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见了(2 / 2)
怎么能不见了呢,我昨晚点灯熬油干的活呢?真就离了谱了。
突然想起来我们每具尸体都有登记记录啊!我猛地一拍大腿,立刻冲去招待台翻记录,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翻遍了本月度的所有出入记录,生怕看漏了哪一页,前后翻了三四遍,出入记录没有任何关于男尸收入的记录,也没有认领尸体的登记。
这不对吧。
什么天杀的情况?
大张一路跟着我,从冷库看我发疯一样的把每具尸体拉出来打了个照面,又跑到招待处把记录本翻了个底儿朝天,慢慢的看我的眼神从充满不解的疑惑,到坚定确认了我确实有病。
没人能体会到我现在的恐惧,我不知所措。
大夏天的,我一后背都是汗,不是到处跑出来的汗,是后知后觉的冷汗,我握住记录册脑子里一片空白,慢慢蹲在地上。
那具男尸确实不见了,像是没出现过一样,人间蒸发了。
不对。
我是忽略了什么?
我起身又去翻整容间里,昨晚放那具男尸对应床上的整容记录簿,这同样也没有,尽管我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但真的没有,没有任何一页有记录我昨晚看到的那个被某村民捡到的无名男尸的记录。
竟然一页都没有,记录簿里干干净净,比我的脸还要干净,什么都没有。
我找不到关于那具尸体任何的收容记录,也找不到他的整容记录,他连同这些纸质资料一同消失的干干净净。
要不是我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真的死透了,我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我凌晨离开之后就自己爬起来走了。
或者,这只不过又是我的一场离奇的梦?
难道真是我多次熬夜产生了幻觉?其实这些种种的诡异都是身体暗示我就要猝死了?
大张追了我一路,看我犹如神经病,实在反常的很,他不明白我究竟想干什么,只能作为一个正常的普通人盲目的开导我,还是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把觉睡足了再说。
现在我真正意义上六神无主了,被突然的情况搞得真的不知所措,分不清现实,被大张好心的拖回屋子,摆到床上,好贴心用被子把我捂严实,他拍我的脑袋妄图把我的魂拍回来:“睡!”。我躺在床上,脑子确实困极了,睡眠不足导致我困得脑仁开始疼,但我闭不上眼睛,男尸没有眼珠的眼眶在看我,他脖子上的伤痕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睡不着!我睡不着,眼睛前一阵黑一阵白。
难道我昨晚除了缝合整容好那个女孩,其他的全部都是幻觉?是我在做梦呢?
可那经历真实的不像是我臆想出来的,可我能想到那些场景里的气味,我有感受。
还是说它真的只是一个特别真实的梦?
可现实摆在眼前。
我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因为长期接触这些东西,导致我精神方面出了问题?
我闭上眼睛,陷入幻觉,半梦半醒之间,我慢慢感受不到我的肢体了。
我脱离了身体,精神像是飘了起来,和大脑脱节,我潜意识里开始传递各种荒诞奇特恐怖的东西,我应该是在睡觉,只是这么睡着感到更累,这不是我需要的深度睡眠,不但脑仁疼,太阳穴也开始跟着疼,里面有钉子。
整容室里正对面坐着的那个不回应我只是一心缝合尸体的陌生人;黑夜里一如往常安静的殡仪馆;死不瞑目带着一身可怖伤痕还没有眼珠的无名男尸;被割喉扭断颈椎还被二皮匠掩藏住真正死因的伤疤;半夜观察我、窥探我唯恐发现它们秘密的神秘黑影;第二天就莫名其妙不翼而飞的尸体;以及随着尸体一起都人间蒸发的无影无踪的那些资料证据。
有人拽着我的脚,我跑不了,又打又踢挣扎着回头只看到一张脸上空荡荡的眼眶——没有眼珠,突然就有人捏住了我的脖子!我的视野被扭动——他轻松的扭断了我的脖子。
我挣扎着爬起来!衣服湿透了,感同身受般的觉得脖子疼,浑身难受无比,睡觉竟然比不睡觉更累,我不想睡觉,起身决定出去做点别的,哪怕是走一走都行,不然这样自我折磨下去,我真的要疯。
出门随便乱转,吹风发呆,我坐在小公园的椅子上望着外面,远处的塬上有树,还有云,看到让人心情平静,有人这时候来接遗体,是一个沧桑的男人,还穿着工地常见的灰白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迷彩工作服,十分邋遢。
男人面色木然,眼神无光,头发花白,强行站立在那里,就是个旧木偶。
我觉得他好像已经被什么抽离了筋骨一样,任何人都能感受到这个男人低沉的气息,没有支撑,没有芯子,脊背已经弯了,呈9度弓下去,他失去了填充他的信念东西,现在也只是在那强撑着站立,为了强撑而强撑着。
这人我认得。
是那小女孩的爸爸。
像野兽一样崩溃咆哮的那个人。
我从不知道人可以发生怪物一样的声音。
可以把崩溃和不甘饱含在声音里,一声声的哀嚎出来。
令人震慑。
他像尸体一样,慢慢挪去了告别室,我在后面沉默的跟着过去,毕竟经我之手,就算是给那孩子的最后一次道别,大张忙前忙后,已经把孩子从停尸间推了出来,摆在告别室中央,一切准备好着,音响里放着缓慢的哀乐,大张确实这业务方面做的越来越娴熟了。
我恍惚的短着精神作为工作人员呆立在旁边,对这一切做不出反应,我甚至开始怀疑,昨天晚上通宵给小女孩缝合整容的过程是不是也是我在做梦?除了我们四个,告别室再没有其他什么人了,显得空空荡荡,孩子就要孤零零的踏上未知的路途。
男人踌躇许久,颤抖着伸手去揭开白布,我看到了脸色红润的小女孩,像是睡着了一样,安安静静的躺着。
啊,我慢慢的想,给小女孩整容是我真的做了的,原来不是梦,我确实有在干活。
我希望能给男人慰藉,男人也确实如我所期盼的那样,怔愣着,但眼睛里慢慢有光了,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手却抖得更厉害了,眼泪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安静的流下,液体顺着鼻腔流出,痛苦淹没了他,他颤抖的停不下来,竭力忍住喉咙里的嚎啕,任何一点不好的消息随时都可以将他完全压垮。
像是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经离他而去,充满操劳痕迹的手掌小心的摸了摸孩子的小脸,探了探孩子的呼吸,认真听了听孩子的心口。
他笑的哭,哭着笑,复杂的情绪杂糅着,神情却更加绝望,无措的想拢住孩子,却又不敢,也怕泪水滴在孩子脸上,胡乱抹去脸上的水,低着头,耸着肩,嘶哑着声音,又怕吵到沉睡的女孩似的。
“对嘛,这才是——,我的小囡囡。”
我一点高兴不起来,尽管我做好了一个入殓师的工作,为死者给予最后的体面,为死者亲人给予最后的安慰,但我宁愿每次处理的是寿终正寝的老人。
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这也没有我需要做的事,我悄无声息的走出整容室到外面吹风,折下柳条和花枝,蹲在路沿石边编着小花环。
等告别时间快到了才走进去,给睡着的小姑娘戴在头上,大张推去火化炉进行火化,她的爸爸坐在椅子上哽咽,驼着背,头埋在手臂间,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无声的哭泣,喑哑的说谢谢,我站了一会,安抚的去拍他后背。
自古最难过的事之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位父亲带着女儿的骨灰向我们道别,我和大张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都不想说话。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大张最初不想干这个,就是他觉得自己心软,看不得这些,克服了呕吐,竟然也慢慢做了这么久。
这确实是一个沉重的工作。
突然觉得我这样无父无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生死离别,让还要活下去的人来说真的太痛苦了,人不可能轻易释怀,有时候刻意的忘记对活着的人也许是解脱。
我有老刘就够了。
而我也只有老刘。
我总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不得不接受老刘的离去,独自一人料理人间这一切。
我将来会感受怎样的痛苦?
我承认自己软弱,竭力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