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璟 旦（1 / 2）

璟旦

院里的蛐蛐鸣了半夜，夜已三更，圆圆的玉蝉静悬在中天。已入深秋，露气湿重，璟旦拢了拢湘妃底松竹纹被褥，侧过

身子，把脸埋入棉枕间，被子很软，床榻很洁净，有淡淡的熏香味道，都是爹和娘当年亲自布置的，都是他喜爱的模样，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躺在这里了，真想记住这间屋子的暖意。月光透过窗纱洒进屋来，昨日是十五，是月亮最圆的时候，他想起远嫁的姐姐孝月，也不知她在吴国过得好不好，会不会也在想他。

半个月前，景元君府的家臣截获了洪元公写给武士部的密函，上载王令:“彻查景元君璟旦。”于是他连夜召集心腹部下商议。留在呈阳，有先王象宜公的遗嘱相护，不至死，可前途未卜，洪元随手一个罪名便能永生永世地囚禁他，被废黜的太子梨治便是这样;可若亡国，却会落个叛国通敌之名，洪元君有了说辞，随时可将他擒拿诛杀。洪元君连亲子都不留情，何况是他。

他等这王令已很久了，这时只感到忐忑又疲乏。

广安二十六年父亲靖元太子走时，他才五岁。十年了。

象宜公对嫡子靖元之厚爱，无以复加，爱屋及乌，对璟旦也报以重望，璟旦三岁，便被赐予“景元”为号，须知此“元”字

乃洪元一辈所用，象宜公此举，即是昭告天下，继任荆国公者，必出靖元。

可是父亲靖元却走得太过突然。洪元君带兵平定西北，得胜归来，靖元太子却在宫内的望春园身故。至今无人知其缘故，有说是被毒蛇咬伤，有说是被人谋害，有说是中风猝亡，众说纷纭。那时他还很年幼，不知父亲到底去了何方，只记得爷爷象宜公带着他亲守灵堂，数日不肯钉棺。

靖元太子薨后很久，象宜公不曾立储，他一度想把王位传给孙儿璟旦，可朝廷内外风起云涌，几个公子都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若璟旦临朝，纵然四公子骁元君甘愿为臣为将，可对手握重兵的洪元、重元，他又能否相抗?即使象宜将大位传他，也难保他能坐稳这江山，况且乱世之态已渐显，诸国都有吞合之势，若在王位更迭之际出了岔子，不仅璟旦性命不保，便是整个荆国，都会有倾覆之危。一边是嫡子嫡孙、骨肉至亲，一边是国土疆域、社稷黎民，象宜公长久夜不能寐，迟迟无法抉择，璟旦天性冲和，不与人争锋，与靖元太子果决爽利的性子也大不相同，倘若是靖元先即位，后再传位璟旦，他倒能做个太平君主，奈何靖元青年故亡，乱世之中璟旦却无法统御荆国的虎狼之将。象宜公最终还是不曾立璟旦，做决定的那一晚，象宜公披着黑金墨貂裘，拄着杖，独自来到太庙，在明堂的烛光里，靖元的牌位安然静伫，是他追封的靖元为王。他屏退侍仆，上前捧起靖元的灵牌，抚着上面的字，禁不住涕下，骂靖元:“逆子不孝，如何可让爹爹，这般为难。”却禁不住哽咽，老泪纵横。璟旦与孝月最令象宜公放心不下，因此他早早地留下遗诏:“景元君璟旦、公主孝月为靖元公之后，若二人不虞，或少年身故，必是王上之

责，四方应起而讨之。”逼着新主保二人平安。然而璟旦在世一日，洪元便不宁一日。

广安三十二年洪元即位，命王族子弟都进承明殿读书，璟旦便知洪元此举是为监视诸子、牵制诸王。

这些年璟旦与孝月相依为命。孝月长他三岁，自幼得靖元宠爱，靖元常称孝月肖己。而孝月护弟，璟旦则遇事不争，唯念孝月，是以二人感情淳厚，不曾相离。

孝月在时，他尚有依靠，孝月远嫁，他便再无人相依。他自幼便自矜自尊，孝月远嫁那日，他不曾前往送行，唯恐自己落泪，失了身份，会给旁人笑话了去，可当他派去远远跟随的内官来报，称公主已出荆国地界时，他却还是忍不住回到王府，掩上门，独自在里屋哭了一场。

孝月走后他变得更安静了。

日复一日，往来于承明殿、武场，王府已不是他的家，而是洪元建起的牢，围起的墙。他虽温和，却绝不怯懦，是因觉察到了险境，才深感忧虑和不安。

洪元有意要他得知密函，告诉他，去或不去，他皆是死。

他心里头有委屈，有愤怒，更有对父王母妃、爷爷象宜公的追思和惆怅:姐姐和我已在瓮中，洪元你为何还如此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