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锦无咎(1 / 2)
锦无咎
锦无咎打马经过宫门,掠起宫墙上一行雀鸦,他微喘着气,额前散出几缕发丝,衣衫有些凌乱,马不停蹄往前赶,出了宁城,来到南郊,驰骋了不知多少里地,再回头时,已望不见城楼。
往南的途中多山林,怀中的芷杨依旧昏睡,一如从前他去看她的时候。马缰渐渐松了,马儿穿过长林,惊起一纵雀鸟,摇下一树枝芽,前方的路变得迷离,他想到了小时候,荣耀,自信,骄傲的少年时光。
他少年老成,能文能武,尊贵持重,自有一番威仪,深得父王宠爱、群臣俯首,看似倜傥风流,心里却有城府。
十岁那年,他蹬马在宁城外的街上观赏市集,忽见碁文带着个小女孩,年齿尚稚,却灵秀明丽,暗蕴着一股清气,不与芸芸相类,在王城之中,竟炫然夺目,锦无咎不由为之一叹。见她也看向了自己,他便敛起了威严神态,唯恐惊吓着她,却没有再看她。
楠国的公子们立府早,那时他与碁文都已在宫外居住,他得知那是长公子碁文的世妹,名唤芷杨,便偶去碁文府上小坐,盼
着能见她。每回去时,她都在休息,有一回,他方用过午膳,便拎着一盒精细的芙蓉糕来到碁文府上,放了糕点在客堂,便往后花园走,却见芷杨在青石板上睡着了,各色的牡丹花瓣落了满身。他不忍唤醒她,便伫立在一旁,用折扇为她逐开蚊虫,折扇中的山水墨色,氤氲开来,萦绕在她身畔,裹挟着淡淡的花香。他立了半个时辰,见她总是不醒,便离开了。走出了门,才发现折扇落下了。他回身去取,却见芷杨已醒了,正抱膝坐在石板上,注视着不远处的花树,有些睡眼惺忪,她见了立在花树后面的锦无咎,便莞尔一笑。他脸上竟微微一红,只说:“我来拿我的扇子。”芷杨拾起扇子给他递过去,问道:“你为何总来这里?”锦无咎想了一想,一手握着折扇,轻轻搭在另一只手掌上,说道:“这园子里有棵樱花树,我来等它慢慢长大。”芷杨似笑非笑:“长大又怎样?”锦无咎道:“那我就把花采来带回府去,好好养它。”芷杨嘟起小嘴:“可这樱树不是你的,主人若是不给,你又能奈它何?”锦无咎不语,只一笑,便离开了。锦无咎绝少笑,芷杨这时却看出了,他的笑很自信。
后来芷杨回了佟国,锦无咎担心她不会再回楠来,于是每逢月初月末,便打发小厮去碁文府上,打听她的消息。他有诸多政务在身,前往佟国多有不便,他身份又贵重,不能随性而为,此后三载,二人便不曾相见。
十三岁那年,锦无咎向楠国公越宁君请婚迎娶芷杨为妻,楠国公捋着胡须点头,却未曾作答,锦无咎知楠国公自有思虑,便不曾再提,只是静待着父王回应,一面又担忧芷杨会嫁去他国。一年两年,楠国公不曾回应,到了第三年年底光景,楠国公却忽将流亡在外的废太子碁文召回,命碁文前往佟国送去聘礼,向佟
国公慎吾,为锦无咎提亲。锦无咎一时不知该惊该喜。
提亲的队伍到了佟国,慎吾召来芷杨,芷杨虽是年少,在殿堂之上会见使节却不疾不徐,气度恢弘,慎吾问她意下如何,她只笑笑不语。
于是一个月后,楠国公便命典官秋玄来佟国迎芷杨。
喜宴方尽,锦无咎抱着她入洞房,揭开盖头,她说:“别碰我。”他扬了扬眉,不见喜怒,对她尊敬有加,入了夜便和衣歇下。她独爱牡丹,他得空便命人天南海北地奔走,寻来各色花种,为她造了牡丹小院。可是,自那牡丹小院落成,她便不肯回府了,只带着丫头午儿住在小院,绝少回王府行走。
几个月后正是他的寿辰,楠国公虽抱恙,却仍给他筹办了盛大的宫宴。宴罢,宾客散去,她已离了席,他驾着马,来牡丹小院寻她。只见花丛中一抹身影斜倚,在习习的晚风中俊逸潇洒。七弦一曲终了,她才收了心神看见了他。他在石桌边坐下,芷杨站在一旁为他斟了杯酒,锦无咎却不曾饮,道:“今日喝了许多,怕醉。”芷杨道:“公子从来不会醉酒。”是啊,锦无咎从不醉酒。他对自己太了解,对自己太严苛,他从不许自己在任何人面前失了威仪,短了分寸,更不许自己因酒误了要事。
芷杨虽这么说着,却也想贺一贺他,便又道:“我去给公子拿些花茶来吧,都是今晨新煮的。”不及她起身,锦无咎却拉住了她,站起身来横抱起她进了屋。
怀中的芷杨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醒来,抬头看了看锦无咎,问道:“这是去哪里?”锦无咎神情端肃,默不作声。芷杨急了:“无咎,我们回去,我去和大王说,不然他会———”芷杨不
敢再说,只怕一语成谶,锦无咎道:“我已答应了大王,让你回佟国,我送你到界河,便回去。”
芷杨不再说话,二人都默然不语,就这样又行了十余里。
往前便是荆、楠、佟三国的界河了。锦无咎眺望着大河奔流,不见其源,也望不尽去处,绵绵无期,横无际涯,从天际淌下,奔向另一个未知的地平线。
芷杨看着界河,隐约想起一个故人来。
这一段水深齐腰,好在有石块错落,横铺河中,若踏石渡河,则水恰好过腿肚。
锦无咎下马试水,却久久没有起身,似乎在揣度些什么,芷杨来到他身边,挨近了问:“水可深?”锦无咎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方道:“我并不曾强娶,佟国公也不曾逼迫你,你既不愿,当初为何要答应嫁我?”芷杨不曾想他会问起这个,不由一愣,半晌方道:“碁文在外流亡数年,方才回国,越宁公便命他来下聘礼,你那么得越宁公宠爱,若碁文办不成此事,必受责罚,他是我兄长,况且我曾在他府上避难两年余,他于我有搭救之恩,我实在没法不答允。在这上头,无咎,是我对不起你。”锦无咎回想起了广安三十八年,越宁公病危,佟国公派使臣前来,挟制磋商,迫使父亲传位碁文。只是他不知,父亲的价码正是芷杨——迎娶芷杨,既是楠国公为成全儿子的心愿,更是为了取得佟国公慎吾千金之诺———碁文为君,佟国则须保锦无咎周全。”锦无咎一向自视聪颖,这时恍然领悟,默然不语。
芷杨站起身来,沿着河流走下去。锦无咎追上前时,见她已满脸泪水,芷杨回身对他道:“但无咎,我并不厌你。人们常说你有夺储之意,我倒觉得你最烂漫无邪,是他们不信你才华,是
他们远远不及,才如此说你。我不恨你,也不厌你,只是你我各有各的算计,有时我也害怕,怕哪一日若真的爱上了你,却得不到你的信任,被你当作是碁文的奸细;更怕有一天,发现你是在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