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爱吗(2 / 2)
过往当有人神入世时,城中的其他人会带来无知的孩子,聚集在雪原上为他唱起古老的歌谣。
而当阮瑟下山时,没有人为她送别,她眷恋地看着这座城,自己为自己轻轻哼起那首古老的歌。
可她的声音那样轻,很快便逸散在山风里。
……
“我下山,方知山下那样热闹,热闹地我都想做一回人了,人生一世不过百载春秋,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期限。”
她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润了润喉,“其实我已经看够了,可我沾上了你的因果,有始便有终,我要渡你一遭。如今,你知晓了活着的可贵,很好,我便能安心地去了。”
春风卷着梨花纷飞,本应是很暖的,可吹在江灼雪身上,却仿佛白玉京的霜雪,冷得他连声音都僵硬了起来。
神识相连……她与白玉京的神识相连,而他与流月渊的神识相连,这绝非是巧合,一个大胆的猜想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说,“您能为我唱一遍那首歌吗。”
那不是人间的歌谣,本应是沉郁的曲调,她却唱得婉转。那歌声中好像掺杂着数十万年前的悲鸣,穿透了重重叠叠的时光,从无尽生死的彼岸渡河而来,给了他一记重创。
他泪流满面,唇齿无声张合,那是他最本源的举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似乎是,“我可以为您去死。”
……
江灼雪拉着她下了三个日夜的棋。
他对阮瑟向来恭敬,可这几局棋中话却罕见地细碎了起来。他问她的白玉京,问她在人间的见闻,问她的道,很多话她答了,可他仿若没有听见一般,不多时便又问了一遍。
她持白子,久久不落,月华透过梨树斑驳的叶流泻下来,淌在她的肩头。
“你在拖延什么呢。”她看他的目光里带了一点忧伤,“那是我很久之前便决定好的事。我们生来便注定不能在世间苟且地活,那会让我这一生都成为一个笑话,我不想这样。”
他静默良久,忽而豁达地笑了,浑不在意的模样。
“被您看出来了,便不装了。您能再陪我走一段路吗?”
阮瑟点头。
晚春的细风扫过长街,街边寂寥,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唯有树影在风中婆娑着,与街边店家的酒旗相和。
他们出行时,他向来是恭敬地跟在她身后,落后一步的距离,鲜有这样并肩同行的时候。
“您想回白玉京吗。”
“若是能回,自然要回。那是我的故乡,你不也去寻过自己出生的那条江吗。”
“是啊,可惜那条江已经干涸了。”江灼雪摇头,而后颇为认真地接了一句,“我希望您能回到您的故乡。”
“下辈子吧,若是白玉京能存留,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回去。”
“不用赌上来生。”他面色发白,眼神却益发柔和起来,“您很快就能回去了。”
“什么?”阮瑟不解地望向他。
他没有解释,又接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殿下,你们白玉京里的神明,会找道侣吗?”
这是一句很冒犯的话,可他看向她的目光那样澄澈,无忧无怖。他是魔修,可那一眼中仿若承载着大道三千。
于是阮瑟摇头,“白玉京里修的是太上无情道,人神生来便无三尸,不病,不老,不死,无欲,无恨,无忧怖。那是人间修士才会有的。”
“这样啊。”
晚风并不冷,他笑了笑,而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体外,可仍然断断续续地开口。
“您说要教我做人,可连爱都没有,如何算是人呢……”
长路的尽头就在眼前,可他生生呕出一口血,血中夹杂着他自己震碎的五脏碎片,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历经这样的疼痛,如今甚至有些勉强起来。
“我……让我来教您吧,殿下。”
“很多年前,您让我离开的时候,我说自己可以为您去死……”
剧痛让他的双眼昏黑,甚至连站立都勉强,他胡乱地抓住阮瑟的手,他已经看不清她了,可目光却如同燃着的火。
“我与流月渊相连,若是,若是我的料想不错的话,待我死去,您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吧,回家吧…殿下。”
他在这几句话中飞速地衰老,一头长发都浸了霜,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看不见了,可阮瑟静静地坐在他身侧,抓着他的一只手。
月光悲悯地照耀着地上的仙与魔,他们好像拥有过整个世界,可此刻却什么都没有,连影子都显得萧索。
“你可有什么所求。”
“没有…没有……爱是强求不得的,殿下,如果可以的话,请……请您摸摸我的头发。”
温热的手落在了他的发顶,江灼雪苍白的脸上竭力扯出了一个笑,缓缓地诵出一首凡人的诗篇。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我把长生,还给您了……”
江灼雪的呼吸止住了,与之一并随去的,是长压阮瑟肩头百年来的枷锁。
一滴泪落在了他气息断绝的躯体上,阮瑟捂着心口,觉得那枷锁仿若转移到了她心头,悲凉地她想笑。
“这便是爱吗。”她喃喃,“若这便是爱,下辈子,我还给你。”
……
阮瑟回到了白玉京。
如江灼雪料想的一样,他托生于阮瑟的力量,又炼化了流月渊,与她同承天道之力。他死后,那部分力量转回了白玉京,仙城重新苏醒。
人神们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究竟有些什么,记不清了。
不过也没关系,在悠长的年岁面前,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爱与恨,生与死,同样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
阮瑟消逝在一个雪天。
一个寻常不过的冬日,霜华白雪间。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她的意识在一片明光中流淌,仿佛此生经历过的一切又重新在眼前回放。
她看见白玉京里无尽的雪原,看见托举着白玉京的苍山,看见遥远山下次第亮起的灯火,那片灯火中亮着一个繁华的人世,她去看过一趟,真的很热闹。
那片热闹本与她无关,可有一个人用自己的命渡了她一程,可惜他想要教给她的东西,她此生又复想了许多年也没有懂。
但是没关系,就算不懂,她也会还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