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芷 杨(2 / 2)
了几拜。罢了,明堂便抱起她,走出了小院。银白的斗篷扫过一卷落叶,随风而逝,消失在黑夜中。
明堂乃佟国公贱和之子,号御川君,贱和于古稀之年才得孪生子女一双,即德翕与明堂。明堂幼年即位,根基不稳,由叔父修和摄政,修和明为辅佐,暗中欲除之自立。明堂被迫出逃,负伤来到启明。启明的山民们救下了他,他住进了箫老仙的小庐。那年他十一岁,子榆十岁。初到时,他寡言少语,子榆为他端药送饭,他随着性子,饿了便吃,药苦便不动它,子榆笑笑,也不计较。明堂沉静优雅,子榆博闻广识。他佩服她聪颖过人,不出几日便猜到了他的来历。她却从不喊他御川君,只唤他明堂。他初时有些不适,后来却惯了,他常爱站在她的身边,看她画出一轴青山绿水,她问他可喜欢?他却笑着摇头。她扁扁小嘴:“假话。”他是腼腆性子,那时便会红了双颊。黄昏时分,他独自站在山峰,任山岚湿了他的银袍,他感怀身世。原野广袤,世界辽远,他却回不了自己的家。有一日,他听见身后有喘息声,知是她来了,也不回头,等她走近。子榆站定了,有些气喘,问他:“你要离开了吗?”他一愣,心赞她聪明灵秀,转身看见了晚霞映照下的她一张透白的面颊,他转回身子,对着空谷没有说话。他在启明山住了四年,十五岁了,那方寸的天下本就是他的,为什么他要拱手相让,更何况,纵使他容得了他们,他们有朝一日也难容他。
第二天他拜别了箫老仙和子榆,临行,她送给他一把竹笛,上面未刻一字。明堂回到佟国,费尽周折重登王座,却恩赦了叔父修和,也恩赦了其子牧河君慎吾。修和年迈,寡欢而终。
又四载后,他回到启明,骑着青牛,带着竹笛,来寻子榆。
方见面时,二人均是百感交集,他本才华横溢,看着子榆摘下面纱的那一刻,却寻不出词语来形容她的美貌,惊异间自叹,她本非凡人。可他终是害怕有一日会伤了她,他也不愿长长久久地住在这山里,哪怕这里有她。
把她留在梦里吧,缥缈如云烟。于是他离开了,骑着青牛,一如来时。
可不到两年,他煎熬不住思念之情,一心只盼着见她。他微服出了王城,趁夜登上了启明山,来到小庐,隔窗向里头望去,只见暗淡的烛光中,她一人抱膝坐在床沿,旁边是个幼小的婴孩,正熟睡着。
他只觉一阵痉挛,弯下身去。他守在篱墙外,直到深夜,仍旧是她一人,守着孤灯。他去敲门,听着脚步声近了,她开了门。这时的明堂仍是匀称细挑的身段,只是高了好多,脱去了稚嫩的模样,如玉的面颊比少年时更添了从容优雅。而眼前的她,却比之前瘦削了好多,虽仍美绝,双目间却失了从前的神采。她见了他,眼中竟罕见地闪过几分惊异和慌乱,没有说话。明堂心中一阵翻腾,问:“他去哪里了?”她素来沉稳,这时看着他,竟流下泪来。明堂从未见她这般,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二人都不再言语,子榆不胜酒力,那晚却不住饮酒,明堂坐着,看着她喝下了一盅。
次日转醒,明堂道:“子榆,做我的王妃吧,他四个月不曾回来,我却一直挂念着你。”
她叹息:“那是因为你不曾得到。”明堂看了看她:“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如何又说不曾得到。”子榆正披衣起身,忽觉眼前一阵青黑,明堂忙扶住她,自悔说错了话。他抱住她,却只见她
神色悲戚:“走吧,明堂,不要再来见我了,求你。”明堂低声问:“子榆,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当真不知他———”子榆却咳出了血,嗔道:“明堂,别说了,我……我是他的妻啊!”明堂心头陡然一震,站起身来背向着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小庐的,启明山的山路繁杂错乱,他几乎迷失。
子榆,你何等聪颖智慧,他下山去做了些什么,你如何会不知?你是不肯知道罢了。
佟国王公贵臣们屡次上书劝谏他立后生子,明堂只是不理,几年后从外头抱回了芷杨,更是不近女色。朝臣心中诸多不满,明堂的堂兄、修和之子牧河君慎吾终于在与邻国作战时趁乱将他杀害,即位称王,明堂的胞妹德翕公主遣心腹嬷嬷连夜护送芷杨出城,逃出了佟国。于是芷杨奔逃一路,终于来到楠都宁城,依言找到了堂姑姑仁翕公主之子、她的世兄崇安君碁文。
碁文将她安顿在了府上,对外只称是收养的妹妹;碁文长她七岁,一日,碁文正在书房的案上复盘一场输了的棋局,苦思冥想而不得解,芷杨在他身旁,了了几手便破了阵。碁文很喜欢这个妹妹,常亲自带她玩耍。一日,他抱着她去城外,忽见一队人马行过。为首的那位少年公子身姿俊朗,器宇轩昂。芷杨对碁文道:“他将来一定会娶我为妻。”碁文看着她透白的面颊,奇道:“你喜欢他?”芷杨却摇了摇头。碁文问:“那你怎知他会娶你?”芷杨扁了扁小嘴道:“他刚才在看我。”碁文松了口气,笑道:“那有什么!”芷杨红了小脸:“他心里就是在想……”碁文心中一沉:“你知道那位公子是谁吗?”芷杨道:“兄长明明知道的,还问。”碁文又是微微一奇,是啊,她自然不知。那少年正是楠
国二公子锦无咎,小自己六岁,文采精华,深得大王宠爱。
碁文自幼便没了母亲,很不得宠,却早早养成了平和通融的性子,这时见二公子的母妃得宠,他便更是韬光养晦,平日只做分内之事,决不越矩。
楠国与佟国南北相接,两国素来交好,八月灯节,碁文奉王命宴请佟国使节,宴会将毕,却见佟国一个十多岁的小公子拉着芷杨来见碁文,请邀芷杨往佟游玩几日。
这孩子是佟国公慎吾之孙,名唤邵儿。那时芷杨在碁文府上已住了两年,碁文怕众人疑心芷杨的身份,便答应了下来,并派心腹侍从一路护送芷杨。
芷杨进了佟国宫城,随邵儿一路行走在苍苍翠翠的深宫之中,路经佟国公的书房时,便便忍不住走了进去。从前明堂便是在这里教她读书识字,她依稀记得,书房里的西府海棠,是父亲亲手栽培的,父亲总是一边教她,一边把玩一支青葱的竹笛,那支竹笛乃父亲随身之物,除了她,任何人都不得触碰。
邵儿对她又敬又爱,见她径自进了大王的书房,恐她受责,便急急地阻拦,芷杨却没有睬他。
书案上已没有了竹笛和西府海棠,芷杨环顾着房中陈设,书卷沉沉,宝香四溢,却再也找寻不到,溢满书屋的润泽鲜亮。
案上那尊汉白玉棋盘却还在,当年明堂偶尔自己互弈,她便坐在对面仔细看,听着父亲说一些平常不会说的话。每当沉香飘扬,夕阳斜洒,宫灯初燃,会听父亲叹,红尘迷乱。
芷杨拿出棋子,凝神注视着棋上的冰纹和裂痕,思量着父亲临终时会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不曾留神身旁已来了人。
那人伫立着看她左右互弈,独自下完余下的棋局,心中一
叹。芷杨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了慎吾,慎吾着黑色蟒袍,也正端详着她。芷杨秀眉轻蹙。
邵儿忙上来跪下行礼:“王祖父,她是楠国长公子崇安君府上的客人,是孙儿请她来、来书房拜见王祖父的!”芷杨却平静地凝视着慎吾:“大王是牧河君吧?”慎吾看着她那张和明堂酷似的脸,微微一笑:“不错,孤是你的伯父。”
芷杨略略一愣,忍泪道:“你杀了我爹爹。”这时从殿后疾速走进一个女子,挡在了芷杨面前,正是徳翕,她央慎吾道:“大王放过她吧,王兄就这一个孩子,她心地善良,又是个女孩!”慎吾一顿,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御川君不曾降罪于先君,也不曾害孤一家,你若愿意,随时可回宫中住下。孤有一子三孙,却少个女娃。”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姐姐,那个嫁给越宁公后早逝的公主仁翕,也只有一个儿子崇安。
芷杨此后便回到佟国住下了,一日,她来到宁城来见碁文,攥着一枚雕成樱花形状的玉簪给他。碁文诧异于她忽然远道而来,芷杨便答:“兄长不日便要离开了,这个送给兄长。”碁文看着年幼的芷杨,心想大概是她已听到了风声,特来提醒自己,便开始留意,筹措部署。不久后家臣果然得了消息,楠国公宠幸锦无咎的母妃,听信谗言要杀自己,立锦无咎为储君,碁文仓促出逃,只有十余人随侍在身边。
那年碁文十八岁,开始了流亡,途中不敢在任何一个国家停留过两月。这三年间,随侍的人中有的离去,有的叛变泄露他的行踪,也有的人为他而死,他遭遇的伏击和暗杀不下数十次。到了广安三十九年,他的人马已稀疏零落,他自知无路可走,倘若继续奔亡将必死无疑,他想起芷杨来送别时所说的话———芷杨既
预知此事,必是佟国公曾有言语,自己已是孤家寡人,举世唯有这个不常谋面的母舅还在,不如横下心来一试,大不了一死———那天大雪他被围困山中,清河几人引开追兵往西,他则马不停蹄直奔向佟,终于舅父佟国公慎吾不曾将他交付于楠,把他藏在了宫外的一处寺庙,派了重兵看护。
广安三十八年,楠国公病重,佟国公派出使臣前往交涉,并以重兵相胁,楠国公终于召碁文回楠。此时碁文回望自己的人马,只余下寥寥五人。
回楠国后,锦无咎依旧在明处,他在暗处,锦无咎之势过于庞杂。他仍只能韬光养晦、如履薄冰,对楠国公恭顺如前,可当他接到旨意,要他代二公子往佟去下聘礼,迎娶芷杨为妻时,他愣住了。他接了旨,送走内官,独自回了屋,掩上了门。
他的心腹重臣清河进屋来,扶起蹲在墙角红着眼垂泪的他,只见他青筋暴起,浑身发颤。碁文见了清河,声音沉得几不能成话:“锦无咎要娶芷杨,锦无咎要娶芷杨了……”清河跟随碁文多年,知他虽有些懦弱,却最坚韧,这时竟这般伤心,只怕多年的隐忍会付诸东流,便劝谏他道:“公子,此番回楠已是大幸,大局未定,公子,千万要忍耐啊。”清河那日也流泪了,碁文知道,清河随了他一路,艰难险阻历尽,他决不能负清河,他淌着泪咬牙,点了点头,不说话。
次日他便请旨启程,几日之后来到了佟国,进了她的寝宫院落。
他缓着脚步走不快,想看一看园中的花树是否已开,他的心沉沉地跳着,一路走来,在窗边停住了。
一身素净的翠绿纻丝裙垂地,罩着轻纱,肤白如玉,她微侧
着头,披散下一瀑秀发,安然倚靠在藤椅上,指尖拈着一枝牡丹花。
芷杨看见了碁文,便对他一笑:“长公子回来啦?”碁文笑笑不语,慢慢踱步进去,在她面前背着手停了下来,眼神却在打量着她,暗自惊叹,花芽初放,已成秀色。
芷杨问:“你来找我,是要我嫁给二公子吧?”
碁文忽然一愣,他在外这么多年,颠沛流离,不曾喜欢过任何一个女子,这时,他说不出话。
经年不见,他来到佟国,带给她的却是这样一场约定。
他有些丧气,更多的是言说不得的无奈,摇了摇头:“怎么,不叫一声哥哥么?”笑容凝固了。他又何尝忍心。他本生性仁厚稳重,幼时计谋不如锦无咎,只是,经历了多年的逃亡,逐渐变得多疑淡漠,不愿相信任何人。锦无咎要娶的为什么偏偏是她,她为什么偏偏这般聪慧非凡,美貌无尘。
芷杨嘴角扬起一丝冷漠的笑意,无情凉薄。秋风吹过,她缩了缩身子,这时走进个挺拔少年,一身金色的府绸长袍灿然华贵,头顶上束了个金冠,与芷杨年纪相仿,一张脸儿棱角分明,眉眼间依稀还能看见他幼时的模样,正是那佟国公慎吾的小孙子邵儿,这时已长成了少年。
邵儿瞥了一眼碁文,也不行礼,径自来到芷杨身后,把她的藤椅轻摇,指尖触碰着她的长发:“姑姑,你冷么?”不待她回答,便握住了她手。芷杨道:“邵儿,我乏了,咱们走。”邵儿扶她起身,她也不搭理碁文,与邵儿并肩进了殿。
碁文立在原地,听见邵儿问芷杨:“姑姑,你当真要出嫁?”芷杨道:“嫁便嫁吧。”
邵儿急道:“可……”
“拜了堂至多是成亲,只要我不愿意,就不会的。”
碁文当然懂,懂得芷杨是恨他把自己当做了夺储的砝码,这也是他最深的恨,可若是时光倒流,回到那天,他却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毫不迟疑。
成为王是他唯一的道。只要登临王位,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