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 蘅(1 / 1)
青蘅
暮鼓百落,申时,三刻。再过一会儿便是宫禁了。
草药已经包好,青蘅净完手,从御药房的阁楼里走出,来到回廊,大风灌楼,回廊上原聚集着好多鹦燕雀鸟,这时纷纷扑腾着四散归巢。御药房在呈阳王宫的西北角,登楼可见望春园,青蘅纵目瞭望,天青色的长衫在风中飘拂,只见乌云移换,红日坠沉,风雨将至。他该出宫回府了。
四岁那年,他曾遇大病,数月不好,洪元夫妇遍访名医,最后是被一自号“箫老仙”的居士治好,之后他便听从父命拜了这居士为师,随其寄居在了黄阳山。
他在山中一住就是九年。直至四年前他十三岁,洪元即位,他才拜别师父,返回宫中居住。回宫不久,他便觉察到父亲洪元公与母亲有隙,洪元公似乎对怀羽所出的三兄弟皆有疑虑,玘灌尚幼未涉朝政,梨治与他则已加冠,梨治为太子,按例统领着宫廷禁军御龙军。他则因承了师父一手好医术,能调配各式丸药,回宫后便向洪元公请了旨,供职于御药房。洪元一朝虽重文治,却也未松散子弟武习,隔月便会往围场举赛事考察。唯有青蘅,洪元特许他可不参与习练,只说青蘅幼时得病落了病根,习武恐
损其健康,实则是青蘅医道精妙,所制之药于自己大有裨益。
青蘅倒也颇耐得住寂寞,四年来每日用午膳罢便去御药房倒腾那些药沫瓶罐,倒腾累了,或上阁楼弹会儿七弦,或作会儿画,待太阳落山,落了暮鼓,便出宫去。他已加了冠,在宫外立了府邸,于是他日落后不再出门,只在屋中早早歇下。
他所研之药,多供往洪元及六宫妃嫔,此外还有一人,便是长公子梨治。
他与梨治,打小便是最亲。幼时在王府,青蘅每得赏赐,都会分出一半,捧来给梨治,他语音未全,常管梨治叫“梨子哥哥”:“梨子哥哥一半,蘅儿一半。”梨治则会半蹲下来,把他小手中的糖果金馃放在一边,温和地说:“谢谢蘅儿。”心里知这一日必是要被这小子缠着了,好在青蘅倒不闹腾,也不多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梨治的屋里,自己摆弄玩偶物件。只要梨治在身边,他便开心。离府那天,梨治与怀羽一同将青蘅送至城外,怀羽遇上急事只能先回,梨治却不忍分别,一路又送了青蘅二十余里。青蘅始终记得这段往事,只不知梨治是否记得,在山中的那些时日,他所念者,除了母亲,便是梨治。
回宫后,兄弟二人终于不再被山川长路阻隔,只是梨治为太子,日间除了读书骑射,又须协理洪元处理繁杂的政务事宜,二人再不能如幼时那般胶漆亲近。梨治偶尔得闲,会来御药房寻他,然也只能谈论些药理文章,坐不多时便又要匆匆离去。
今春春暮,梨治因巫蛊一案获罪,被褫夺了爵位,禁足于宫中一处狭窄幽深的偏殿兼宁殿,饮食起卧皆受监视,出恭用药皆须报禀。东宫本有仆役三百余,入了兼宁,随侍之人便只剩下一宦一婢。
梨治之妻名唤嘉益,乃安陵太子胞弟、遂天子安城君之女,四年前她方才及笄,孝月嫁去吴国后,嘉益便被洪元许配给了梨治。她上头原有三个兄弟,却皆早夭,唯有她长大成人,故她自幼倍受安城夫妇宠爱怜惜。然而嘉益毫无骄逸脾性,她侍奉父母极孝,嫁予梨治后,则对梨治悉心照料,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嫁入东宫时梨治尚为太子,然而不出三年却随梨治被贬斥,来到了冷僻狭窄的兼宁殿,梨治本是爽朗性子,巫蛊案后心绪日渐不宁,健康也每况愈下;嘉益却从未因此而怠慢他,总是循循抚慰,使丈夫不至沉沦。她心思缜密,聪慧周全,青蘅不知是否梨治曾有交代,嘉益竟看出了梨治与自己最亲。她到底是天子之女,未被禁足,于是每隔七日,便会亲来御药房,为梨治请药,每每来此,她都不忘叮嘱青蘅:“请二公子躬亲熬制。”言下之意,其他医官,她不放心。
青蘅凭栏而望,这日是十四,正是嘉益来取药的日子,可风雨飘摇,不知她今日还会不会来。
屋檐有雨点打落,青蘅转身正要回屋,却忽见一把绸红色纸伞,正绕过御药房东侧的卫宁宫向这边过来,伞下人没有挨着道路两旁的高树行走,却踩着大理石路面中央的石雕纹样,一步一龙凤,一步一石莲,是为借那上头凹凸,来避开石路湿滑。
形单影只,纸伞在风雨中摇曳,如此雨天啊。
梨治府中的侍仆被悉数换下,兼宁殿中已无人可支。
青蘅下楼去迎,嘉益已将伞收好,斜置在门廊边,她身上穿着半旧的紫兰织金对襟袄,下着月白绉纱裙,罩着轻薄的云肩,掩不住她身材细挑,瓜子脸,新月眉,一面起身,一面用手将额
前的发丝往耳后并,她见了青蘅,便徐徐行了礼,道:“二公子,我便不进去了。”忽觉足下有些发软,站立不稳,青蘅伸手将她住,退后一步同她见了礼,知她是怕裙裾上的水珠会沾湿馆中的药材,便道:“青蘅这就去取。”
过不多时青蘅便出来了,手中提着两袋草药,均用竹条系好。
嘉益见较往日多了一袋,便问:“二公子,这几服药是……”青蘅将两袋草药又紧了紧,答道:“这是给公主你的。”
嘉益奇道:“我未曾请医,为何会有我的?”
青蘅擦擦额前的雨水:“公主有孕在身,这几服草药有安胎之效,日饮一剂,可保公主与胎儿无恙。”说着冲嘉益一笑,嘉益脸上微微一红,青蘅又道:“公主自己还不知吧,已有月余了。”嘉益微微皱眉:“你如何得知?”青蘅道:“方才扶起公主时,探得了公主脉象。”嘉益也不多言,只是淡淡地谢过青蘅,接过了药,回身离去。青蘅又道:“公主,下回青蘅让人送去吧。”嘉益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向青蘅欠了欠身,青蘅只见她雪白的面容明净无暇,这时带着些倦容,风雨中显得单薄无依,却果决坚毅,青蘅不由地想起安城君来,他只在洪元的登基大典上见过安城君一面,却从那面容中看见了同样的隐忍顽强,安城君久居呈阳,不得返乡,却从不曾听闻其消沉。青蘅不由得心头一震,肃然起敬,向嘉益躬身回礼。
那是一对双生子。真盼他们能安然坠地,茁壮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