:“谢谢!”一开始单珊总也忍不住要笑起来,感觉于洲是如此的幽默有意思。以后每年都如此,单珊慢慢地再也开心不起来,除了淡淡的辛酸的喜悦。
孩子般清澈的于洲,不会说爱人之间的话语,也不需要沟通和交流,当他说完那句必须要说的生日祝福,就会去到书房里,安静地开始他的图画绘制。单珊会拿出巧克力和糖果,放一些在于洲的书桌上,拍拍他的头,然后,独自坐在一旁,看着于洲趴在桌上,拿着曲线板,在图纸上描绘出细致的弧线。铅笔在灰色的图纸上游走,发出“嚓嚓”的声响,在长时间的静默里,在寂寥的时空岁月里,单珊独自品尝着巧克力香甜和苦涩的味道。
一声短暂的喇叭声传来,单珊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看到前方出口处,有几辆车子正交错着互相让道。一旁的宁宁正蜷在椅子上沉沉地睡着,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单珊拿出一块薄绒毯,轻轻地搭在宁宁的身上,又执起宁宁肉乎乎的小手,细细的观看了一会。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单珊发动车子驶出了医院。
沿着那熟悉的道路,单珊开着车子慢慢地往前行驶着。高大的梧桐树冠遮挡住了浓烈的阳光,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影,车子行驶在知了声声的啼鸣里,行驶在时间的隧道里。拐过几条马路,车子在一片清幽的小区前停了下来。
单珊看了看宁宁,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宁宁的前额,然后下车,拿上两大袋尿不湿,走向前方几米远的门卫室,熟悉的门卫师傅笑呵呵地和单珊打着招呼,单珊和师傅说明了情况,把两包东西寄存在了门卫室里。
单珊转身看了看自己的车子,又扭头看向自己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那栋楼房,就在小区大门的右侧。单珊抬起头,十楼的阳台上,依然挂着那条单珊熟悉的毛巾,只是,毛巾曾经鲜艳的的条纹应该是褪色了,在毛巾下方,也许依然还放着那些盘栽植物。那里曾是单珊最熟悉的家,单珊的心里涌起淡淡的惆怅。
单珊望向楼房前方的那一片小树林,树木依然葱郁浓茂,曾经的记忆片段,在单珊的脑海里零星闪现,过去的触痛如同电流一般,清晰地在肌肤之间传递。在那些被禁锢的日子里,单珊每天坐在窗台前,忧伤地遥望着外面蓝色的天际,遥望着前方那一片小树林,而她的身后,是幽暗的房子。没有白天和黑夜,不分秋冬和春夏,时间停止了流逝,没有任何的声息。单珊就这样坐着,她已经想不起来多久没有睡觉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或者更久,她的大脑就像一个沉重的铅球,既麻木又迟钝,而她的身体,如同一段被火烧过的枯木,只要风吹过,就会粉身碎骨。她感觉自己只是在等待,等待死亡之神将她带走,她无力也不想对现状作出任何改变,她放纵沉溺于其中,一切都早点结束吧。
可是,死亡之神似乎只是照看着她,在沉闷的等待之中,看不到任何改变。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单珊决定走出这个小房子,去下面的小树林里坐一会。单珊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前面不远处的那片小树林,可是,单珊太想走出去了,她想呼吸新鲜空气。在下了很大的决心之后,单珊尝试着努力地从滑轮椅上站起来,她颤颤悠悠地移步出了房门,乘坐电梯到了楼下,单珊扶着墙壁,艰难地往前移步着,当单珊扶着无障碍通道的扶手,望着前方的几米远的小树林时,那是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单珊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她颤抖着身体,她想放弃自己的想法。在深呼吸之后,单珊放开扶手,竭尽全力地迈开双腿,慢慢地移步趋向小树林。
单珊靠在小树林下的椅子上,一种虚脱的疲劳感让她感觉离死亡只有半步之遥。初冬习习的凉风,浸润着单珊麻木的大脑,单珊呼吸着清凉新鲜的空气,聆听着树叶相互摩挲的沙沙声,感受着大自然充满生机的气息。那一夜,单珊在小树林里坐了很久,单珊已经想不起来,她是如何回到家里的。
单珊收回自己的思绪,向着自己的车子走去,一辆似曾相识的银灰色的车子正向着小区大门驶过来,那排熟悉的车牌号映入了单珊的眼帘。单珊在自己的车子旁站住了,银灰色的车子也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于洲从车子里走出来,他怔怔地看着单珊,然后向着单珊慢慢走过来。
单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掠过一丝小女孩般的羞涩,这表情令于洲如此熟悉,于洲的脑海里,像电光闪过一般,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小女孩略带惊慌的眼神顾盼四周,如同晨光里受到惊吓的美丽的小鹿。很多年前初见单珊的那一刻,温柔的忧伤的小鹿,令情感内敛,内心空寂不安的于洲,忽然生出来极大的安全感,那一刻,于洲想带单珊回家,她是他心目中的样子。
单珊微笑道:“打扰了——我去医院看望奶奶,把尿不湿忘在车里了。我刚才放在这边门卫室里,本来是想等会打电话告诉恩亿的,那你记得赶紧送过去。”于洲没有说话,单珊不确定于洲是不是听见了。“我去拿过来给你?”单珊问道,“不用,我一会要去医院,顺便拿过去。”于洲说道。
彼此沉默了片刻,单珊问道:“你从医院里回来吗?”“我从公司里回来。”“今天是周末。”“是的,今天是周末。”于洲的眼神依然温和,温和中透着单珊难以言说的情愫。
炙热的阳光照耀在两人的身上,树上传来阵阵“知了”的叫声。于洲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子,他拿过来一瓶水,拧开瓶盖,双手郑重地递给了单珊。还是那个于洲,还是单珊熟悉的动作,那一刻,单珊的心里涌起惆怅的感动。“谢谢!”单珊双手接过那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