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心柳成荫（1 / 1）

小孩子的心性使然，方凌把那本书当成宝贝疙瘩，不过是相对于同龄的孩子之间而言罢了，与唯一与他身世有联系的那枚白玉班指不同，不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楚孤断当时要看那本书，方凌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

他这个年纪，是非曲直或许难辨，但好坏之分，心中自然有数。对他传业授道，待他也极好的楚孤先生，比起朱家那位教书的老先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以前，在他的心目中，“先生”，那可是都是熟读圣贤，知书达礼，不攀权附贵，气质儒雅的人。可是朱家后园学堂的那位杨姓老先生却实在不怎么样，朱家仆人遇到他躬身行礼，他总是把头昂得像鹅一样。方凌小时候趴过朱家学堂的窗户，落在养母眼里，就去求朱家家主，朱家怜他身世，就让他跟在朱家旁支的几个晚辈后面读书。这般行径，在平常富贵人家中极是难得了，所以养母过世时，也不忘念叨朱家人善。那杨姓教书先生对朱姓子弟都是和颜悦色，转过脸来对他却是一脸不爽，一副冷哼哼的模样。平日里偶受朱家子弟欺凌，他也是忍让，每遇事端，那先生一味地偏袒，他也不记于心，但对“先生”的那种敬仰之心，却是一弱再弱。养母过世后，有一位朱家仆人私下对他说，如果他继续在后园读书就显得不大妥了。这中的道理他是能想明白的，养母在时，他能读书，一方面是朱家善待他们母子，另一方面则是养母用辛勤的劳作换得的。之后，他寻了个由头，不再去后园学堂，每日放牛捡柴，闲暇之余也没丢下书本。如果说，那位杨姓老先生颠覆了他对“先生”本初的认知，那么楚孤断的出现，则重塑了他心中的一份美好。

方凌和往日一样，骑着青牛顺江水行了一程，上岸进入黑骆山中。这一带山脉虽不如碧莲峰挺拔峻秀，充满天地灵气，但山体开阔，物产也多较实用。用当地猎户的话说，好看能顶个卵用？什么样的山养什么样的鸟，这话一点不假，碧莲山里的飞禽走兽好像都极具灵性，猎人在那里常常连鸟毛都打不下来一根。就连那里的植株好像都特别能活，植物根茎也异于别的地方，不易枯萎且极具韧性，樵夫也不大愿去那里砍柴。长此以往，碧莲峰就越发显得人迹罕至了。

方凌喜欢去，理由很简单，他喜欢吃碧莲山深山中的一种野果，但不常去，因为他只喜欢捡柴而从不砍柴。他有一把柴刀，却是锈迹斑斑。大概因为他是养母方氏捡到收养大的，他固执地认为，捡，有什么不好？能捡的为什么非要砍呢？他不是有意抵触什么，更不会怨恨什么。就像他觉得养母捡到他，与养母相依为命，也没什么啊，从不觉得人生有多么悲苦。其实，朱家并没有要求他放牛捡柴，他自觉这是每天要做的事情。他小小年纪，就早早地知道了做人的本份。朱家更不会在乎那头牛和他捡的柴，在世人看来，一个传承千年的世家，喂养着一条水牛，简直就是一种奇葩。其实说白了，也就是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借口。

方凌牵着青牛在山间随意地走着，偶尔捡些干枯的树枝堆好放在路边，等他沿路返回时再打成捆带下山。行到半山腰，寻得一处山岩坐下歇息，掏出别在腰间的竹笛吹了一首“雪落寒江”的曲子。有白色炊烟从那边的山坳中袅袅升起，炊烟顶端渐渐细成一缕，随风忽尔荡开，消融无形。青牛到林间吃草去了，他躺在平坦的山岩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在他身上，不一会儿就泛起了几分困意，一丝气息从他的腹间流出，缓慢游走全身脉络，待焕发出来，他的周身就被一层若隐若现的薄雾笼罩，他的呼吸惭惭慢了下来，仿佛没有了气息。

一年前，他离开后园学堂不久，有一次他在山里摘野果时不小心从高处掉下来，幸好林中落叶厚积，没有摔伤，却是摔得他一阵窒息，胸闷异常，喉咙像被人扼住了，呼吸十分困难，有一种快要死去的感觉。凭本能，他使劲挤压小腹和胸口，拼命地想喘出气来。大概是因为年幼，对死亡没有概念所以没有恐惧。他努力尝试了几下，呼吸没有得到任何改观，就保持最初摔下来的姿势躺在地上，显得十分平静。事实上他是没有力气改变一下姿势。

“这是快要死了吗？”这一刻，他能想到的人，只有疼爱他的养母，可是养母已经不在人间了啊！一声清脆的鸟鸣，悠悠传来。在意识即将全部丧失的时候，他睁开眼，看向蔚蓝的天空，他曾经想过要像鸟儿一样能在天空自由翱翔，但是此刻他像一条躺在岸边的鱼儿。脑海中出现了他在江中自由自在嬉水的画，感受到潜在水底时那透彻肌体的凉爽。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这种透彻肌体的凉爽，好像不全是幻觉。“我还活着吗？”这种凉爽让还在窒息中的他感到一些舒服。他的意识在逐渐恢复，发觉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一丝丝清新的气息透过皮肤游进他的身体，汇集到腹间，再由腹间沿着脉络散开，在体内形成了一个回路，几番轮回，窒息的感觉就慢慢消失了，仿佛天地间有力量涌来，随之而来的是通体舒畅，甚至有一种意欲飘飞的感觉。这种莫明其妙的状态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就消退了。他坐起来，觉得那种通体的舒畅与充满天地力量的感觉很好玩，于是回想刚才是如何活过来的，用心记下每一处细节。从那以后，他经常有意识地使用这种呼吸之法，从最初时的半个时辰，后来的一个时辰，直到他现在可以随意而为。他不知道的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已在无意中自悟出了一门吐纳之法。更不知道自己这种与天地元气的沟通，已是一种修行。他仅把这当成了一种生活习惯。

和往常一样，方凌躺在山岩上，在半睡半醒间，就自主地进入了冥想的状态。他参悟了一会楚孤先生对“万物暗藏道法”以及“五行法则”的讲解，脑海中又出现了《物源》中的一些内容，对宇宙、暗物质、暗能量似乎有了一些感悟。顿然间，他感觉到身上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而且那种压力逐渐增大，直至他承受的极限才停止增加。这个时候，他还没看到自胸间散发出的淡淡绿色光晕，只觉得周身仿佛长出无数根须经山岩向下攀爬扎向大地深处，疯狂吸收大地的养分。

山间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几只山雀扑棱着翅膀逃离似的飞出山林，在远处吃草的青牛警觉地停下来，向方凌那边看。地上的落叶被一股气流吸扯着，一片一片地翻转而起，向方凌躺着的那处山岩汇集，无形的气流在落叶的飘动与旋转中显出有形的轨迹。那些卷起的落叶绕着他越转越快，山间飞沙走石，山外流云变幻，声响越来越大，隐约间的轰鸣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坐起来看到全身被一层绿光笼罩，再外面已被高速旋转的枯叶包裹住。疑惑地“咦”了一声，似有所顿悟，突然想起楚孤先生的那一式“水行龙吸”，开心地笑了。境由心生，形随意动，他伸出左臂一划，那些高速旋转的落叶在他身前聚集成一个三尺左右的球，他想学先生那样，用手指隔空轻弹，那树叶凝聚成的球却没有飞出去，直接落下败叶散开一地。他起身跳下山岩，脚下一软，像踏进了棉花中，身子不由的一歪，这才发现脚并没有触地，身体悬在半空中。他不禁一阵欢呼雀跃，这远比把落叶凝成的球弹出去更令他高兴。他摸索了一会，才学会控制身体在空中的姿势。他现在勉强能飘飞到离地七八米的高度，再高就显得吃力了。

一声嘹亮的鹰唳。一只白头鹰在高空盘旋，原本应该优雅的飞行姿势这一会显得有些僵硬。它可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恐慌。它飞过这一带时，正好遇到那一阵乱流，一下子就把它头下脚上地吸卷了进去，任它怎样振翅，都无法从乱流中挣脱出来，甚至连一声哀鸣都发不出来。心想今天要完蛋啦，自己就要成为它们鹰族历史上第一个摔死的了，干嘛要去逗那只兔子呢？这回好了，把自己玩进去了。就在它后悔不已，陷入绝望的时候，乱流突然消失了，它狼狈地把身体翻过来，振翅高飞，顾不得梳理全身凌乱的羽毛，就盘旋着四处张望。

方凌落到大青牛背上，循声看到那只还在僵硬着盘旋的白头鹰，自言自语道：“有一天我会和你飞的一样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