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个“自梳女”的人生路（1 / 2）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自从阿姨来了以后，爸爸妈妈也整天乐呵呵的，有时吃过午餐后3个人会一起上山去背山泉水。

阿姨说：“我发现用山泉水来煲汤、煮饭、做菜比用自来水做的食物更美味。不过这支水还不够甜，泡茶喝的水一定要往更高的山上去取。”

不久，他们还真的找到一支水质更好的山泉水，不过要比原来的取水点远1多米。尽管来回要多走2多米，但3个人还是乐在其中。我也不反对，就当是3个人一起做运动吧。

有时爸妈阿姨3个人会一起去沙田新城市广场的茶楼喝下午茶，喝完茶就一起去街市买菜。

阿姨说：“尊先生，堂先生，你们千万不要出声，装着是随便看看，有些小贩看见斯文的顾客就会故意抬高价钱的。”

走进街市，小贩们都主动跟阿姨打招呼：“阿婆，买条石斑鱼清蒸啦，我便宜点卖给你。”

“老细，你不要看错称了，少一两称就够你饮杯凉茶了。上次我在你这里买了一条鱼，我回家一称，你少了我一两称。我记住你了。”

对面摊档的鱼贩马上高声打招呼：“阿婆，今天我有老虎斑，便宜点卖给你，清蒸绝对一流。”

“老细，你上次条鱼都已经仰泳了，还骗我是鲜活的。”

“阿婆，你来看一眼，今天的鱼真的很新鲜的。”

“你看，这条老虎斑都就快去西游了，又来骗我是不是？”

“阿婆，这条鱼好新鲜的，你不信？你买回去把它养在鱼缸里，它绝对会活得比我还长命。”

“不要，不上你的当，我自己会挑选。”

最后，阿姨在一个坐落在角落处的鱼摊档上买了一条真正很鲜活的东星斑，价格远比老虎斑便宜。原来阿姨买菜是货比三家，从来都不含糊，她握紧手指缝精打细算，告诉我爸妈哪个摊主会送葱，哪个摊主会送芫荽。

除了背山泉喝茶以及逛市场，有时3个人会去沙田公共图书馆。阿姨留意到我爸妈特别喜欢吃她做的鱼和豆腐，她就在图书馆里找了一大叠菜谱，因为当时3张借书证可以借9本书。回到家里她就照着菜谱变着花样做，光是豆腐就有3种做法，鱼的做法就更多了。除了粤菜，她还会照着菜谱做英国菜、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日本菜等。平时我们一起去酒店吃饭，吃到哪道菜大家都说好吃，她就回家做一道“翻版”出来，经过改良甚至比“原版”更美味。

“阿姨，你做的饭菜太好吃了！我每天都多吃一碗米饭，要去健身房减肥才行了。”

“阿巧，你一点也不胖，还可以多吃一碗米饭。女人要有点肉才好看的，骨翘翘的不好看。”

爸妈也说：“女儿，你工作压力这么大，要多吃一点才行，瘦骨如柴的看着就不健康。你千万不要去减肥，再减肥的话，你会把骨髓都减没了。”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放开肚子吃，阿姨则更加花样翻新地展现她的智慧。

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过去了。阿姨是在2月2日来到我家的，可是到了3月1日，阿姨也没来向我要钱，而事实上阿姨买的厕纸、香皂、洗洁精、海鲜、家禽牲畜肉、蔬菜、水果等都明显比以前买的东西质量更好。

我把第一个月的薪水给她送到房间去：“阿姨，非常感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么多快乐！辛苦你了，这是你的支票。”

“谢谢东家。”

“阿姨，你怎么不来向我要家用呀？”

“钱还没有用完呢，”阿姨打开记账簿，“你看，我才用了不到4千元。”

“阿姨，不要太节省了，你爽手一点就是，否则太难为你了。”

“阿巧，是不是我做的饭菜还不够好？”

“不是，你做的饭菜非常好，我担心这么新鲜的食材，5千元会不够，因为以前我们是吃急冻食材为主的，新鲜食材肯定比急冻食材贵。”

“阿巧，5千元家用绝对足够了。你看，超市里的收银员的薪水才5千元左右，大厦的看更12小时一天，月薪才5千多元，银行里的柜员薪水才7千多元，他们也是一大家子人吃饭呀，还有许多别的开支呢。”

“谢谢阿姨。总之快用完时就向我要。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按照合约，阿姨每周有一个休息日。为了回乡下去探亲，阿姨要求把一个月的4天假期攒起来一起放。

我说：“好的，也可以预支假期，好不容易才回一趟乡下，就多住几天跟亲戚好好聚一聚。”

“谢谢东家。我会配合阿巧的时间安排，你不是很忙的日子我才返乡下。我现在知道阿巧在月底会特别忙，那么我就4月初返乡吧。”

到了4月初，我给阿姨放1天假。阿姨用一辆小拉车拉着一个特大号的红白蓝编织袋，里面装满了给乡下亲戚的礼物。还背着一个特大号的背囊，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其它的也都是礼物。

我开车把阿姨送到沙田火车站，帮她买好车票，目送她进去我才离开。

然而，阿姨第3天下午就回来了，脸色很不好。

吃晚饭的时候，阿姨一声不响，我拼命找话题想让阿姨走出低落情绪。晚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阿姨终于忍不住讲了一些尘封的往事。

“我有4个阿哥，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家里有几亩蔗基鱼塘，就是在鱼塘边种甘蔗，用甘蔗叶和甘蔗顶梢喂鱼，鱼塘里的淤泥挖上来当作甘蔗地的肥料。养鱼种甘蔗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我1岁那年，父母供我去私塾上学，说是让我识几个字，免得将来结婚了连看封书信都要求人。这所私塾是村里的祠堂办的，陈氏祖宗要求陈氏后代不论男女都要识字，否则在那个年代乡下女孩是没有机会上学的。

我跟学堂的同窗成了好友，我们经常互相分享功课，他成绩很好，我也成绩很好，不过他家钱多，加上是男仔，就去县城继续升学，我读了3年私塾就回家洗衣、做饭、干农活了。

不过我们一直有联系，后来我们就好上了。这件事很快就被他父母知道了，明确地告诉我‘我家少爷不会娶你过门，除非你愿意做我家少爷的妾。’我问他自己的态度，他希望我能成全他。我听了转身就走了，我不愿意做妾，我不愿意做他家的生仔机器，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也低人一等，也不愿意做他家的免费劳动力，我宁可做一辈子的老姑婆。

那时十五六岁的女仔就有媒人来提亲，我爸爸想让我尽快出嫁，因为把我嫁出去，才能把收到的聘金用来给我大哥娶媳妇。我告诉爸爸‘我绝对不做男人的生仔机器，如果爸爸逼我出嫁，我就去上吊’，因为我的心底深处有1个不愿意，最不愿像我妈妈那样过一辈子，我觉得妈妈很惨，一辈子只有做苦力的份，但是手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投降了，香港很快就恢复正常，工厂里需要很多劳工。1947年初，我单身去香港打工，那时海关很宽松，过海关的时候，只要从袋里掏出2个大洋给海关关员看一下就可以进入香港。

起初我在一家鞋厂打工，薪金很低，4个女工友一起合租一间房，除了房租，剩下的钱能勉强填饱肚子。做了几个月，打听到去有钱人家打住家工薪水高很多，就去浅水湾一户人家做住家工。起初是试用一个星期，东家发现我会做粤菜，就让我专门负责一家大小12个人的一日三餐，有时是一日四餐。有时东家要在家里宴请客人，我就要早三天开始做准备。家里12个人，其中东家是8口人，4个是工人。东家请客时通常都有2多个宾客，加起来就有3多人，我要煮一大餐，忙得头顶都冒烟了。一年365天都干活，那时打住家工是没有休息日的。不过薪水却比在鞋厂打工多几倍。

头1年，一拿到工钱我就即刻寄给我妈，我希望妈妈有钱抓手，省得月经来了都要伸手向我爸要钱才能去买草纸。后来妈妈请街上代人写信的老先生写了封信给我，叫我不要再寄钱回家，因为她仍旧一个铜板都拿不到手，钱都被我爸拿去了，给我的4个哥哥娶媳妇用光了。妈妈叫我自己把钱攒起来，将来年纪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提醒我一定要为自己的晚年考虑。家里只有妈妈真的爱惜我。

不过我仍然继续把钱寄回家。除了寄钱，还寄“红灯牌花生油”、藏青色和黑色卡其布、棉质花布和格子布等回家，因为我在香港也听说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

从1947年到1978年的31年里，我抓紧十个手指头恨不得一个硬币掰成两半来用也没给自己存下一丁点钱。

直到1978年夏的一天，我在香港仔的街市买菜时遇见一个鞋厂的女工友阿香，她比我年长3岁，她说‘阿妹，咱们也必须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我今年5岁，你也47了，如果把钱都寄回家，咱们老了怎么办？老家的亲人会给咱们养老吗？我看不会，他们还嫌咱们贡献小呢。到老了，咱们自己总得有一个巢才能老有所依吧？’

原来阿香也在浅水湾打住家工，她说当年合租一间房的4个人，阿玉在中环半山区打住家工，阿花被人骗去南洋赚大钱，结果杳无音信。

联系上阿香和阿玉以后，3个人商讨的结论是：必须攒钱买套“姑婆屋”来当养老根据地，我们都不想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还弄得流落街头。于是，我们3个人就开始默默地攒钱，平时不再寄钱回家，只是到了过年才寄一笔钱回家给父母当日常开销。

到了1982年春节，我回新会老家去探亲，看见84岁的爸爸和81岁的妈妈都老得皱巴巴没有牙了。当时4个哥哥不是忙着造新屋就是忙着娶儿媳妇。4个哥哥都向我借钱，都说‘你手里有多少就借多少’，他们以为我这个只读了3年书的妹妹会印刷银纸，我知道借出去的钱就像飞走的蝉，有去无回。如果我把买“姑婆屋”的钱给了4个哥哥，他们还嫌少。我一咬牙，不借！当时我告诉他们‘从1947年到1978年，我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了。这几年一直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只能打些零工，居无定所，没攒下什么钱，因此这几年只是过年才寄钱回家，这是我赡养父母的份子钱。’4个哥哥听了当场就黑着脸，他们完全不觉得我这个妹妹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说白了连4个阿嫂都是我出钱才娶回家的。现在4个哥哥为了他们自己的下一代又来向我要钱，当我是提款机。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自私？

4个哥哥平时连一毫子都不会孝敬父母，却要求父母必须出钱出力支援他们，我寄回去赡养爸妈的钱也都被4个哥嫂榨干了。4个阿嫂都觉得家婆家翁偏心，这不奇怪，连4个阿哥都帮着自己的老婆来埋怨父母。现在孙子长大了，我爸爸妈妈都这么老了，还要帮他们干农活，还要遭4个哥嫂指责对待4个儿子儿媳不公平，帮他做得多，帮我做得少。

1982年春节的探亲是不欢而散。临走我在厨房里偷偷塞给妈妈2千元，叫她为自己买点吃的穿的。妈妈坚决不要，她说‘阿妈知道你孝顺，女儿呀，你一定要为自己多攒点钱，千万不要再给家里寄钱了。将来只能靠你自己了，别指望哥嫂，更别指望你那些侄子。’我紧紧拥抱妈妈，眼泪止不住地流，因为我知道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最爱我的人了。

妈妈偷偷在我的裤袋里放了一件东西，示意我不要出声，她说‘这是我出嫁时你阿婆给我的嫁妆。’我坐在火车上才拿出来看，打开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布袋，原来是一对金耳环，她一直舍不得戴，平时只是戴着一对银耳环。我忍不住趴在小餐桌上嚎啕大哭，身边的乘客不知我发生什么事都来关心，我才止住哭。

几个月后，我收到家信得知妈妈病重，哥哥叫我马上赶回去再见一面老母亲。东家给了我5天假，我马上动身赶回去。妈妈一看见我出现在病床前，眼角流出一串眼泪，已不会讲话。爸爸说‘她一直看着房门口，一直盼望着你回来。’没多久，妈妈就离开了这个辛劳了一辈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