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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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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这谁家孩子?小东西长得蛮——好玩。”

“这是……后院李妈家的。”

“父亲!我是您的儿子,我妈是住在您宾阳路绿意洋房里的范笙笙。”

盛老四先是疑惑、而后思索、接着像是想到什么高兴事一般狂笑着,笑的差点流出泪来。

他抱着面前的男孩儿,左啃右啃,而后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哎呦!好啊!好啊!是真好啊!这是老天爷都格外垂怜我盛老四!

看来我这好命数还且到不了头呢!”

“走,儿子,爸爸带你去逛百货商场!买大白兔奶糖!”

父亲拉着他的小手,一起坐进了小轿车。

小轿车真好,各处都银灿灿的。大商场真好,什么东西都那么精致。

欧洲贵族范儿的父亲领着他徜徉在大商场里,他像是变成了小王子。

在漂亮热情的女售货员无微不至的呵护与恭维下。

他俨然成了一个小主人了。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都会偶尔想起来待他出去玩耍,和平饭店吃西餐、东海咖啡馆吃西点。

跟着父亲,总有新奇的好玩意儿。

由于父亲的认可,他慢慢找到了作为盛家少爷应有的尊严。

直到十岁那年,祖父死了。父亲莫名其妙被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二哥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自那以后,他在这家里像是又一次成了隐形人,只有六姐姐会去找他说说话,还有邵表叔常会疯等在他下学后带他去吃西餐。

十二岁时他就匆匆被二哥送到北平学校念书了。

此后再没回过上海。

他心里从来不相信那么体面慈爱的父亲会是精神病!从来不。

就算方才父亲的嘴脸实在有些陌生骇人。

可从小记忆里父亲的音容笑貌深深印在他心里。

那些年,父亲对他的好,一刻也不曾忘记。

父亲,放心吧,儿子一定不会让您有事的!

盛凤鸣看着车窗外,眼神坚定,眼前街景变得越来越熟悉。

“小少爷,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我们少帅说了,可不能叫人发现是我们送您回来的。

还请您下去走两步回去。”

盛凤鸣一言不发下了车。

一阵轰鸣声后,静安寺街恢复平静,他踩着松枝,踏上了悲壮的救父之路。

他的对手无疑是强大的、二哥是绝不会管父亲生死的、他必须得按照卢小廉说的做。

盛公馆——

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

盛凤晟手臂拄在皮椅扶手上,一只骨节分明手扶着额、翘一条腿坐在书房宽大的书桌前。

书房里一片黑暗,只有书桌上的黄铜罩灯现着微弱的光。

刚才他手下的横子带人把上海几乎所有赌场都找了一个遍,他亲自带人去了盛老四最常去的大世界。

都没找到人。

剩下的,就只有私家赌场了。

上海的私家赌场十分隐蔽,且多如牛毛,排查起来很费时间。

盛老四在医院住了六年了,这六年之中上海滩日新月异,早已不复从前。他以前常去的几个大型赌场都相继倒闭,只有大世界仍开的红火。

可他竟然不在那里,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的手下人打探到,卢少帅最近一个月每日都在大世界豪赌到第二天天明,无一日有空。

可唯有今日,不到十二点就匆匆开车离开了,就连今天晚上赢的钱都没来得及拿。

盛凤鸣、医院、盛老四、卢小廉、这说什么也穿不成一条线,还差着关联呢。

他突然想到今晚宴会上邵宴群的那句话

“我家老爷子三天两头的把卢小廉往家里领、还让我带他去大世界豪赌!可真给他花进去不少钱哪!”

邵东民!

这就连上了。

如果不出所料,这事情是那位表叔暗中操控的一出好戏。

他的棉纱工厂近几年在上海做到了数一数二的地步。

他早就有意让他的邵氏纱厂在法租界遍地开花。

而南京西路的地块,无疑是最佳选择,然而这位表叔太明白南京西路半条街在盛凤晟心里的位置。

所以干脆一次都没跟他提起过此事,原来是等着耍阴招子呢。

不过,这件事目前还是有些不通之处。

“盛先生,九少爷!九少爷回来了!”

书房外守着的阿涛传话道。

“要不要把九少爷请到书房问话?”

“今天太晚了,让他回侧楼歇着吧,一切等明日再说。”

“是。”

“阿涛,你把张叔叫来,我要问他的话,还有、让人盯着邵东民,看看他最近都在跟什么人来往,不论见面次数多少、不要漏掉一处!”

“是!”

“先生,下午九少爷去德邦医院看老爷子,说想给他过个寿辰,谁知道,他、他趁我去上厕所的功夫开车带着老爷子跑啦!”

“张叔,你是凤鸣在上海的专职司机,我问你、凤鸣最近跟邵家表叔见过面么?”

“没有,先生。您早吩咐过,不让邵老爷与九少爷碰面往来。我都仔细的很,从九少爷回沪以后,就很少出公馆,顶多也就是每天在园子里转转,二人绝对没见过面。”

盛凤晟低眉

“行了,张叔,你出去吧。”

“是,先生,您别怪九少爷,家里出那事儿时他还小,很多事他都不懂,他就是一门心思觉着盛老爷对他好。”

盛凤晟微微笑道

“张叔,我明白。”

“哎,那我先下去了,您早些休息。”

“好。”

盛关仪此刻正在房里辗转反侧,盛凤鸣一晚上都没回来。

她刚才还派近身女佣梵枝去侧楼问了,说是人方才刚回。

盛二哥把防卫队的人马都散出去了,他离开时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德邦医院今夜的值班护士挂了电话,18号病人不在房间。心里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

这个老九太糊涂了。

她的丝绪飘回了六年前

当时正值祖父盛怀英去世,盛老四作为唯一长子,分得大半家产、没了祖父压制,盛老四再没顾及,整日泡在赌场豪赌,不过几月间,股票、现银、房产铺面被输了七七八八,最后甚至到了转卖公司的地步,孟夫人被气的心脏病发、撒手人寰。曾经的沪上首富、盛家大厦将倾,在这种情况下,盛凤晟放弃法国未攻读完的学业回国、一下飞机便重金雇佣了混迹法租界的斧头帮去赌场将盛老四绑回了盛家祖宅、祠堂,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生生逼着他将继承的剩余所有财产都转赠在了自己名下。

之后他单枪匹马、腰里藏只破手枪去了赌场,把里头正等着盛老四回家拿南京西路铺面地契的青帮大佬郑大为直接挟持了,二人在被清空的赌场里呆了一天一夜,郑大为的手下纠集起青帮十万余徒众持枪守在赌场外,将整个租界围的水泄不通。

大家都觉得盛凤晟必死无疑,得罪了青帮大佬,盛家这就算是走到头儿了。

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郑大为下令,命徒众退出租界,并宣布从此以后他与盛老四的赌账两清。

郑大为毫发无损的出了赌场、盛凤晟在里头被打的半死不活、还是青帮的人给叫了救护担架给拉去医院的。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赌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能在青帮大佬的虎口里夺食吃,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盛家二少爷还是上海滩头一份儿。

从此以后,盛凤晟的名号在上海滩响了起来。

之后那段时间他整顿董事会、罢免中饱私囊的盛氏旁支成员。任用行业中有能力的新人、归国精英等,为盛氏集团注入新鲜血液。他在商界大杀四方,东南西北的飞、拜访很多祖父时期的旧交,将买卖做到了全国各地,成为上海商会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还联合北平的李氏商贸开通了一条专属两家南北通商的铁路线。

从此盛家在北平政商界也有了一席之地。

盛家这六年在他的运筹帷幄下再次恢复了同盛宣化时期的鼎盛之势。

现在上海滩不论是谁见了盛凤晟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盛先生”。

而这些事,当时十岁的盛凤鸣一无所知,盛关仪出于女性的敏锐感觉着、也许他隐约知道些什么,也不愿承认吧。

祖父在世时,四房的一大家子姨太散落在上海各处洋房,关起门来各过各的,平时倒也不怎么来往,直到祖父死后,树倒猢狲散,其他几房也纷纷搬离了盛家祖宅。

他们四房的几个姐妹的生母姨娘像早商量好了似的在两年内先后走了,不是生病就是横祸,外头人都在传,盛家老四命硬克妻,剩下的姐妹们便搬进了盛凤晟得盛公馆内居住。

随着这几个姨娘一去,只留她的生母刁姨娘,她最喜平静,祖父一去、刁氏就住进了佛堂清修。剩下姐妹间倒是越发亲的不行了。

盛凤鸣这孩子胆子很小,平时不爱说话,盛关仪虽平时活泼爱胡闹,但说到底是个良善性子。每次见了他心里都有会些不落忍。

平时常去关照,一来二去,盛凤鸣也跟她近一些。

前两天盛凤鸣就提出来,四年未见,要去医院看看盛老四,给他过个生日。

当时她没同意,外头不太平这是其一,二是盛凤晟近年来不愿让盛凤鸣去医院看老爷子。

别说是盛凤鸣,从盛老四进了精神病院,盛家除了盛凤晟,还有小时候的盛凤鸣,任谁也没再去医院看过他了。

祖父的死在盛家人的头上埋上了一片阴影,谁也都不敢去揭破真相。

盛关仪不太明白二哥的心思,但二哥这些年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家里,她信他,所以二哥说的话她一直深信照办。

可这次盛凤鸣一改往日的胆小性子,直接去找大姐姐盛慧仪禀告了,还撒了个谎。

她想着去就去吧,之前又不是没去过,能出什么事呢?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盛凤鸣竟带走了老爷子,医院病房门口有专人看守,把人带走并不容易,这孩子是早做好了周密计划的。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只是少年人的心血来潮?

绝不会!这里面肯定有事儿,盛关仪似乎明白盛凤晟近些年不愿让盛凤鸣常去看老爷子的原因了。

也许是盛老四常对年幼时常去病院看望他的盛凤鸣说些什么,也许盛凤鸣身边还有别的什么有心人给他灌输了些危险的想法。

总之,盛凤鸣年少又不很早慧,实在太危险,轻易就会被人摆布成刀。而自己还替他隐瞒盛凤晟、这事做的太欠妥了。

如果此事有背后之人,还能是谁呢?盛凤鸣内向胆小,在上海认识的人不多,除了盛家姐妹,也就没别人了,除了……

盛关仪半夜起来打亮了灯,招呼门口的梵枝进来道

“去把盛凤鸣身边的奶妈子叫过来,我要问话。”

“是。”

“徐阿妈,您知道南京路的铺子值多少钱么?”

“我的祖宗爷,您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值……5万大洋么?”

“我的天爷呀!小九儿,你可别吓唬你阿妈我,你是不是最近缺钱花了?我可告诉你!上海是个销金窟!你可别被谁拐带着去不学好儿!”

“哎呀,不是,您看您想到哪儿去了。同学跟我打赌说咱们俩南京西路的铺面值5大洋,我就问问嘛。”

徐奶妈有些将信将疑道

“那就好。”

“小九儿,你别想那么多了,盛先生每个月给你在北平的生活费足有8块,你平时吃住都在学校里、任再怎么胡乱花销也且够了。

还有,你现在读的国中奶妈早找人打听过,那是北平数一数二的名校!出过好些个大官名人嘞!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儿上学。

别看盛先生啊平时不多说什么,其实他在心里都替你想的周到,自从大姑奶奶嫁了人,姨太太们又相继去了,偌大一个盛家里里外外都是先生在操持。

我眼瞧着这些年盛家过的一天比一天红火,盛先生是大人物,你以后得跟着他好好儿学,给你娘和你徐阿妈争光!”

“行了,阿妈,我有些困了,想先睡了。”

“哎,阿妈给你关上门。”

徐阿妈退出房门后左思右想,今日小九儿回来的极其晚,又对她说了一通怪话,她心里七上八下,总觉着要出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盛凤鸣坐在床上,黑暗中他的眼帘垂下来,缓缓眨动着。

去北平读书前在邵公馆住的那两年,随着几位姨太相继去世,家里也少了很多老旧的规矩。

他不用再避人,能光明正大的跟所有人到一个屋里头吃饭了。

可除了五姐姐外,大家还是对他不冷不淡的。

至于盛凤晟?他又想起邵表叔对他说的话“你父亲太冤了,老爷子给他留的的大笔遗产、竟成了他的催命符。盛凤晟强占了我表弟的钱财倒也罢了,还将你父亲像疯子一样锁起来。年级一大把了,原先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如今就连过个生日,吃顿好些的饭食都是奢侈。真不敢让人想,这过的叫什么日子?你二哥可真够狠的!”

这种人哪里会有什么良善可言?

他施舍给自己那些读书、生活的银钱本应就是父亲的!是他使了恶毒法子强占了去!还连带着剥夺了他拥有父亲的权利!让他自己从小王子再次活成了小透明。

而他却用祖父留给父亲的财产将自己粉饰成力挽狂澜救盛家于水火的大英雄?他总是光芒耀眼、如同天之骄子一般,越发衬托着自己低入尘埃。

“徐阿妈,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事关紧要,务必实话实说。”

“诶、您问吧,五姑奶奶。”

“盛凤鸣最近有没有跟什么人往来过?”

“没有,少爷最近都在温书,累了就去园子里转转。”

“我想着去北平之前,邵家表叔与他多有来往,如今小九儿回来了,他也没再找过小九儿?”

“没有,少爷去北平前他倒是常带出去吃喝,自从少爷去了北平以后,就再没找过了。”

盛关仪敛眉,这个表叔是个人精儿,谨慎的很,他定是从盛凤晟送盛凤鸣去北平读书这个决定中察觉到了什么。

明白他是有意让盛凤鸣远离上海的是非窝,免得被有心人梭摆利用。

既然他有心嗦摆、自然也不肯再明目张胆的与盛凤鸣来往,给人抓住把柄了。

“电话、最近九少爷有没有接过什么人的电话?”

“呃、有是有,两个北平的同学,说是让九少爷帮着在上海买些畅销小说带回去。”

“还有别人么?”

“没了。”

“徐阿妈,小九儿年纪小,心智不成熟,难免会被有心人挑唆,做糊涂事。你若想救小九儿。就得事无巨细想清楚了,不然真出了大事,我们谁也都没法帮他了。”

徐阿妈“哎、哎”的应了两声,她怎么能不知道这些?五姑奶奶是个极明白有见识的。她大半夜的还披着头散着发,就立刻叫自己来问话定出了大事。

“还有!还有一个电话,不过不是屋里头打过来的,是看后园子的小奉儿,说是后园门房儿有电话找九少爷。

我还觉着奇怪呢,这打电话怎么还打到门房儿去了,后来想了想,别不是接线接错了,也没往深里想。”

盛关仪沉思片刻缓声道

“陈阿妈,你是小九的奶娘,从小带着他,算是半个娘了,跟小九比我们这些亲姐妹的还要亲些,有些心里话他不愿同我们说、但许会同你说两句。

我们盛家眼看着如今是风光以及,可背地里不知多少人记恨着,远的时候不说、就说祖父死后、我父亲荒唐无度的那些日子。其他几房还有别枝儿的表亲、谁不想趁乱分食了这盛家!

大家大族从外头杀向来是杀不尽的,最怕就是内里乱,与外头的搭着做祸,小九还小,外头听了一句半句的混话不打紧,就怕他脑子一热真的去做了什么蠢事,届时悔之晚矣。”

陈阿妈低着头一字一句的将盛关仪的话听在心里,她不是个蠢人、六姑奶奶先是提了邵家表叔,又说了之后这番话。

这话头里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了,其实邵家表叔与小九走的近她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可小九喜欢他这个表叔,

每次她接小九儿放学时,只要看见邵家表叔的车在学堂外头等着,盛凤鸣一准儿打老远就扬着小脸儿小跑儿着奔过去,眼中满是开心。

徐阿妈看在眼里,心里清楚,小九儿从小到大一直缺少父爱,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盛老四几次,那两年好不容易感受了些来自父亲的关爱,盛老四就进了病院。

盛凤晟又严格规定不许盛凤鸣常去医院探望盛老四。

他那时俨然是把与盛老四年龄相仿的邵家表叔当成自己的父亲了。

所以即便徐阿妈知道这位邵家表叔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归也没忍心拦着。

没想到今日,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就觉着今天小九儿回来后人不对,说的话也不对,是心里藏着事情呢。

徐阿妈虽然只是个佣人,却是个拎得清大是大非的,如今老迈了,可一点儿也不糊涂,如今听六姑奶奶的话茬儿,这种事关家族兴亡的事情,她哪里敢藏着掖着。

当即将盛九今夜回来后跟她说的话前前后后、一字不落的都给盛六禀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

又是一个雾蒙蒙、阴乌乌的清晨,上海一连几日都是阴沉的天,一点不见初春样子。

盛公馆正门前的草坪空地上、几个“粗作”男佣正举着长杆的墩布半蹲在大理石花坛和椭圆形的喷泉池边儿上擦拭清洗着台面,在他们粗壮有力的臂膀左右挥动下,大理石面儿瑰丽繁复的花纹变得清清透透、立时显出一片华贵的光洁。

翠绿的草坪上、几个老园丁和花匠举着大大的修剪刀和洋家伙事儿也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是盛凤晟专门找人在法租界聘请的南非劳工,听说来中国前都是为非洲皇室打理花园的。

这些黑皮阿三的劳务费贵的惊人,侍弄花木的手艺确很不错,盛公馆前后种的狐狸尾巴椰子造型优美、树冠似伞,却很娇气难成活,一个冬天就能冻死三五棵。

可在这些阿三们的打理下,如今都一棵棵长的茂盛极了,今年还没到春天,树上就已经抽了一层新芽条儿。

盛公馆前宽阔的草坪正中央修了一条长阔笔直的行车路,路旁整齐种着两排龙柏及翠柏。

几个老佣人拖着长长水枪管子穿梭其间,他们的任务是浇灌草坪,水枪中呲出长长的柱状水线划过半空,如果是晴天,你定会看到这样一副景象。弧度优美的水线在阳光折射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晕,想一条条小彩虹,映照着面前一片神圣庄严的奶白色建筑。

那是公馆的主体、由一栋宽矮些的主楼和立在两侧高些的圆柱体塔楼组成。

盛老四之前留洋美国,受欧洲文化影响,在建造盛公馆时,请了当时租界最金牌的美国古堡设计师设计建造,整个公馆内外部不论形制还是选材用料都是按欧洲皇室成员菲尔德三世伯爵的古堡一比一还原的,那段日子、海陆空三条线路源源不断从欧洲市场往上海运送昂贵的进口木材和理石以供建造所需。

尖尖的法式屋顶,半圆形突出去的花园阳台、逐层挑出的门框作为装饰,每个房间都配有正面的大落地窗和两侧窄长的法式小窗、最上层的窗则是拱形的,楼体中大量使用立柱和各形态的拱顶、使建筑营造出一种敦实厚重、均衡踏实、力度饱和的美感。

楼体建筑与公馆外广阔的空间形成了强烈对比,公馆内部光线暗淡、进深极深、营造出一种庄严神秘之感。

阿兰提着大肚浇花壶从后园的水房一路通过宽阔且修剪的十分齐整的绿地草坪,往主楼走着,她一路上半睁着眼,手中的水壶摇摇摆摆,好几次都将水撒了在草坪上。

昨天晚上一宿都没睡着,实在是困极了。阿兰住在后园佣人专用的小楼里,东边儿就挨着防卫队员居住的角楼。

他们一整个晚上进进出出折腾了好几回,也不知是为着什么事,阿兰是从不打听这些的,在这栋美丽豪丽的大城堡里发生的所有事只要她无关的她一概不问,费脑仁儿。

同一时间,公馆外的铁栏杆门被缓缓开启,荣管家听见熟悉的鸣笛声早早儿的赶来守在了大门口,他一身儿长袍马褂,厚厚的棉坎肩儿。俯下身儿伸头儿朝着缓缓摇下的车窗、笑着向里面儿人招呼道

“红爷来啦!快进、快进,我们先生不知道您来,还在里头用早点呢,我给您禀一声儿去。”

“哎呦、荣叔,侬老大把年纪就不要来回忙跑了,这盛公馆我比您还熟呢,等下我自去书房等阿晟。”

“也好,您先进吧。”

随后荣叔热情的大幅度抬起手臂招呼着车辆进入,这是一辆黑色加长型林肯轿车,车头宽大气派,车身线型儿摩登。

长车体穿过草坪前长长的绿茵道,缓缓上斜坡最后停在了公馆正楼拱门前。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身材颇为魁梧、一身墨黑厚缎长袍,外披一件英伦风格黑风衣。头上带一顶黑边儿的灰檐儿礼帽。

“侬个小鬼女脑子瓦特啦!大清早册那闹神游?一桶水你哩哩啦啦撒出去大半,外头撒些也就算了,地板上也你敢撒的啊!这是美国产的衫木板子!最怕渗水!再说你脚底下这条主楼梯、姑奶奶们、就连先生也是常走的,脚底下打滑、伤到哪个你个贱框骨头你死不死呦你!”

一身纯白棉布长裙子,两根麻花辫子,圆乎乎红粗粗的鹅蛋脸配上有些倔强又呆愣的眼神。

她确实有些恼,这水绝对不是她撒出来的,她敢肯定!

屋里的地板都金贵,她从一进门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一直都不错眼珠儿的盯着手里的水壶桶呢,壶里水面儿平的像镜子,怎么可能会撒出眼前这么大一汪水。

自从她半个月前被调进馆中做“细作”以后,厢娜她们总是看她不顺眼,她晾晒在后园儿的被子也总被扯到地上,还被人踩上了鞋印子!她偷了先生放在客厅的放大镜脸贴着被子面儿很仔细的检查过了,这么大号儿的宽脚底板子,除了厢娜没别人!

她就是再傻也想反抗,毕竟她好好儿做她的活儿,也没找惹过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细作”女佣,凭什么受她这种窝囊气!日子竟还不如之前做“粗作”时痛快。

但她是个外乡宁,一听到厢娜嘴皮子一秃噜就跑出这么多骂人的上海话,她根本听不很明白、也无力招架。

只能一味憋气,支支吾吾半天,她喘着粗气,肚子鼓得跟牛蛙一样大。

“嘿嘿嘿!说你两句还气喘上了?那么金贵哦!看你那个样子,就你那红白白的倔驴样貌!哪里登的进门厅?哪里敢往先生、姑奶奶们面前站!”

“俺是不如你站的稳,脚片子向俺老家驴拉的磨盘那样大!”

厢娜被这个平时闷头驴一样的丫头一句话气的怒火中烧,好啊!平日里装的傻大姐一样,一口子村话还惯往人心口子里戳!

她的大脚是她心里最大的疙瘩,之前她都是穿极长的绸裤子遮掩着,生怕被人瞧见,只是没甚效果,还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竟惹人往她脚上看,索性她就换穿大长裙子了,只漏个脚尖儿。

偏偏她今天的长裙都洗了,穿的是普通绸裤子,一双大脚明晃晃张扬跋扈的漏在外头,像是在肯定对方恰当的比喻,阿兰的话让她失去了平日的理智,好啊!册那小贱人!还收拾不了你了!

她扬手就要往阿兰脸上招呼,阿兰没有躲,她伸手狠狠掐住了厢娜的手腕子,厢娜也吓了一跳,别说,就阿兰这大骨头架子、又是常年干“粗作”活计,若真打起来,自己绝对要吃亏。

面前的阿兰眨着大眼想了半天、半晌儿憋出来一句

“你、你以后别再踩我的棉被了!我知道是你!”

厢娜立时一白眼儿,这傻东西,还以为是装傻原来是真傻!

阿兰低头一声不吭将楼梯上的水擦干净,厢娜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装什么样儿,还不是得乖乖听自己的话。

随后阿兰将抹布大力拍在地板上,猛的一下儿起身,吓了厢娜一跳,她低头看着厢娜道

“以后你再敢冤枉我,我真揍你了,我不像你,是个只会做轻巧活儿的“细人”、我是个乡下人、从小吃的苦多了,就连码头扛大包也是做过的,离了这里我哪里不能吃口舒心饭?

但我走之前,肯定要结结实实打你一顿,让你记一辈子!听清楚没有?”

“听——见了。”

厢娜不敢再说什么,反正她已经想好了对付这个乡巴佬的计划,等着瞧吧,到时候准保让你这头乡间野驴知道我的厉害!

刚进门口的男人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这个外乡姑娘,眼神淳朴、透着真诚,小小年纪、嘴上不饶人呢。看刚她吓唬厢娜的那几句,还真有些上海滩江湖大姐头的气魄。

男人伸手摸出风衣口袋里的洋烟卷儿,一旁跟着的年轻人立刻伏下身子双手递上洋火儿。

他眯着眼、眼神久久停留在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杉木楼梯廊子上、楼梯中央的珐琅玻璃窗子折射着幽暗的彩光,光怪陆离,烟圈儿丝丝缕缕的顺着彩光的方向飘去。

“红爷,您怎么还这儿站着呢?走走,书房里去,我备好了您最喜欢的毛尖儿,今年刚下来的、味儿正的很。”

“好呀,荣叔。”

二楼餐厅光线十分充足,南面两整扇的半圆弧顶玻璃大窗子把阴灰的天光收进厅里。

中横着长方形的餐桌,正中摆着没有点燃的铜制烛台,餐抽铁珠下压着整齐的方形纸巾,银制刀叉在餐盘中轻声剌动着,在阴天的光线下仍反射着亮眼的光束

女佣将光洁的瓷盘碟子摆在桌上,近侍候在一旁等待随时替换掉主人家用餐过程中剩下的餐盘,以便随时保持桌面的整洁美观度。

盛家老辈多留过洋,受欧美习惯影响,采用分餐制,早餐除了例汤按照各人口味提前调配好的,其他菜品、沙拉、水果等都盛放在大大的银制深方盘里,上头盖了玻璃盖子。横着一排摆在大窗边儿铺着雪白棉制餐布的长桌儿上,供人随用随取。

今天盛家餐桌上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静。

盛世仪睡的很沉,压根儿就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看见盛凤鸣既然已经回来了,也没多想,今早的桂花芙蓉糕做的很不错,微甜不腻,盛世仪喜吃甜食,一连夹了好几块儿在盘子里。

盛关仪却没她那么好的胃口,她漫不经心的用银色小刀切割着面前一整根德式香肠,想到奶妈昨夜转述盛凤鸣对她说的那些话。

南京西路的铺面……

值不值五百万两大洋……盛凤鸣不知道,盛关仪心中当然有正确答案,值、值五百万万两大洋,准确的说,只要铺面存在,每年店铺的盈利就会翻着翻儿的长起来。

根本无价可估。

正是因为如此,邵家表叔才会如此煞费苦心,用几年的时间去接近一个孩子,以求赢得他对自己的信任,伺机而动、实施计划。

一直以来是她们太不在意这个小男娃的心思了,包括盛凤晟,他觉得将他远远送走就可以解决问题,事实上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倒让盛凤鸣与他更加离心,心病还须心药医,自从盛老四入病院这些年、盛凤鸣的心里就慢慢坐下了病,又有邵东民这个缺德大夫不遗余力的在他耳边下药加“话疗”使他的病情越加严重,如今他眼里盛凤晟俨然就是压迫盛老四的逆子、六亲不认的魔头。

其实盛凤晟还是很顾及这个孩子的感受的,当年盛宣化是怎么死的、盛老四又是为什么被送进病院的、他都没跟盛凤鸣透过一字半句。

如果说了,盛九也不会对他有这么大的误会,可是他没有、也许是他觉得盛九还小没必要说那么多。

也许是他不想盛九心中盛老四的光辉父亲形象破灭吧,他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混账父亲,如果盛老四在盛九面前扮演的角色是个好父亲,那么他愿意帮他原一次谎,为了这个孩子心中的美好、也为了儿时从未感受过父爱的自己。

万念俱灰的感觉不好受。

等这件事解决了,她想找个机会跟盛凤晟好好商量这件事,孩子长大了,有些事不能再隐瞒下去,该知道的一定要让他知道,否则以后被人当枪使的日子怕是没完了,他的心中存有怨念,怎能不为人所驱使?

害人也害己。

现在最重要的另有一点,既然邵东民想要盛家南京西路的铺面,可这铺子是在租界的交易所过户,也在租界政府里备案了的,他怎么确信一个盛凤鸣就能替他向盛凤晟求得这趟街的房产呢?

邵东民总不会失心疯到认为盛凤鸣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盛凤晟,舍了家业不要了,将视做身家性命的半条街让出去吧。

痴人说梦。

到底想他回来做什么?

不论怎样,这几天必须得看住了家里的盛凤鸣,守住了家里的,外头再怎样闹也不会出大问题。

正想着、一旁的盛世仪突然噗嗤一声笑道

“五姐,您这盘子香肠儿已经被你切的面目全非了,就连法租界的外科大夫做手术也没你这么吓人的。”

盛关仪的话逗着一桌子人连带着几个近身女佣都笑了

盛关仪回过神儿来看着面前的杰作也跟着轻笑出声儿来。

盛凤鸣没有笑,确切的说,他现在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苍白的脸因为一夜没休息好变成了更加病态的白色,拿着刀叉的手微微颤抖着,冰冷的刀叉器具让他此刻感受到刺痛的凉意,他已经快受不了了。

尤其是见到餐桌前盛凤晟的脸,此刻他正微笑着切割面前那块酱红色的法式牛排,他颈上分明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一上一下、雪白的巾帕围在立领儿衬衣上,不时抬起头扬着酒窝与旁人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一位优雅的法国绅士。

他身下坐着椅背极长的欧式皇冠造型木椅,奢华典雅、像是在对他进行着无声的加冕仪式,盛凤鸣想到自己北平的同学都叫盛凤晟做“海上来的王”,他这个二哥还真是耀眼,就连在遥远的北平都能拥有这么响的名号。

自己犯了这么大的事,盛凤晟却从昨晚到现在对这事儿都一字为提,这不仅没让他放松下来,反而变得更加的恐慌了。

他能感受到盛凤晟周身散发着的危险气息,这个二哥,没人能知道他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他的脸上永远挂着那么无懈可击的亲和力十足的笑容。

盛凤鸣突然想到了三国演义里讲的“笑面虎”。

别想骗过他!盛凤鸣心里狠狠的想着,他那张脸骗过了盛家人、骗过了他远在北平的同学和师长、甚至骗过了他身边最亲近的徐阿妈。他觉得孤立无援,继而更加孤注一掷。

盛凤鸣害怕盛凤晟会通过无所不能的眼睛窥破他的想法,他害怕下一秒他就会面色狰狞的掐着自己脖子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放跑盛老四!”

所以他只能尽量不去看他的眼。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了盛凤晟骨节分明的手中正握着的刀叉上,这上面会不会有完整的指纹呢?

他一会儿要迟些走,如果有机会,最好能在餐厅完成采集指纹这件事,因为盛凤晟在家时几乎只在卧室和书房两处呆着,这两个地方旁人都禁止入内,除非是盛凤晟在场的情况下,否则根本没可能进去。

那也就意味着他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件事。

正胡乱想着,荣叔从餐厅门口走进来,轻声在盛凤晟耳边说了什么,盛凤晟微微颔首,随即他从面前的钢珠下抽出一张餐纸,擦了擦嘴唇,之后将纸巾扔进厨余盒里

荣叔替他拉开身后的欧式长背椅,他站起身后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竟微笑着径直朝自己走过来,伏下身,抽出一只手拍了拍盛凤鸣的小肩膀道

“小九昨天回来晚了,得多吃点儿东西,一会儿吃完了就回屋去睡吧。”

随后他转身披上手中拎着的西服外套大步离去,并向伺候盛凤鸣的近侍平儿扔下一句话

“记住了,一会儿九少爷吃完早饭就送他回屋去,最近上海太乱,家里所有人最近几天就都不要出去了。”

桌上还在用餐的几个姑奶奶们除了盛关仪以外,闻言都有些疑惑的抬起头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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