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力敌赵希夷,仙人只手折气剑(2 / 2)
好半晌,象乾道人才睁开双眼,目中放出两道精光,长吁一口浊气,仿佛两世为人。
应东楼早已跃下房脊,在老道士面前轻声道:“老神仙,那赵希夷下手够黑的。”
老道士摇摇头:“没那么严重,更多的一种‘意气之争’,不会折损多少气力与修为,对这世上绝大部分道士来说,与赵希夷问道一场,这砥砺道心与道法的好机会,可是万金不换的。”
说话间,老道士面色果然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气象斗法不曾有过一般。
实际上,六重楼以下且与玄门无甚渊源的武人和凡夫俗子,是看不到方才那不俗气象的,最多只能感受到风云突变,山中天象变幻繁复罢了。
就连武道五重楼修为扎实的铁铗,也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空中山水地脉之气场有不寻常的游动,具体斗法双方是如何见招拆招的,他是一概不知。反而是修为不如他的应东楼,约莫是凭借这几日象乾道人的点化,将那波澜壮阔的一场斗法尽收眼底。
“崇玄署的所作所为,比之那佛门魁首弥难禅师,还差之万倍呢。”老道士回归静室之中,随意道:
“那位虎目尊者,出自五台山,被誉为中原禅宗六百年来最近于佛陀之境者,昔日应帝师征召为佛头,入主僧纲司,掌管天下佛门中事,并长安金刚牢监管之职。后来号称为天下苍生与佛门香火自断成佛之路,染俗垢,沾因果,涉红尘,破法戒,证得阿罗汉果,为六地菩萨。山下都是这么传的,是吧。”
应东楼在老道士对面坐下,叨了点心盘里一块梅花糕啃起来:
“对啊,虎目尊者能化虹,擅狮子吼。连那位清名享誉四海的率真神僧都称赞其不是真佛,却有一颗真佛心。”
象乾道人喝着山茶顺气:“那是因为率真法师结结实实地在弥难老和尚手上吃过一个大亏,具体经过贫道不甚清楚,但山巅传说,是率真法师发了大宏愿,几次三番想要东渡扶桑传法,无奈被朝廷看管严密,最后在南海雷州半岛被弥难老和尚拦下来打了个半死,又讲了半日的道理,这才拦了下来。”
“被称作天下第一名刹的禅宗祖庭,少室山十方禅院,里面那德高望重的太上祖师澄心上人,因为不愿意将藏经阁八百万卷藏书中某些秘笈宝箓交出来,一百多岁的老禅师,被那弥难用日月连环方便铲几乎打的脑浆迸裂,至今还在达摩洞内面壁,一晃快二十年了。说是面壁,据传其实是在疗伤,更确切地说,是在以宏大佛法吊命。”
应东楼默默无语,出家人之间这些弯弯绕,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听起来比朝堂上结党营私的党争还要残酷?说好的出家即是出尘呢?
佛门八大宗,一花开五叶,南北显密三十二派;玄门两宗十三派八十一门。如此看来,尽是权谋血泪铸就?
老道士气定神闲:“终南八百里间,隐士修士数千,其中至少有百十个秃头和尚长发头陀是被僧纲司逼得隐世不出,与弥难禅师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位虎目尊者,一己之力弹压佛门八大宗兼旁门数千座寺院禅林,和他们比起来,崇玄署实在是太慈悲了。”
应东楼挠头道:“这可咋整,照这样子,弘武司对世间武人也不会好哪去啊,本公子这要是千里迢迢投个明师,转头就让弘武司把家抄了咋办。”
象乾道人微笑:“放心,不会有事的,楼观道的望气之术,贫道也略知一二,你小子,还有大造化在身后。”
“是有人这么说过。”应东楼苦笑,“可他还说我弄不好死在讨造化的半道上呢。”
老道士点头,起身活动筋骨,与应东楼缓步在地肺山上信步游走。在负阳宫中三转两转,不知在哪道宫墙下现出一道门户,老道士挥手打落其上门栓,门户洞开,面前豁然开朗。
门外青草绵延如地毯,春意满山关不住,足下青山头上青天,游云聚散,洒下霞光万道。
应东楼跟出门户,只见山脚下不远处有溪流注成的青绿湖泊,四周群山环抱,有若巨大仙子手捧泪滴。
象乾道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来两粒石子,在手上一颠一颠,望着山外千年未变的景色,叹道:“应公子,武道其实不是那么好走。”
“贫道幼年出家,并未看过世间疾苦。但是贫道昔年有一山下好友,是个武人。”
应东楼有些意外,扭头看着那老道士,道人脸上看不出表情,目光却透着黯淡。
“那个人啊,那年抓着贫道一个不肖师弟的脖颈,雄姿英发地出现在地肺山脚下,高声叫骂。贫道当时身为师尊的顶门大弟子,被一道法旨传下山去应付,那武人一人双拳打破山门,下院四位师弟横躺竖卧,贫道火速下山,与他对了三掌,不分胜负。”
“而后他把贫道那双腿折断的师弟摔在地上,大声诉说他在南疆为非作歹、滥用道法霍乱一县百姓,贫道代师行使本门律令,问清事由之后将其当场打杀。那武人仰天大笑,非要拉着贫道饮酒。贫道拗不过他,只好在下院招待这位走南闯北的大侠。”
“我们聊了许多,那武人滔滔不绝地说那山下事、江湖事,口舌功夫比得上说书先生,什么魔教在何处创魔窟、摘星楼冲霄榜上某两位大战两日一夜、朝廷武人狮子搏兔剿灭某山某寨。后来贫道问他,你为什么要走江湖,修武道,他之说是兴之所至,在家里读书读烦了,抛家舍业出门闯荡,得到名人传授高人指点,武道登楼顺遂,行侠仗义也运道不错,十余年连皮肉都未曾伤到。”
“再一次见面是十五年后,两鬓斑白的武人扣响下院门环,向那几位曾经被他双拳打翻的师弟躬身施礼,贫道闻讯立即下山,他愣了好久才敢相认,从怀中取出一两件小玩意,说是偶然所得的玄门器物,自己没什么用处,便给贫道送来了。贫道拉着他喝酒,那汉子咂摸着桃浆的滋味,说太甜了,这些年风沙吃的太多,被迫喝过血水尿液,连好酒都喝不惯了。”
“贫道没问他这些年受了什么苦,是他自己开口问道,走江湖究竟图什么,学武半生,到头来几乎丧命。贫道当时已经小有成就,其实早就看出来他腰肋间受了不轻的伤,几乎是被一杆铁枪斜着洞穿了脾肺。”
“再后来,又是十二年不见,贫道早已接手负阳宫,成为这条道脉之主。有人来报,说是从千里外送来一封字简,贫道拆信来看,是那武人的遗书。”
“他在信中连发九问,句句是泪字字是血,说武人心气已失,不知‘道’久矣,如今想起当年与贫道第一次相见时的豪气,只觉得脸红。自己将要去山南道一处魔窟为正道友人助拳,凶多吉少,若是死在异乡,希望贫道给他遥遥祭奠一番,按玄门的规矩烧点祭表之类的。他又怎么会知道,贫道这条古老道脉与山下宫观不同,根本不修丧事科仪。那送信人还说,武人最终身陷魔窟,被群魔围攻,身中数十刀剑,身躯破碎,四肢全部折断成数段。”
应东楼沉默良久,看着脚下那碧绿湖泊,掷出一颗碎石,石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轨迹,而后消失不见。
“牛鼻子,你是不是想问本公子为什么要习武,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应东楼说的极不客气,一看后半句就是在开玩笑,老道士却正色道:“正是。”
“贫道就是觉得你身为膏梁子弟,带着莺莺燕燕一大帮丫鬟仆从走江湖寻名师,是吃饱了撑的。吃饱了的人,应该在长安城外乐游原上跑马打马球,搭弓游猎,或是游山玩水,而不是自寻祸端。你身上没有陈年血债,没有重有千斤的负担,没有搭上性命也要修行的理由,你不该如此行事。”
应东楼气恼道:“算上那骠骑校尉索拔群,你是第二个说话这么直的人了,容易没朋友。”
老道士依旧不为所动:“现在下山去,拨转马头回帝都,还为时不晚,贫道尽尽地主之谊,可将汝一行十人搬运至山外,可?”
少年不语,掷出第二颗石子,依旧是划出一道弧线后消失不见。
道人甩袖,一颗石子如流星下坠,拖拽炽热火线,笔直射向山间湖泊,少年看得真切,只见相隔数里,那湖泊中心炸开一道水花,升起一条不知几丈高的水柱。
少顷,才传来一声“咚”的水声,声大如雷。
“你看贫道犹如凡人遇神仙,但实际上贫道空有境界,以命搏命的本事根本拿不上台面,山下武力在贫道之上者还有茫茫多,你当真不怕?”
少年微微一笑:
“高人茫茫多,这还不好吗?不然,这世上该多无趣啊。”
“再说了,本公子其实也是有着搭上性命也要修行的原因的,牛鼻子你别骂我啊。”
“讲!”
“喜爱。尽心喜爱。”
老道士无言以对,盯着应东楼的双眼,少年无惧无畏,迎着道人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谎言邪祟的目光,眼神坚毅如赤子。
老道士不敢再看,只怕一个转眼,此刻目中的少年就会化作冢中枯骨,腰间佩剑卷刃剥啄,插在坟头做墓碑。
数千载春秋云烟过眼,目览万里山河。
多少少年郎,雄姿英发,结交五都雄,侠骨生香天欲焚。
少顷天风海雨落,风如刀绞雨如剑,转眼皆死尽,多少风流,都付与苍烟落照、渔樵闲话。
“你下山吧。”
老道士下了一道逐客令,转身回宫墙中去,隐没入重重隐隐之中,背影脊背微驼略显萧索,空留身后红衣少年与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