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个“自梳女”的人生路（2 / 2）
我出钱把老母亲安葬了。在收拾妈妈的遗物时，爸爸说‘女儿呀，以后你就顾好你自己吧，爸爸轮流在4个儿子家里吃饭，每个儿子家里吃一个月，饭一定会有得吃，不要担心我。爸爸知道这个家全靠有你，爸爸对不起你，害了你一辈子。’
‘阿爸，不要这样说，我很感谢阿爸当年让我上学堂识字，感谢阿爸当年没有逼我出嫁，感谢阿爸当年给了我2块大洋，我才能去成香港，有了这3年书的底气我才能在****生活下去，否则就不会有今天。我从来没有指责过阿爸，我知道阿爸是个不善于把话讲出来的人。’
我塞给阿爸2千元，‘阿爸你自己买水果吃，不要又给孙子当零花钱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已经为子孙操劳了一辈子，不要还一直想着把你自己卖了也要让子孙得益了，多点考虑你自己的健康。’
阿爸说，‘女儿呀，当阿爸的人都是这样的，一辈子操劳就是为人头，只要人头兴旺就对得起祖宗了。’
我说，‘阿爸，你已经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今后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最后阿爸说，‘我听说现在有一种叫收录机的东西，可以当收音机，还可以把话录下来，我想要一个这样的机器做伴，夜里不会孤零零。’
于是我们去镇上买了一个简单易操作的收录机，另外还买了几盒粤剧磁带和一盒空白磁带，请店主教会阿爸收听收音机、播放磁带以及把自己的话录下来。
回到香港以后，我和阿香、阿玉三个人利用每个星期休息一天的假期到处去看楼。1982年，在新界的西贡码头附近，买一套旧一点的楼只需1万元左右，但是那套房子的面积只有386英尺，实在太小了，小得像个蛐蛐笼。加上我们一直在港岛区打工，不想去新界住。后来我们在南区的南丫岛看中了一套有3间房的丁屋，丁屋的面积是固定的，7英尺，是西班牙式的别墅型，位置比较偏僻，我们买了一楼，担心老了不会上楼梯。当时律师提醒我们，丁屋是原居民的屋，市区的人去买离岛的丁屋，契约会比较复杂，建议我们买市区的房子。最后我们还是买下来了，3个无儿无女的老姑婆只是需要一套房子来养老，死了以后不论是给乡公所还是香港政府都无所谓了，反正也带不走。每个人出三分之一的钱，楼价、印花税、手续费、律师费、房屋中介费，一共是27万多，每人拿出9万多。
买了姑婆屋后，我们3个人都已经一贫如洗，还向银行按揭了一部分，要逐个月还贷款。3个人等于又从零开始了。
1987年冬，收到大哥寄来的一封平信，告知父亲病危，叫我即刻回去再见老父亲一面。当我赶到家时他已经咽气一天了。
我出钱把阿爸安葬了。在收拾爸爸的遗物时，发现那个收录机已经坏了，只能当收音机使用了，不过那盒空白磁带的标签纸上用圆珠笔写着‘给阿妹’几个字，是爸爸的字体。我把它带回香港，东家的小少爷用他的收录机播放给我听，是阿爸的声音：
‘今天是1983年的除夕夜，阿妹，阿爸很挂念你，不知你在香港过得怎么样？今天想起一件你小时候的事情，不知你还记得不，你3岁生日那天，骑在阿爸的脖子上，咱们去街上买饼吃，谁知你在半途撒了一泡尿，把阿爸的棉衣都淋湿了。阿妹，你是家里唯一敢在阿爸头上拉尿的孩子。’
这件往事我自己是不记得了，不过曾听阿妈讲过无数次。
‘今天是1983年5月2日，是你阿妈的一周年祭日，我上坟去看看她，跟她聊了一会儿。你阿妈已经离开一年了，不知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很挂念她呀，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我感受到阿爸的孤独。
‘今天是1984年5月2日，是你阿妈的两周年祭日，我上坟去看看她，坟上野草丛生，我把草拔干净了。你的哥嫂侄子们个个都成精了，都把你阿妈忘记了。’
我体会到阿爸的愤懑。
‘今天是1985年除夕夜，我在你三哥家里吃年夜饭，明年除夕会在你四哥家里过年。现在过不过年也无所谓了，一顿饭的事。不知阿妹在香港是怎么过年的，阿爸很挂念你。’
我体会到爸爸的孤独寂寞，哥嫂只当老爸是一头会吃饭的牲口，根本不关心他在想什么。
‘今天是1986年除夕夜，你寄给我的新手提电话收到了，村长也有一个这样的电话机，他说这个电话机值1万多元，这么贵重的东西阿爸舍不得用。你大哥的孙子阿辉今年考上了重点中学，我把新手提电话机送给他当奖励了。阿辉把新电话机又转送给他爸，就是你大哥了，他说学校里不允许用电话机。请女儿不要骂阿爸溺爱子孙，阿爸这辈子很满足，啥也不缺，只是可惜你阿妈走得太早了。’
听完这一段话，我突然非常憎恨大哥，明明手里有手机，也不给我打电话，为了节省几块钱的电话费，居然用一封平信告诉我阿爸病危的消息。然而，大哥已经是4个哥哥中最关心阿爸的儿子了，其他3个哥哥更让我心寒。
‘今天是1987年除夕夜，刚刚在你大哥家里吃过年夜饭。阿爸老了，没有精力守岁了。阿爸这辈子已经尽力了，没有什么遗憾了，感到最内疚的是对阿妹关心得很少，阿妹是阿爸这辈子最得力的好帮手，4个儿子也顶不过一个阿妹来得能干，是我把阿妹害苦了，希望我的阿妹能有一个幸福美好的晚年，今后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阿爸帮不上你了，呜——呜——呜……请阿妹原谅阿爸，呜呜呜……’
阿爸的声音变沙哑了，听不清后面讲了什么话，这是阿爸留给我的最后一段话。我听一次哭一次，因为我一直以为爸爸是一点也不爱我的。
爸爸是在1987年冬走的，之后的日子我一直没有回乡探亲。时隔1年，大哥来信邀请我回去参加他的小孙女阿雯的婚宴，因此才有了这次1997年4月初的返乡探亲。
这次返乡看见4个哥哥都住上3层或4层的新楼房了，我很为他们高兴。大哥的小孙女阿雯是从农业大学毕业的，学的是养殖专业，大学一毕业就跟男朋友一起大搞养殖业，从养土鸡开始，现在是养甲鱼，还打算养竹鼠，年收入有2多万元，日子过得很红火，最近还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和一辆3轮柴油机小货车。
二哥、三哥的子孙后代也都有出息，整个家族出了6个大学生，个个都信心十足奔小康。
只有4哥的孙子阿叻仔，大学没考上，整天在卡拉ok、歌舞厅、网吧里泡，叫他去附近的工厂打工，他说‘只有鸡屎这么多工资，不想干’。叫他去堂姐的养殖场当饲养员，工资比工厂里打工强，他说‘养殖场里的工作又脏又臭又累又无聊，打工哪有歌舞厅里有趣？’不打工赚钱也就罢了，他还要跟几个哥们舞刀弄拳肇事，最近一个‘弟兄’被公安抓起来判了8年牢房，四哥一家才慌了神。最近阿叻仔还染上了赌博的毛病，整天说，‘总有一天我会赚笔大钱给你们瞧瞧’。
在大哥小孙女阿雯的婚宴上，四哥走过来笑嘻嘻地给我祝酒，‘阿妹，跟你商量件事，四哥想跟你借点钱给小孙子阿叻仔娶一个媳妇管住他。’
‘四哥，你觉得这个女人管得住他吗？’
‘一个男人娶了媳妇有了家就会修身养性改邪归正的。’
‘有女仔肯嫁给他吗？’
‘老媒婆阿五婶介绍了一个从云南山区来广东打工的姑娘，那个女仔长得挺靓的，阿叻仔一看就乐意了。不过那个女仔说需要2万元给家里还债，她爸看病花了这么多钱，谁给她2万她就嫁给谁。’
‘四哥，我一听就觉得这是一个女骗子。你想想，1997年，珠江三角洲的广东普通人一个月才赚六、七百元工资，她家在云南山区里，能拿出2万元给她爸治病？这钱从哪里来的？借的？向谁借的？她家住在富豪村吗？左邻右舍都是有钱人？四哥，你醒一醒，只怕她一拿到2万元就飞走了。’
‘哪里就会这么巧？你不愿意借也找个好一点的理由。’
‘四哥，我愿意借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你以为只读了3年书的阿妹会翻版美金吗？’
‘你多少借点钱给我吧，1万也行。’
‘你认为1万只是一点小钱，我觉得1万是一大笔钱，我只是一个打住家工的佣人，赚一份薪水。阿妹今年67岁了，你阿妹只比四哥小2岁，我也是一个老太婆了。阿叻仔年纪轻轻，不打工，还赌钱，你这样溺爱他是在害他。’
‘阿妹，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你帮阿叻仔尽快成个家，将来他会感谢你的，他一定会给你这个姑婆养老的。’
‘四哥，阿叻仔是一个连自己都不能养活的人，他怎么承担得起一个家庭？这不明摆着是坑害别人家的女儿吗？哪个女仔嫁给阿叻仔会幸福？’
‘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阿叻仔一辈子打光棍吗？’
‘你阿妹就是一辈子打光棍的老姑婆，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有女儿，你愿意把女儿嫁给阿叻仔这样的人吗？’
‘你怎么就这样小看我家阿叻仔？’
‘你让阿叻仔先自己动手赚1万元回来再说吧。’
‘你不肯借就算了，你也不用讲话这么刻薄吧。’
‘我肯定也希望阿叻仔能有出息，但是你得让他明白再这样下去一辈子就毁了，你要让他独立起来，能在这个社会立足。’
‘哼，讲来讲去，你都是看不起阿叻仔。’
就这样我跟四哥不欢而散。后来我跟大哥提起此事，大哥说，‘阿爸在世时最宠爱这个小儿子四哥，四哥自己也是从小就喜欢用甜言蜜语讨阿爸欢心，4个兄弟，最四哥会偷懒，四哥家的新楼能建起来全靠四嫂能干，他那个家真是苦了四嫂了。阿叻仔会变成赌棍，跟四哥有直接关系，四哥自己也是喜欢打牌搓麻将的人，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阿妹，你千万不要被四哥拉下水，浪子回头金不换，谈何容易？我知道阿妹赚的是辛苦钱，千万不要把你的血汗钱扔进水里，你管好自己就行了，阿妹也是快7岁的人了。’
这次回乡探亲就此结束，幸好还有大哥讲的几句暖心话。
阿姨回来后，我们的生活又快乐起来。有时周末我也跟着爸妈阿姨一起上山去背山泉水，4个人在山路上大声说笑，有时还幸运地发现有几个野生的罗汉果还挂在枝头未被人摘走，就采回来风干，留着煲猪骨、罗汉果、菜干汤，阿姨说这道汤具有化痰润肺的功效。
渐渐地阿姨也走出了回乡探亲带来的阴影。她说回乡探亲时经过罗湖桥，看见桥边立着一块高大的电子牌，牌上显示出“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几个红色大字，中间几个在跳动的数字是“香港回归祖国倒计时电子钟”，每个经过罗湖桥的人都能看清楚电子牌上的每一个字。
阿姨整天乐呵呵的，想出各种办法来为我省钱。例如：把洗洁精买回来后，倒一半在原先的空瓶子里，再加满水，摇一摇，阿姨说：“这样就等于买了2瓶洗洁精。”再例如：把家里打算扔掉的旧t恤衫剪成条，再编成小毯子，放在浴室门口当吸水垫。又例如：把我不穿的旧牛仔裤剪一剪缝一缝改成背山泉水用的双肩包，还非常巧妙地绣上几朵小花做装饰。
时间很快就走到了“香港回归日”，1997年6月3日午夜至7月1日凌晨，举世瞩目的中英两国政府香港政权交接仪式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隆重举行。当英国的仪仗队把英国国旗收起来灰溜溜地离去后，五星红旗在雄壮嘹亮的国歌声中冉冉升起，每一个华夏儿女的心中都热血沸腾。
从早到晚电视里都在报道解放军进城接管所有英军基地的消息。我们4个人也一起去湾仔会议展览中心的金紫荆广场拍照留念。还专门驱车去新界的元朗、屯门、上水、粉岭等地观看原居民敲锣打鼓舞龙舞狮大排筵席吃盆菜。
香港回归日的灯饰和烟花都是空前绝伦的气派和美丽，中青年和老人小孩也都到尖沙咀和中环欢度这个156年的翻身大节日。当然，我们4人也是盛装参与其中。从此我们是真正的中国人，而不是英国属土公民。
相信我的人生也会有一个重大改变，我的明天将会走向何方？我很期待。欲知后事如何，明天接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