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同来何事不同归(1 / 2)
用完晚饭,谢胜便命人带李湫霖去往住处。山中夜间漆黑,可这一路小径却新芒幽亮,低头看去,原来楚王殿的主要通路上,每隔五步,便在道路两边各设有一颗夜明珠;这些珠子均被被嵌在一方翡翠小白塔上,这白塔高不过一寸,做工却极为细致,窗栏门扉,应有尽有。
李湫霖心中暗惊:白日走过时不见这些明珠,看来是方才用膳时,这里的下人布置好的;这山中风大,用寻常蜡烛既易熄灭,又怕招火,使这明珠自是极为合适;只是这每一粒明珠的造价,只怕便可抵上一支百人部队月余的粮草和兵刃损耗;我看这一路上所设,明珠数量怕得有千百之众,这谢胜哪里来这样的本事,能如此阔绰!
李湫霖虽有千万念想,面上却不露分毫,似是无意般在带路的侍女身后赞美道:“这山中夜色,在这明珠映照下,真是美极。这楚王殿,可真让人心神向往。”
侍女走在跟前,却不说话,只是默默低着头,一步不乱地向前迈进。李湫霖见状,又笑道:“这明珠珍贵,谢王爷就这样大大方方摆在路边,难道就不怕有梁上君子惦记,将其盗走吗?”
听闻此言,侍女这才小声说道:“此地隐蔽,若无引荐,外人极难进来。除非是有客人动了心思,否则是不会遭到窃贼的…”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瞟向李湫霖。
李湫霖心知对方以为自己动了歪心思,所以出言警劝,自己对财富本就无意,倒也不觉得恼怒,只是轻松道:“那是自然。只不过以谢王爷身份,只怕除我以外的客人,各个都该是身份尊贵,地位显赫之人,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等小财。以此来看,在下料想,你们的生活也应该极为富足吧。在这乱世之中能有这样的容身之所,在下也真想辞别战场,来这里做一个侍女呢!”
侍女听了,脚下步子略微一乱,脸上神色也显得复杂;她不再回话,只是继续闷头带路。李湫霖见了,心中更生异常,忽然想到:这侍女看起来如此惊怖,只怕这谢胜平日里管教极严,今日早时那蜀步清说自己是新上任的管家,我还傻傻追问狻簿初的下落;他还能去哪!?肯定是因为将楚王殿行踪泄露给我,而被处理掉了!
想到这里,李湫霖忽然浑身一颤,更琢磨道:我先前听信江湖之言,将此人与当年姜大善人相提并论,如今来看,此人心思深沉,绝不可与其共谋天下;也是,否则他又如何会与陈友谅混在一起?幸好,我也并未向其多加透露福王军如今情状,现下我有求与他,他多半也想借此机会还清人情,只要我不多管他的闲事,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想着想着,侍女已经带领李湫霖走到了一间单人客房。这客房位于楚王殿较里处,只有门前一条小路通往,另外三面皆是环竹绕绿,春夜的虫鸣绵密清脆,环境极为清幽。
站在门外,侍女转过身来,对李湫霖恭敬行礼,慢慢说道:“李将军,这里便是‘碧岭馆’,是王爷专门安排的;此馆一向只接待王爷心中最为尊贵的客人,住在此间的客人,也是由王爷亲自派专人服侍。这几日里,奴婢便只服侍于李将军您一人。奴婢名为‘七星’,就住在李将军您隔壁的‘蛩惊’小筑,李将军您如有需要,只需拉动您房内门帘处的‘春弦’,奴婢房内的铃铛便会响起,奴婢便会前来服侍将军您。”
李湫霖道:“那这几日,就有劳七星姑娘了。只是不知我的部下们,如今都住在何处?”
七星说道:“这点奴婢不知;不过多半是在外院住着。这里是内院,他们不便进来,但是李将军若要去探望,却并无大碍。”
李湫霖道:“行,多谢姑娘告知,你先下去吧。”
七星道:“那奴婢下去为李将军烧水,一会儿侍候李将军沐浴更衣。”
李湫霖本欲拒绝,但是她这几日风餐露宿,听了难免心动,于是默默点了点头。七星见状,行礼之后转身离去,为李湫霖准备热水。
李湫霖推门而入,房内装潢素雅优美,极合这山中景致;衣柜完全敞开,里面叠好了几件素衣,看起来正适李湫霖的气质与身形;软床暗暗散着清香,案前一盏小烛幽幽亮亮,在晚风里微微摇曳。
李湫霖走进案前,却见桌上留一字条,打卡翻看,见一道清秀字迹写着:“姐姐,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找你玩。衣柜里的衣服是我准备的,你看看是否合身?谢少珺留。”
李湫霖莞尔一笑,暗道:这妮子费心了。只是不知我的那些兄弟们,可有新衣能穿?
此时,窗外传来一阵簌簌声响,仿佛叶子在风中凌落,不知怎地,李湫霖忽然想起那日晚上,云岫舞剑时,似也是发出同样的动静;不知为何,少年那晚略显哀伤的眼神也浮上脑海,竟让她此刻也感受到一丝丝孤寂。
李湫霖轻声叹了口气朝窗边走去,准备推开窗子透透气。小窗方启,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直愣愣立在眼前,让李湫霖猛地吓了一跳。
“啊!!!”
“…”
李湫霖很快平复下来,她拍着心口捂着脑袋,头疼说道:“云兄,你怎么在这?”
云岫皱眉,慢慢说道:“自然是跟着你来的。我想知道你那边问的怎么样了?”
李湫霖揉着双眉道:“谢胜说七日左右便有回答…你为什么不走正门?”
云岫愣了一下,然后道:“不是你说,最好避着点这里的人吗?走正门容易被看见,我就等在这里。”
李湫霖无奈道:“那,那你就干等在这里?你可以试试敲窗啊?”
云岫沉默了一下,方才说道:“我怕敲窗会吓到你。”
李湫霖也愣了一下,但随即又哭笑不得地说道:“那你人可怪好的嘞。我可得谢谢你啊。”
云岫没听出李湫霖话中调侃,竟还略显骄傲般答道:“没事。是你这一路以来教得好。”
李湫霖差点又没给云岫气背过去,刚想说些什么,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是七星问道:“李将军?出什么事情了吗?”
李湫霖从来没这样慌张地找补过理由,她大脑飞速转动,赶忙说道:“啊…没事!就是刚刚开窗的时候,窗沿上掉下来一只大蜘蛛,给我吓了一跳。”
“蜘蛛?”七星疑惑道,“不该有蜘蛛啊…这附近都养着避蚊虫的花草,还埋放了许多驱虫的香料…这样吧李将军,奴婢再去给您带一些来。”
“好的,好的!”李湫霖赶紧应道。门外脚步声远去。
李湫霖刚松一口气,又听云岫说道:“七天…行,七天就七天,也不是不能等。”
李湫霖道:“话说你们住在哪?是外院吗?”
云岫点了点头,与此同时,肚中传来一阵不争气的响叫。
李湫霖好奇道:“你们没吃东西吗?”
云岫摇头道:“吃了。”
李湫霖更好奇了:“那你还饿?”
云岫抿住了双唇,过了一阵,才嘟囔道:“他们吃的太快,我吃不过。”
李湫霖听了,不禁愣住:也是,自己那帮兄弟五大三粗,吃起东西来如风卷残云,这云岫本就不爱与人接触,更难与他们一起进食。想到这里,又看云岫略显委屈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你先躲起来等着,我去帮你弄点吃的。”李湫霖安抚云岫说道。
云岫点了点头,乖巧往窗外一侧的竹林里藏去,此刻夜深露重,薄寒转浓,凉意四面卷来,李湫霖看云岫倚在竹上,溶溶月光映照青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世人少有的坚定,丝丝寂寥意气随风寸寸散开,弥散到李湫霖心中。李湫霖被勾起清愁,不禁想道:他明明那么年轻,可为什么看起来总那么孤独?也不知在我之前,可有人陪他说话解闷?若没有,这悠游岁月,他一个人又是如何度过的?
一念至此,李湫霖忽然不忍再关上窗,总觉得自己这样敞着帘子,虽然不便,可或许窗外的人会不那么孤单。
这时,七星又来敲门,原是热水烧好,她替李湫霖将一切都安排好,准备侍候李湫霖入浴。这时李湫霖说道:“七星姑娘,那个,如不麻烦,还请你替我准备一些饭食。”
七星听了,面露疑惑道:“李将军方才殿前没吃饱?”
李湫霖笑道:“我晚上习惯要再练一会儿武功,难免易饿,这楚王殿里有那么多山珍海味可以享用,那我就不再客气。”
七星点头道:“既如此,奴婢便去准备。”说罢,推门离去。
李湫霖再怎么不想关窗,此刻准备入浴,也不得不合上。她向窗外轻轻喊道:“等我一刻。”说罢,迅速脱去身上衣物,踏入水中。她这段时间奔波不止,又战场失利,早已身心俱疲,此刻热水一沁,只觉浑身骸骨都仿佛散开,水中飘着花瓣,还散着淡淡的香味,一切都舒适得犹如幻境。
尽管如此,想到窗外少年,李湫霖还是尽快地洗净身子,更好新衣;此时七星也将饭食送到,是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配上一些蒸笼里常备的包子馒头,还有几块腐乳。
李湫霖对七星道:“有劳姑娘了。姑娘今晚早些休息吧,这些明早再收便可。”
七星行礼道:“既如此,奴婢就先去了。李将军如有其余吩咐,摇动春弦即可。”说罢,退出屋去。
大约估摸着七星走远,李湫霖将窗户推开,端着餐盘迅速翻出窗去。她此刻已换上了谢少珺为其准备的新衣,这衣服既贴身子,又极保暖,宵寒骤骤,却半点不能入身。
倚在竹上闭目养神的云岫仿佛嗅到什么,两眼一睁,却见李湫霖端着满盘食物,娉婷朝自己走来。她此刻新浴初毕,常日里的男子气息尽去,女子温润如春风般婉柔;虽只裹素袍,可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在其身上粼粼闪烁,比这满山明珠散出的光芒加起来都更加耀眼。
云岫一时看呆了,李湫霖见他模样,不禁笑道:“喂,云兄,你不至于看我手里的吃的,看的眼睛都直了吧?”
云岫被这一说,脸上泛起晕红,赶紧收回心神。只见李湫霖面上带笑,眉目如月,乌发披开,好似流瀑,她将餐盘往云岫身前地上一放,温柔道:“饿了吧?快吃吧。”
云岫肚子再次咕咕叫起,他立即坐在地上,大口咀嚼起来,李湫霖坐在云岫身旁,看其吃相“惨烈”,噗嗤笑道:“云兄,你吃慢点,小心噎着;你看看够吗?要是不够,我就让那姑娘再送一些。”
云岫满口塞满食物,含糊不清道:“够,够。”
李湫霖道:“那就好,你要是跟他们抢不过,就来我这里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听到这话,云岫手里筷子忽然一顿,脸上露出一丝悲凉神色,咀嚼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似乎想起什么往事。过了一阵,他咽下口中食物,仰头缓缓说道:“很久没有过过这样随时都能吃饱的日子了。”
李湫霖被云岫这一句话戳中心软之处,她爱怜看向云岫,轻声问道:“是啊,这样的日子,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呢。”
云岫点点头,安静说道:“你说过想要天下太平…是不是天下太平了之后,我就能一直过上这样的日子?”话到一半,云岫扭头看向李湫霖,继续道:“是不是,你也能一直过上这样的日子?”
少年的灼灼目光映在李湫霖双眸,也照暖了李湫霖心间,李湫霖温婉说道:“不止你我,所有人都可以。”
云岫扭头,又看向夜空,他眼里泛着晶莹,慢慢道:“我师父,我娘,他们要是也能活在太平日子里,那该多好。”
李湫霖听了云岫祈愿,鼻子一酸,两滴泪水从脸颊两侧无声落下,她很快拭干泪水,与云岫仰望着同一片夜空,也说道:“是啊,要是我娘,父亲兄弟,还有那些随我征战的兄弟们也能活到那个时候,那该多好。”
云岫低下头,沉默许久,说道:“你救了谢胜女儿,他愿意帮你吗?”
李湫霖摇了摇头,无奈道:“他不愿意。”
云岫再次沉默下去,又过了一阵,方才说道:“他的帮忙,对你很重要吗?”
李湫霖苦笑道:“他在世上颇有声望,得他相助,我福王军才复兴有望。”
云岫又问道:“那怎么样才会有声望呢?”
李湫霖好奇看着云岫,想不出对方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思索一阵,方才说道:“或者领兵打仗大胜而归,或者击杀一些颇有名气的恶人贼子,方法很多,难以穷举。”
云岫若有所思问道:“我如果杀了巴尔扎和他的弟子,是不是也会有声望?”
李湫霖道:“那是自然。元人国师巴尔扎杀我汉人无数,他手下弟子也如他一样的残暴无道,你若是能杀他们,自然会扬名天下,天下汉人,说不定还会听你响应。”
云岫的眼光刹那间坚定起来,随即,他脸上显出一抹飞扬的笑容,轻松道:“既然如此,那我杀了巴尔扎之后再来助你,这样你就不必苦恼了。”
李湫霖一听,整个人蓦然一振,仿佛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她看着云岫,原本消散的希望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闪耀着;李湫霖一时被突如其来的欣喜冲得昏头乱向,想了半天,心里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来得不切实际,又支吾问道:“你说…什么?”
云岫看向李湫霖,似往常那般平淡道:“嗯?我说我杀了巴尔扎,就来帮你啊。”
李湫霖楞楞盯着云岫半晌,忽然,她向云岫伸出右手小指道:“那你答应我咯?”
云岫看着李湫霖小指,疑惑地说道:“嗯?”
李湫霖笑道:“这是拉钩啦,意思是两人结成约定,即便千山万水,也绝不可相负。”说罢,示意云岫伸出左手。
云岫将左手举入月光之中,李湫霖勾上对方小指,安静说道:“一约既定,山水无阻。”
云岫郑重道:“一约既定,山水无阻。”
李湫霖微微一笑,将手松开,她从地上倏然弹起,只觉此刻心头正是畅爽无比,恨不能长啸一声;只是此地敏感,不宜此做,于是闷在心口。
两人藏于林中,在月色中又是一阵闲聊,直至星光渐歇,夜深花睡,李湫霖站起身来,晚间露水已经湿透春衫,冷风吹来,李湫霖不禁打了个喷嚏。
云岫也站起身来,他虽然与李湫霖一同坐于草地,可身上却半点雨露不侵,他见李湫霖受凉,于是将手掌轻轻抚在李湫霖肩头;李湫霖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溢满周身,衣服在片刻之间居然已经干厚如初。
“云兄好功夫!”李湫霖由衷赞道。
云岫安静道:“你要是想,我可以教你。”
李湫霖温柔笑道:“好,在山中这几日,就劳烦云大侠了。”
云岫点了点头,目送李湫霖往房中走去。李湫霖见云岫立在原地不动,好奇道:“云兄,你还不回去休息吗?”
云岫一怔,良久说道:“我,不习惯和别人住一个房间。”
李湫霖一呆,顿时明白:自己虽然独住一屋,但其余兄弟却多半是多人同挤一间;想到这里,不禁问道:“那怎么办?”
云岫淡淡说道:“无妨,我在这里睡,挺好。”
李湫霖眉头微微一皱,说道:“那怎么能行?”
云岫没有答话,只是一跃,翻上一根软竹中段,重心往上倚靠;那软竹被其一压,弯下腰来,恰好平齐于地。
“你看,能行。”
李湫霖见状,忽然觉得云岫像一只大蝈蝈似的压在树上,没忍住又是一笑,她见云岫疑惑目光瞥来,赶紧收拾表情,佯装正经道:“算了,你既然觉得能行,我也就不多说。反正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跟我说,我去找少珺。”说罢,朝房中走去。
云岫看着李湫霖背影,心中涌起一种别样情愫。他留在此地,一半是不想与李湫霖帐下士兵同住,另一半却是因为自己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呆在这名女子身边,哪怕只是像这样隔着门墙在窗外静静守候,心中似也甘之如饴。
李湫霖回到房中,也是同样百感交集。春夜里虽寒意阵阵,但一想到那冷寂少年就在屋外,心中却又莫名升起暖意。她这几年征战在外,向来都是由她护着别人,还从未有人能这样一晚守在她的窗前,令她在感到宁静的同时,还有无比的心安。
两人各怀心事睡去。第二天清晨,鸡鸣破晓,李湫霖翻身起来,第一件事并非洗漱,而是赶紧走向窗边,开窗向林中窥探:只是少年身影早已不见,只剩隔夜露水折闪日光,李湫霖轻叹一声,刚想阖窗,忽然听人在窗边说道:“你醒了。”
李湫霖心中一动,猛地抬头,云岫已立在窗前,神色平静;朝阳自他身后升起,勾勒着其坚毅的身姿。
“你睡得好吗?”李湫霖温柔问道。
云岫点点头。
李湫霖看着云岫木讷样子,不禁嗔道:“你怎么不问我睡得好不好?”
云岫一愣,见女子眼神柔光竟比朝阳还暖,心中一荡,出神般问道:“你…睡得好吗?”
李湫霖婉柔一笑,伸了个懒腰道:“自然很好,说吧,你想吃什么?我让七星做去。”
云岫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李湫霖微微皱眉,随即爽朗笑道:“那就都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