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望门投止 中(1 / 2)
阿宁被这奔波劳碌的行程,折磨得不成人形。
原本玉润的身形活生生地瘦减了一圈。白色的皮屑,在她龟裂的唇皮,围绕了一圈又一圈。
因为日晒发起的水疱,遍布了全身皮肤,她的身子摸起来滚烫。
少年将她轻轻放在了榻上,眉头轻挑,就见一刚立花甲之年的白衣老者走上了前,为榻上的小娘子切脉施针。
“阿娘阿娘”
榻上的小娘子哭喊,从沙哑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呢喃。
少年的心里不由得一抽,这副模样,就和当年阿妹的情况一样。
他回想起那时的雨夜。
雷电轰鸣,刚过始龀之年的他穿上了蓑衣,踩遍了无数个洼坑,敲遍了好几家房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因为战乱,能离开的都离开了,不能离开的都化成了碌碌白骨。
他跑到了十里之外,几番周折,才找到了铃医。但自小疼爱,捧在心尖上的阿妹,早已魂断故土。
他的沉思断了,双眸透着一股炙灼,一时不刻地盯着榻上,彷佛下一秒就会冲上前去,把老者杀死。
“阿孝!”一把冷嗓唤醒了他的神智,制止了他的冲动。
男子一脚迈进了屋里,掠过了他的腿后,才启了唇:
“阿孝,赶紧下去敷药,”他的视线移动至躺在榻上的小娘子后,才落回少年的身上:
“莫让我再说第二次。”
少年沿着下方望去,因为连日蹬马,受伤的腿又渗出了一些鲜血。
男子低沉的声线,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少年抬起了头,看了眼昏睡中的小娘子后,他一脸不甘地对男子拱手作辑,侧头离开了房。
躺在榻上的小娘子,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她的眉头不时紧锁,似乎在梦中遇见了什么坏事。
阿宁跌进了深渊中。
她强忍着痛,站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当她想迈开步伐时,脚下突然踢到了一样东西,她探眼一瞧,是一只通白的灯笼。
灯笼描绘了一株红梅,昂立在雪色崖中。她不由得一颤,这幅景色。同外公当初送给自己的针灸袋一模一样。
灯笼忽然腾空而起,吓得阿宁倒退了几步。
它似乎感知她的恐惧,微退几步之后,安静地等着她。待她稍静下后,跟上它的脚步。
只有前路可走,后方深不见底。
左右旁侧,有许多漆上朱色的门扇。
它倏尔停在了其中一道,示意阿宁把门推开。她深吸了口气,走进了那道门。
推开了门之后,她瞧见了那日的她,没随着少年离开,而是同阿娘、外婆入了狱。
阿娘挨不过难产,弟弟妹妹随着血水一流而出,双双断魂。
外婆因着外公与阿娘的死,整日浑浑噩噩,最后吞金而死。
她则没入掖廷,某一晚,被人捂死。
她悬在半空中俯看着她,她则张大了双眼瞧着她。和她相似的双手,不停地朝着上空挥舞,是在向她相救。
须臾之间,那双手使不上力气了,慢慢地垂落下地。
那未瞑起的眸、乌青的脸庞、口吐的白沫,都宣示了她的魂,断在了那一夜。
阿宁紧紧地掐住了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想确定她还活着。她颤着身子,大口地吸着气,想寻觅出口,却发现无路可走。
脸上的泪水再也止不住,随着灯笼的指引,她走进了另一道门。
门后的景色,是那日的蒲津渡。
因为没被及时救下,她成了那些人牙子刀下的一缕孤魂。
被人凌辱至死的过程,模糊的血肉,痛苦的呻吟,都令她喘不上气。
正当濒临死亡之际,她又掉进了另一个空间。
无尽的道路中,一扇门。
此时的她,对门后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她想要掩脸逃避,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了前,示意她推开门。阿宁往灯笼内探了一眼,蜡烛已燃烧一半。
她深了口气后,思索良久后,才把门推开。一入鼻际的,是外公喜爱的紫檀香。
是外公的书房。
窗棂散出了光,一坐榻、一案几、一烛台。无处不在的檀香,散在了整个起居。
茶架散出了外公最爱的方山露芽。
笔架散出了外公平日爱用的松烟墨。
隔着茶架侧后,是两堆书架。书架上,都是一些医学典籍。她想起了,日若平日闲得慌,就会呆在外公的房里翻书或是下棋。
“丫头。”倏尔,熟稔的温嗓,唤了她的小名。平日里,只有那个人才会这样唤她。
原本亮着的灯笼突然一闪一闪,似乎是示意她过来。她下意识地走到了榻前,而原本同她并行的灯笼,飘向了另一侧。
他弯下了身,开始伸手往榻下探索。摸了好一会后,镶着榻下的暗格突然弹出。
暗格底下,藏着一只镶嵌双鹊金桂图的梅盒,旁侧两只喜鹊。
一只白底红纹,胸脯带了一圈淡黄。另一只黑底蓝纹,胸脯则带了浅蓝。
这盒盖,怎么使劲都开不了。
盒的两侧边有许多的细小孔洞。若瞧得不仔细,是看不见的。
孔隙虽小,但分布得井然有序,像是有人刻意布置。
她正陷入思索时,就见那盏灯笼,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毫针,他口中念念有词:
“毫针者,尖如蚊虻喙,静以徐往,微以久留之而养,以取痛痹。”
他把盒底朝上,也藏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
他摸了摸侧边的小孔后,就一个精确,往中间插下。
紧接着,凌空出现的第二支针,他单手捻过,又插在了靠右的位置。
在他插上第三只针时,阿宁才意识到,这些小口的布局,是穴道分布。
在插上第六针后,那盏灯笼又把盒子重新正放,随后又往盒子的右侧,右上方插上了第七针。
再往盒子的左侧最下方的位置,插了第八针。
随着最后一针,落在了左下侧,伴随着“咔嚓”一声,盒盖自动弹起。
里面有两个小金条,一些铜币,还有些首饰。
在这些首饰中,有一个翠绿小珠子,特别招阿宁的注意。
她清楚记得,翠娘姐姐临死之前,给了她的翠绿锦囊。里面留有的,就是这只一半的鸾鸟钗子。
她记得,其中一只鸟眼,已经失去了红珀珠子。而最末端的那一只,两只眼睛都不见了。
这翠绿珠子的大小,是刚好能容纳那只鸟眼的
颜色虽然不同,但这质地分明同她手里的红珀珠子无异。
温柔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丫头,记住这十二针的逆序:“涌泉、至阴、足窍阴、历兑、隐白、大敦、少泽、少冲、关冲、中冲、商阳、少商。”
他深深地看了阿宁一眼后,把梅盒递到了她的手上,语重心长:
“丫头,本想待你及笄时,把这小玩意交到你手上,但已无此机会,”他微叹了口气,眸色满是惆怅:
“受人恩惠,我才得以将你送离长安,但见你一路受苦受累,外公免不了心疼。你切记,日后找个好人家,生下一堆白胖娃儿,安然于此生。前尘之事,莫要忆起。长安,也莫要再回。丫头,我知你生性顽皮,爱捣蛋,必不听话。越阻止你,你越会去做。但若此刻不提醒阻扰你,恐怕我也无法跳脱这轮回之道”
烛芯,此时剩下一小节。
他顿了顿后,声音夹带苍凉:“丫头,前尘之事,莫要忆起。切记呀!”
她从层层的漆黑被拉回,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待她张开了眼,却发现泪水早已布满了面。
“阿宁!阿宁!你怎么了?
她轻揉起了眼,才发现头上正有三道视线,凝聚在她的身上。
第一眼,她瞧见了一脸急躁的少年——李存孝。
他的腿,被重新上好包扎。但他的眼眶布满了血丝,眼圈底下结了一圈又一圈的乌青,定是好几日没睡好。
第二眼,则看到了正坐着喝茶,一言不发地盯住她的男子——李克用。
最后一眼,落到了一位同李存孝一般高的小郎君,正恭敬地站在李克用的身侧。
她来不及瞧仔细,李克用就站起了身,语气淡然,吩咐了守在他旁侧的郎君:
“存璋,把孙夫子请来。”
他匆匆地瞥了她一眼后,便提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