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爱吗(1 / 2)
这个名字落在了江灼雪心头,可他从未敢叫过。在她面前他永远像是最初那个卑微的自己,他们的关系远没有到互相呼唤名字那样亲昵,他仍然恭敬地称呼她为神女,跟在她身后,完成了自己多年前卑微的心愿——
为她掌一盏灯。
……
她带着他重走了一遍流月渊。
流月渊上空黑云已破,硕大的月亮无遮无挡地吊在他们头顶。
阮瑟敛去了他们二人的容貌与能力,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凡人修士模样。
江灼雪左手持灯,右手执剑,长剑从未收入鞘中。
有魔物在林中窥伺着他们的行踪,匿了身形扑上来。
敛了魔息的江灼雪虽不至于落了下风,可也无法一击杀死魔物,流月渊下的魔物只要一口气尚在,便会对猎物死咬不放,几十轮下来,江灼雪应对的分外勉力。
阮瑟出手为他们隔出一层障来,魔物们眼看着就要得手的猎物消失在眼前,心有不甘地原地转了几圈便离去了。
“这些年,你过得就是这种日子吗?”
“起先是这样。”他点了点头,又笑着指向远处的金宫,“后来便不是了。”
“好苦。”
一滴泪悬在她的眼角。
这具皮囊本是一副在人间再寻常不过的女子长相,可那滴泪悬在眼角,便无端地悲天悯人起来。
一滴又一滴的泪落在地上,江灼雪在她的泪中无措起来,想要为她拭去又不敢。
那些年曾经钻进脑髓的剧痛又从记忆深处拱了出来,他本已然忘却,可在她的泪中又觉得心头生出几分酸楚。
“苦海慈航,我原本想做你的点灯人。”
“都……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慌张地开口,却又引出更多的泪来。她哭得无声无息,泪从眼角不断地涌出,可神色却不见失态。
“走吧。”她说,“这些年走过的路,我带你再走一遍,我教你如何做人。”
……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
有时走过荒野,有时走过城镇,在荒野里她带他看向天际的星云,教他观测星空命轨,测算天地大道,为他读一册白玉京中传下的天之书,书中记载着万万年的善恶始末。
在城镇他们途径一座城便买个宅子住下,她爱梨树,便种了满院,而后用术法催生,满院梨花落在地上,皎洁如雪。
她在梨树下做了一张小桌,在这张小桌上教他饮酒,教他下棋,教他与邻里谈天,也教他在人间的集市上采买,带他去茶馆里听书,甚至带他去看官服升堂。
她教他的,他向来学得认真。他见了那么多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在这一方软红尘中活着,好像自己也成了一个凡人,那些生与死,还有往日里的危险都成了遥不可及的事。
“我希望你这样活着。”某一局棋下完后,她将棋盘上的白子收入盒中,忽然对他说,“很久以前,赐你人身的时候,我就期待你能这样活着。”
“你做蜉蝣时,朝生暮死,连月亮都不曾见过,一生短暂如朝露,故而不知人命是一种很珍贵的东西,我赐你人命,是想你也体验一遭。”她摇头,“原是我的错,那时我刚下山,很多事情都考虑得不够周全。”
“那些死在大战中的人……”他艰难开口,“您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吗。”
“成了冥河里的一滴水吧,和其他人一起,流淌上不知道多少年,然后化成雨,落在凡间,便又能成人了。”
他忽然觉得身上很重,如有千钧,压得他甚至呼吸都艰难起来。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吗。”
“不能。”
“不过你既能知晓人命的沉重,便是已经开始珍惜自己的命了,这很好。”
梨花莹白如玉,落在阮瑟发间,她无声地微笑,继而摇了摇头。
“生死是和天道并行的律法,人神都会身死道消,没人能改变。不过当天道重新演变一遭时,无数在这一轮天道中死去的生灵都会重入轮回,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什么?”江灼雪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味,开口发问。
“天道啊,就像是一副农夫背着的扁担,如今整个天道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太沉了,我背不动了。”
阮瑟温温柔柔地将发上的梨花拿下,置于掌心,轻轻吹去。
“我要死了。”
“对了,我有没有对你讲过白玉京?”
……
神明以天为父地为母,可在刚降生的那一刻,像人一样,也只是个无知的孩童。
孩童们会在山城中奔跑,会沉迷于凡间供奉上来的小玩意,会贪玩地去拔金乌的翅玉,甚至会觉得山雪太冷,白玉京太孤寂。
而山下那样热闹。
年长的神明们带他们修道。
修道是一件很累的事,幸而他们生来便无三尸,不沾尘缘因果,日子经年累月地过下去,孩子也变得年长,少时对山下的那一点向往便深埋在年复一年的山雪中,日子过地更久一些,他们便忘了。
人间出现了大灾祸的时候,便会有神明下山。
离开了白玉京的神明不再能无时无刻与天道相连,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只是普通的修士,直到身上的天道之力与人间的灾祸消弭。
人神身死重归天道,不入轮回,遗体只会化作一捧轻飘飘的白灰,像白玉京上的雪。
天道轮转几个甲子,又演变出新的神明,降在白玉京。
白玉京是神明的凡尘。
所有人神共承天道,每个人身上的力量都是均等的,这种状况数万年不变,直至阮瑟开始修行。
天道格外眷顾她,打破了她身上力量的枷锁,可天道只眷顾她一人,随着她的力量不断变强,白玉京中的其他人纷纷陷入沉睡。
他们没有死去,只是静静地睡着。刚刚入道的阮瑟近乎还是个孩子,她惶恐地发现,平日里会温和地喊她名字的长辈们无一例外,整座城中醒着的只剩她一个人。
白玉京成了她一个人的死城。
她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惶恐了数日后,愈发勤勉修道——天道全知全能,当她能与天道紧密相连,自然能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天道当真眷顾她。
旁人用百载才能走完的路,她只用了不到两年。群星流转如棋盘,她窥看星轨,勘悟出了天道的一句话。
天道说,你一人便能承载全部的天道之力,他们本就是要死的。
她怔怔地看着茫茫雪原,今夜有风,卷着顶层轻飘飘的落雪一起飞着,就像是烟。一种入道之后遗忘了很久的触感再次浮在她的心间,她忽然觉得冷了起来。
天道承与她一身,成了她的眼,遍布整座白玉京,她看得见众生,众生看不见她。
她走遍了整座城,看了一遍所有熟睡的面孔,忽然想起那些在灾祸来临时下山的先辈们。以前她不明白,灾祸是天降下的,为何他们要以身相殉,如今她全然明了——天道与白玉京本就互为制衡,这是一场降给她一个人的天灾。
她决定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