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他看到倪十一一副恭顺的模样望着他,就说:“不用新,劳烦二位给俺寻一身旧袄裤,棉帽子,再给弄对鞋。”
“旧的成?”倪十一望着他。
“嗯嗯,不破烂就行。都是俺大意,俺的一个向导还跟个剥皮兽似的,这么冷的天,身子都还是稻草做遮挡!不要命么!”
“将爷真是个活菩萨吧!”倪十一冲着倪六说到。
倪六已经把他那颗小脑袋点了好几下:“可不!爱兵如子!爱兵如子!”
闫武义是个面皮薄的人,这俩老头一吹一捧的过格恭维,听着心里虽然高兴,可脸上却涨红了起来,不知从哪里说话。好在屋子里暗成一团,还能遮掩。
叫倪十一的老头却看在了眼里,他不再说那些甜腻话,对闫武义说到:“不是俺说,必是将爷这份慈悲心肠让菩萨知道了!只今天给俺那孙过年做的新棉袄刚做好!早来一天,着急俺也腾不出你老要的这一身!”
“五欸!”倪十一再次掀起窗,把脑袋伸出去冲外面喊,“让你婶儿把四嘎那身袄子、裤啥的,哦!对,四嘎那顶狗皮帽子都交你一并带过来!跟你婶儿说,甭等着大年夜了,今儿晚上把新的给四嘎换上得了!”
可那后生早走的没了影儿。
“这般羊拉屎的吩咐,不如你自己跑一趟还快些。”倪老六对他说到。
“嗨!”老头扶着窗叶子的手一松,脚在炕上一蹬,一出溜下了炕,趿拉着鞋出了门。
这时候当兵的带着那个猎户、哈布其克还有黑皮也进了屋。倪老六见状作个势就要下炕,闫武义拦住了他:“你坐,你坐。你们几个将就挤挤。”
“黑皮,”闫武义说,“他们都安排好了吗?”
“回爷的话,”黑皮皱眉扫了一眼炕上的老头,叉着手对闫武义恭敬的回到,“都安排好了。等锅里熟了,让他们好生吃上一顿。”
“嗯嗯。”闫武义点点头,眼睛往身边的老头扫了一下,道:“吃完就让他们早点睡,不要吃饱了撑的,黑惊的天到处招猫逗狗的惹事!你去寻几个碗来!总不能让俺抱着坛子喝!”
黑皮应承着去了。
闫武义冲倪老六说:“老汉起先说到啥来着?在运河做酒灶生意?你接着说!接着说!哪一段?说不定和俺真有渊源咧!”
“那俺们再接着唠?”倪老六的小手指甲停止了在桌上胡画,即便是在这黑拉吧唧的屋里,仍能感受到这老头话匣子打开后按捺不住的兴奋。他挪了挪屁股,尽量让自己坐得正些,然后问道:“俺起先说到了哪旮沓了?”
“关外,”那只酒瓮牵扯着闫武义,他的目光总是刚移开又被抓了回去。这让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咧!”
“哎!可不!”倪老六在腿上拍了一下,手停在膝盖上摩挲,“你说这关外的地!你说,”豆子燃出的火焰在他那双小眼睛里浑浊的瞳仁和眼角的泪膜上映出一点点模糊的亮,“也不管是苞谷、高粱还是地里的洋芋,只要是这地里长的,都比关里的个儿大!难怪北京城的皇爷不许俺们关里人随便来!就是俺,这样的肥油也舍不得轻易让了人!”他瞅了闫武义一眼,看着闫武义抻着脖颈在东张西望,倒是刚进来的那几个都在等着他往下说,他的眼睛从闫武义身上收了回来,手指在炕桌边上抹来抹去,一时拿捏不住话到底说不说下去。
“娘的!寻个碗也要去这么久!”闫武义冲老头敷衍的笑了笑,人却跟猴抓了一样,眼睛又冲门那边望了望。
“俺去!”倪老六说着就要下炕。
“你坐你坐!你别管!”闫武义笑着捉住了老头的胳臂,等他觉得老头的屁股重新坐稳,他搓了搓手,打着哈哈:“这酒虫子挠的俺定不下神呢!你老接着唠,俺耳朵是竖着的咧!”
倪老六心里别别扭扭的,像团干面疙瘩梗在了喉管子里,上上不得,下下不去。就这么梗了半天,他才转过弯来,找着话接了下去:“军爷们当兵吃粮,自有皇帝老爷管,不知道小老百姓整天价的担心。家有存粮,冬春不慌不是?不怕你老笑话,”老头对着闫武义,这回闫武义像是在听他唠了。这让老头兴致高了些:“俺在老家的时候,俺家不种粮食,只收谷子。在运河边造酒,到俺爹和十一他爹这一辈,好几辈人了。”老头渐渐入了境,手把嘴角的涎抹了抹,“不瞒将爷您,那个后来在曹县被打死的蒙古王爷,你老肯定知道!啊,还有柳林的老爷、黑旗的宋家老大,胜公保胜大人,嘿!这些见着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哪一个不是狠角色?别看转灯似的你来他走,他们的人俺老子可都见过,哪一个没在俺家拿过酒!”
“啊!啊!”闫武义笑着漫应到,哈!难为这老头一口气能把几拨人分得清楚!寻常乡下人可没这本事。能在那个乱世全须全尾活下来那都不简单。他看了看这老头,闫武义在他的话里头随便拣了个话头,逗着他把话说下去:“嘿!俺小的时候跟俺爹好像还去过柳林。运河就在旁边过身。”
“正是!正是!俺老家就正在堡子正东,挨着河的!你看!这么几千里地还攀着个贵人亲戚,真正是福分不是!”老头越发起了精神。
闫武义记起柳林镇外头是有个屯子住的都是姓倪的,没想到这老头一家跟那个屯子沾着亲。那时候他没少在那一带打转。那些人物和往事被老头的絮叨给勾了出来,让他心潮暗涌。他曾发誓不再去想过去,可是每当有人提及他存有记忆的部分,他又总是忍不住回下头。仿佛是结痂下长的新肉,痒得只想去抠破那层捂着的硬壳。不过眼下他可没打算去抠这个结痂。
“俺算哪门子贵人!”娘的!这只琉璃猴子!闫武义大笑,“你老一家在关里有根有基,不同一般,咋还迁到关外了呢?”
“不能提,不能提!都是苦胆水,真正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老头笑了笑,说道:“不是俺吹,太平时候,就算年头不好碰上灾荒,种地的兴许会饿死,俺家却从来都屯着粮!俺家到俺那老子那辈,地面、河里从来打点得索索利利,”他低头掐了掐手指,“自打咸丰十年捻子成了气候,和官兵你来他去,走灯般的转!作孽!柳林团的人仗着有了后台,手里又握着刀把子,也变得不讲道理。酒说拿就拿,开始还写欠条,到后来连这个都懒得写了!就是偌大座东昌府也经不起这样掏,何况俺家?俺家是······”他又低头想了想,“啊,俺那老子是同治五年间,一跺脚,喏,连我那叔伯兄弟一家就过了海。出来前俺一家没伺弄过庄稼,看见没?这荒山野地的几百垧地,都是俺们年轻的时候开始拾掇的。现下地熟了,俺们这几兄弟也成了老骨头。”
倪老六把嘴说顺溜了,舌尖舔了舔嘴角,对闫武义说到:“说句得罪的话,俺年轻的时候贼去兵来,兵去贼来,梳过了再篦一遍,最怕听到拍门。只要手里头有片铁的,总是没俺们的好。俺那老子讲什么?跑远些!虽然也有抢王、响马,总算还有个清净时候,能勉强过日子。你看!这好容易收拾出个模样来,外边又在打仗!这就是命。嗨!人老了,话说着说着就没了个样子!不说这败兴的话!今年好收成,打算造些酒过年让您赶上了!您好口福。俺们也有福气。碰上你老这么个讲道理,不白拿俺们,管得住下面的军爷,虽说······”
门“砰”的一声,老头惊兔子般循声看过去,黑皮抱着来一摞粗瓷碗跟着一口冷风挤进了屋。他脚一勾,门“嘎吱”一响,便把风挡在了门外。他把那一摞碗撂在了炕桌上。
“爷!我都洗过一遍了。”黑皮把通红的手在身上蹭了蹭,一只只把碗里的水往出甩了甩,一溜的摆开,抱起酒瓮便往里倒。
“这么灵泛的人,怎么不晓得找个烫酒的家伙什一并拿来呢?”闫武义说到。
“哎呀!”黑皮猛一拍脑门,卖乖的笑了笑:“你看看我!”
倪老六就要下炕,闫武义伸长胳膊拉住了他:“算了算了。你老把屁股放稳了。等得都备齐那就天都亮了!这屋里暖和,冷的就冷喝吧!放炕头上,一会儿就不呛嗓子了。冷的俺们先醒肠子,让它也精神精神。只可惜香味给埋没了!”
“你叫个人,”闫武义冲着黑皮说,“把那一瓮给弟兄弄去,俺说的,一人一碗,都解解乏,暖暖身子。只一件,不准胡闹!喝完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