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1 / 2)
黑皮转头吩咐了人把酒拿去,自己便扣住瓮沿,提起酒瓮往炕桌上排开的碗里倒酒。
等到往那老头面前的碗里倒酒时,酒瓮里刚哆哆嗦嗦流出一溜酒,叫倪老六的老头已经舞爪的螳螂一般,一只手去虚抗那酒瓮,一只手高低作势要去掩面前的酒碗,脸上混合着受惊和谄笑的表情,两眼直盯着碗里,开水烫了般冲黑皮重复着:“诶!哦···呀呀!···!够、够!多······多了!”
闫武义快活的看着这一切,豁起嘴舔了舔起了裂的嘴唇。看着黑皮把酒筛上了,说:“你先去把我那葫芦给喂饱了再来喝!”然后自己端起碗,递到那个蒙古汉子手里,说:“杀虎的好汉先来!”
那蒙古人也不推让,把碗接了过去。闫武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把酒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倪老六张着嘴直勾勾看着这个蒙古人一仰脖子,整碗酒还没等他眨下眼便倾进了那张阔嘴,一滴都没漏,没了。那鞑靼抹嘴的功夫,倪老六的喉结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心里叹了句:乖乖!
“好汉子!”他喜欢看人豪饮,尤其是这种点滴无遗,绝不偷奸耍滑的豪饮。
“来!来!”闫武义端起酒碗说到:“端起来!”
他把酒碗对向老头,老头忙不迭把手里的酒碗再举了举,说到:“喉管子浅,别看俺家以前做的是酒营生,一口整下去这么一大碗,俺肚皮里便是前面六十年的酒加起来也凑不出几个这么大的碗!将爷和好汉们只管尽量!俺在将爷们面前只好告个怯,万不敢和将爷们见底!”
闫武义哈哈一笑,也没勉强,端着酒碗和那蒙古人的碗碰了一下,那蒙古汉子又是一口气把那碗酒倾倒进了肚皮里。
老头看在眼里,暗暗啧了啧舌。
这般喝水的喝法,自己造的那点酒怕不够这些汉子折腾几回!倪老六暗自吐了吐舌头。马上就大年了,可不能让这鞑靼总在屯子里晃,那是黄鼠狼围着鸡窝转——可不得了!白吃白喝就算了,还量大的惊人!他痛快,到俺就只心痛!等这些当兵的走了,要跟那些猎户打招呼,得赶紧把这鞑子打发走。
他被蒙古汉子点滴无遗的喝法惊到了,嘴里却应着景:“哎呀!这酒量!老汉这把年纪也没见几回!这后生!老宋!”老头的手摸向那个姓宋的猎户,一把揪住了宋猎户的衣襟,扭过脸看了看姓宋的,又望向那鞑靼:“这后生喝酒吗?!”
“这犊子!却是能喝的!”坐炕沿的那个姓宋的猎户冷不丁笑道。别说这般痛快的牛饮,之前就是请他喝,他也把那方石头一样的脑袋晃得人担心从脖颈上掉下来。
闫武义看了眼蒙古人,又看了看那猎户。那猎户迎不住闫武义的眼光,扭捏的讪笑了一下,端起酒自己呷了一口。
蒙古人端着酒碗对那猎户迎了迎,说:“之前蒙老兄出手相救,可俺有军令在身,所处陌生,不敢沾酒误了军门的交待。对不住!”
“哦!”没看出来这汉子还有心眼且能自律!闫武义心里一凛,真又高看这鞑靼一眼。
“老弟,”闫武义把自己面前那碗酒也喝干净了,把碗撂在桌上,捋了捋胡子,看了看蒙古人胸前,冲他笑着说到,“镇边军现在驻扎何处?依军门的兵,怎么会在这里跟这些赶山的混在了一起?”
蒙古人抹了抹嘴,瞪着细眼睛看了看闫武义,手在大腿上一搓:“嗨!”
“听老弟说话,”闫武义眼睛左右望了望,笑呵呵说到:“必然不是私因。俺奇怪你怎么会流落在此处?”
那一大碗烧酒灌进肚皮里,现在烧得胃里暖烘烘的。
“老弟从驰马上把矛刺得那样精快准狠,俺自小也混在马队之中,至今也三十来年了。这样的功夫可是难得一见。俺军门也是使矛的行家,说句得罪的话,怕他老人家也做不到。这样的手法,天赋神力、胆气和勤练一样不可少,不是寻常能为。何况饿虎在左,不能夹矛。足下以展臂投刺,一击毙其性命,这一矛当得出神入化了。”
“这一刺俺也比较满意。上官的夸奖拜领了!从小跟着阿布(父亲,把枪矛弓刀玩得熟了。”蒙古人挂着笑的大脸上微微泛出些红。
“哈哈,”闫武义大笑,很满意这汉子说话的实诚,也由衷道:
“你的阿布真是了不得啊!只听说鞑子弓箭了得,没想到矛使得这么出神!”
“草原不比关里,无城池村落可恃,猎物驱兽打仗,全赖弓马刀矛傍身。早年阿布在天山一个姓刘的汉人大帅麾下效力,我一直跟在他身边。”那蒙古人说到,“我阿布没死在战场,光绪三年大灾后的时疫却要了他的命。俺和俺婆娘也迁去了她娘家科尔沁,我就跟了依大帅麾下的永山军门。”
“哦!哦!那场奇荒能活下来可真是不容易!”闫武义点头,“老弟,今年贵庚?”
“我是同治二年生人。”蒙古人说。
“哈!嘿嘿!”闫武义一拍大腿,抬头看了看黑皮和其他人,哈哈大笑道:“显老!太显老了!俺还以为与俺仿佛呢!弄半天还是个后生!你阿布以前在一个姓刘的大帅麾下?你看!”他又把脑袋扭向金满黑皮他们,再对着这蒙古人大笑:“除了毅帅,从俺随勤果公出河西,这几十年,天山脚下还有哪个姓刘的大帅?!哈哈,你看看!新疆到关外,这万里总有吧!”他身子往前一倾,“告诉你,搞不好俺军门和俺还真和你阿布说过话呢!”
“哦?!敢问上官······”
闫武义手摇了摇,打断了他。
“随便些,随便些说话。”闫武义摇着手,“俺这簇翎子是拿命换来哄自己开心的,不能拿来诈唬真好汉!俺军门是记名提督衔,赏戴花翎的广武军分统杨寿山。眼下正奉守盖平哩。”
“那你们也是关里来的淮军一路?”蒙古人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眉头一拧,笑容瞬间就没了。
“哦?”闫武义一下就觉着味儿不对。和几乎所有广武军老人儿一样,听到别人把自己和淮军挂在一起时,就仿佛触摸在丝绸上的手突然被一粒隐约的异物刮到,听得烂熟的调子里混入一丝细微的杂音,闻惯了的香味窜进一缕飘忽的异味。都不明显,但都足够触发极敏感的神经。他狗一样瞬间绷紧了精神,在脑海里反复对方的用意、意味和应对的方式。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冷风把几个瑟缩的人卷了进来。
闫武义飞快地向他们扫了一眼,是金满他们几个。
他没理他们,而是想着言简意赅让面前这个鞑靼知道他们与淮军的关系。可是他又不能否认自己隶属淮军这个现实。想得越多,说话就越不利索。还没出喉咙就觉得不得劲。脑子里嗡嗡响,舌头发紧,喉咙发干。
“俺军门原是张曜的麾下,一直跟湘军在西北······嗯······”他在说这些话的同时脑子里却不停地在打岔。一种不甘心总让他想搭上几句和淮军撇清关系的私货:“俺们老帅殁在山东任上,俺们就划到淮军了······”哎!肏他娘的!连军门带自己,一溜溜的都还在人家屋檐下排着呢!几句斩钉截铁的硬话到嘴边又软缩了回去。两只手不由自主,像磁铁吸住了一般纠缠在一起互相搓着,“湘军······额,知道么?俺们是广武军······”他一只手总算从另一只手的磁力中解脱出来,恼怒的在空气中快速地挥了一下,“算了!你是鞑子,别费那劲了!不会明白!总之是俺们爷们倒霉!爹死娘嫁人,跟了安徽人······这二十年大清国说起枪杆子,任谁都只能算个屁!从苏浙一直到旅顺,京畿腹心都是淮军范围······你明白吗?”
蒙古人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和微倾着的扁脸上那双眯缝眼拼在一起就凑出一些不屑。
“怎么······?”凭直觉,闫武义感觉到了这鞑靼对淮军的藐视。“淮军”这个称谓现在就像一坨掉在裤裆里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他按捺住心里的不安,用一种狐疑的眼光扫在鞑靼的脸上,似乎是挑衅般的看看这家伙到底要说些什么。
蒙古人那双被两坨脸颊肉挤得快要合拢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闫武义,爆发出打雷一样的大笑。
金满和黑皮他们几个眼里布上了血丝,脸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特别的黑,青筋在额角的皮肤下剧烈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