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芷 杨(1 / 2)
芷杨
简原君府的马车车轮碾过清晨的露水,马蹄踏过青石板上的青苔,芷杨坐在车上,一路进了王宫,向紫宸殿行去,马车颠簸摇晃,她听着心在重重地打鼓,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掺着几分愠怒,有些不安。
眼前不时浮现出昨日傍晚锦无咎的那个落寂的眼神,想起楠军归来那日在城楼上碁文对锦无咎所说的话语,想起昨日锦无咎罕见的发怒、前所未有地逼杀门客,她心中惊骇,更多的却是疑惑。她始终觉得这不是他的为人,可又说不清锦无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他究竟面临着什么样的险境。
锦无咎少时便以智谋闻名于诸国,他少年老成,待人总是恰到好处的和气,既不冷面相对,也不会多周到一分,永远把事藏在心里,温和却不可近,可靠却不可轻。他不怎么经营王府,却常有名士前来投门。朝中军中有诸多要将重臣,是他的门客,崇安公即位后,他自请卸去了一众实权衔职,却依旧在楠国受人敬仰,地位极尊。
芷杨每每想起他平静如水、全无波澜的面孔,便感觉心上敷着一层寒冰。
锦无咎的深沉和秋玄不同,秋玄是用刚强遮蔽伤痛和过往,锦无咎呢,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而她又是他父亲越宁公为了政治较量迎娶的儿媳,她当然不觉得锦无咎有爱过她。
可他俩究竟是夫妻,不知是秋玄的死令她太震动,还是锦无咎的举止同往日太背离,她惶然无措,想要求一个答案以心安。
马车在紫宸殿外停下。楠国公上朝未归,宦臣知芷杨是崇安公的世妹,素与崇安亲厚,于是远远见了芷杨的车马,便跑上来迎,引着她进殿,鞍前马后侍奉茶水。
芷杨料想碁文不多时便会回宫,便在屋中静候,她轻呷了口茶,因心绪不宁,便恍神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来。紫宸殿中帘幔款款,随风轻扬,东侧的衣立上架着件宽大的锦袍,用百鸟羽丝雕饰织成,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下方有一物,绿意莹莹,素净透亮,好生眼熟———芷杨想,不禁有些好奇,便走近了,拾起来端详。
这是一枚细细的清翠欲滴的玉簪,牡丹纹,七宝样,往事蹁跹,涌入脑海,隐隐地,她感到不安起来,忽听有脚步声,芷杨略微一惊,回过头来,崇安公碁文已来到她身旁。见碁文眼神忽闪,她害怕起来,强自镇定,向屋外走去,却被碁文从身后环抱住了。
碁文道:“来找我,为了锦无咎,对吧?”芷杨绝少慌乱,这时却有些发颤:“大王,你可曾有降罪于他?无咎不曾对不起你。”碁文低声一笑:“无咎。”低头看着芷杨手中不及放下的玉簪,低声问:“你知道了吧?”芷杨正担忧他会发问,于是语噎。
碁文的双臂松了松,转过芷杨,凝视着她:“这么多年,我不曾要你为我做过什么,你说,对吗?”芷杨轻点了点头。碁文
又道:“可是芷杨啊,你却欠我太多。”芷杨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向来当你是我兄长,至于你的心意,我从未曾知。”碁文在她身后,低下头来靠在她脸上,芷杨道一惊,碁文暗沉着脸,一面来解她衣服,嗫嚅道:“你对不起我,我这一世只爱你一人,从我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起,从你劝我离开的时候起……我在外这么多年,想着复仇想着重振,除了这些,便是你……可为什么我一回来,你就要嫁给锦无咎?”芷杨的声音发颤:“明明是你,来到佟国,要我嫁给他,你,当年可曾问过我一句!况且这些暂且不提。碁文,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纵然你有如此情愫,我也并不欠你,更没有对不起你!”
碁文喃喃道:“你欠我相思之情,你……”横抱起她进了里屋,放上了床。
一溜马蹄声紧,马儿嘶鸣,在殿外止了音。听外面有人报:“大王,简原君到。”
碁文淡淡地甩出一句:“屋外候着。”
芷杨只听外面有挣扎声,锦无咎在门外,听见房中也是这声音,心如刀绞。
碁文正在解她衣服,却觉胸前剧痛,原来是芷杨用玉簪扎进了自己的胸膛,不深不浅,渗出了血来。低头看芷杨,见她神色已恢复平静,隐隐间,又是那股傲气,泛着清晕。碁文不甘,一声不吭,芷杨拔出那簪子,又扎进刚才的伤口,碁文吃疼,往旁边躲闪,翻身躺在一旁。
芷杨颤着身子理好衣裙,起身走出去,只见锦无咎被几个带刀侍卫反绑着拧在门下,嘴被捂住,叫不出声。那门未合紧,芷杨明白,碁文就是要锦无咎听见看见。
这时锦无咎脸已煞白,额上冷汗直落。
芷杨上前去解他绳索,侍卫正要阻拦,却见芷杨猛地拔出一人的铜剑,抵在他脖颈,喝道:“放开他!”那侍卫惶恐:“王妃,我们是奉命……”
忽听一人森然道:“我便是杀了他,你要如何?”是碁文。
碁文一手捂着渗血的胸口,一手支着龙案,稳稳地站在大殿中央。
芷杨定定地看着碁文,眼中含泪,横剑抵住了自己的脖颈,却听碁文低声喝令:“放他们走。”
芷杨听了这句话,松了口气,却再也撑不住,半晕了过去,锦无咎抢上前来扶住芷杨,横抱起她出了殿门,将她负上了马,回过头来望碁文,低声道:“请大王恩准,让芷杨回佟国,不再返楠。”碁文冷冷地道:“要她走,你明白该如何做。”锦无咎一怔,随即上马离去。
此时医官已赶到,为碁文包扎好伤处,扶他来到榻上躺下;碁文神情有些木然,斜倚在床屏,看着血又渗出来,心叹,孽缘。
那年碁文十五岁,不知自何时起,王府外的街市上来了个身穿绿罗衫卖花的小女孩,甚是新奇。她把花价写在花篮前,自己静静坐在一旁,从不吆喝。她的花,早晨是一个价,傍晚还是那个价,要是有人劝她贱卖了,她只笑笑,低头侍弄花叶,宁愿晚上把花原样带回去。有那么几回,碁文早晨出府,心中默数了数篮里的花,傍晚回府,仍是那个数。
碁文见她年幼孤苦,心中怜惜,便时常派人去买。即将入
冬,她脚上仍只是一双单鞋,身影单薄。于是他命人向她买花,要她送到来府上,想问问她是否愿意入王府为婢。侍仆回禀,支吾着说她不愿意。碁文好奇,亲自来到她面前,她一个小小的孩子,自己却不知因何,对她起了几分敬畏。
碁文问她名字,她答:“芷杨。”
他又问:“你为何不愿亲自送花?”他似无意提及,气定神闲。她仰着小脸看着他:“我只卖花。”庄重、一板一眼,有些
天真。
碁文命人捧起花,请她进府小坐,路上问:“你爹娘呢?”她有些忧伤:“都走了。”
碁文“唔”了一声:“那你怎么来的这里?”
芷杨道:“姑姑说,楠国长公子崇安君是我的世兄,让我来找你。”
碁文一怔,停下了脚步看她:“你姑姑是谁?”芷杨道:“徳翕公主。”
碁文恍然,他的生母原也是佟国公主,封号仁翕,与德翕公主是堂姐妹。因母亲早早离世,佟国国中又战事连连,他便鲜与佟国宗亲来往。徳翕即是从前的佟国国君御川之胞妹,那芷杨……
他问:“你爹爹便是御川公?”她点头。
碁文一怔,又问:“你既寻我,为何不来府上?”
问完却自己又明白了,她不肯轻易进府认亲,是要先看自己德行人品,且不愿轻易委身求人。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夜寂静,静得只有一轮盈月轻轻浮在远
山之上,俯视着人间大地。
那日,子榆去世,荀方带着长女荀汐寻到梧桐小院,却听里头有人说话。
里头一人道:“你不是想见你娘吗,她就在这里面。”
只听一女童断断续续地啜泣道:“我告诉过爹,不能下山,他不信,本来娘可以再活几年的……”竟是荀泱。
荀方连忙走进小院,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裹着银色的府绸斗篷,正抱着荀泱。有风经过,于是几缕发丝便拂过他白玉般的面颊,伫立在月光之下,华若流水,神情柔和而又悲怆。
荀方上前去抱荀泱,却被那公子拒绝了:“你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孩子?”荀方的心头悲凉悔恨交织,一时语塞。那公子又道:“更何况,这是我的孩子。”荀方一惊,抬眼看他,眉眼间果真有几分熟悉,再细一看,竟是当年骑着牛来启明山中寻子榆的公子明堂,只是这时,他少了几分青涩稚嫩,多了些沉郁从容。荀方愕然:“她怎会是你的孩子?”明堂冷笑一声:“那年秋季,你有四个月不曾回山,不错吧?”荀方略一思索,有些支吾,脸上失了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子榆一定不知道的,她一定是把你错认成了我,再不然便是你……”明堂抱着孩子背过身去,轩然道:“怎么?允许自己对不起她,却不许她对不起你么?”他的相貌沉静柔和,话语间却带着轻蔑,彻骨冰凉,直逼得荀方说不上话来。明堂又道:“你在启明山待得厌了,想要回那花花世界走一遭,呵,那一路上你什么事情没有干过?不然你父亲如何能找寻到你;你父亲接你下山,你又怎会当真不知他的用意,子榆她,她何其聪颖,又怎会不知你的想法,所以她不劝不阻,不过是她知道,劝阻无用罢了。况且她本就有
不足之症,更没那精神劝你。子榆怕我下山后会变,可我却何曾对不住她,自那日一别,我不曾宠幸过任何人。我是王,说了的不见她,便不能出尔反尔。那日我路过启明,听闻你竟出游去了。荀方,你当真爱她吗?我信你有过,可你懂她吗?却未可知。你可晓得,她是最美的芍药,不怕风,不怕雨,却没有刺去保护自己。我知道子榆一直想问我,是否愿意与她长相守于启明山,我不想骗她。像那样的天地,纯粹到了极致的压抑,不是我能承受的,事实上,也只有子榆能承受,可是她错了,她把启明想得太美好,以为人只要进了启明、待在启明,就能纯净无邪。她并不傻,她智慧超群,只是她不愿相信,只因她不愿长大。”
明堂说着,吐属优雅,触及子榆时,声音也跟着轻柔委婉,对着荀方却是冰冷至极。
微风吹拂着他依稀苍白的面容,带走了过往,一切都将只浮现在梦里。
荀方看见他明净的面颊上有泪水淌下,明堂继续说道:“你知道一个人心冷,是什么滋味吗,那天她要我走,我感觉到了;后来我见到她时,发现自你下山,她便心凉了……她太傻,不肯信人心会变……不肯信,没有什么能使人永远不变,包括启明山。这世上的一切都会变,唯独不变的,就是这条。”
明堂有些哽咽,便不肯再说,低了低头抱紧了荀泱,荀泱虽不曾见过明堂,不知为何,却天然生出一段极亲近的情愫,这时看了看荀方,又看明堂,问道:“你真是我爹吗?”荀方默然无言,不敢看她,明堂却道:“是,我是。你不叫荀泱,你的名字叫芷杨,是我和你娘一块儿取的,汀兰岸芷,风起白杨。”明堂又道:“来,我们再拜一拜你娘。”芷杨下来,朝那牌位恭敬地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