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8)(2 / 2)
视线在空中相撞。
女孩苦涩的笑容忽然插进了他的心,银瓶乍裂,水银四散。
“你连我的身体都不愿意看啊。我有那么脏么?”
“不不,不是我”如鲠在喉的亚当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摇摇头,推开门。
“去外面坐坐吧,不是要带我看星星么?”帕特里西亚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让人不忍心说些残忍的话。
亚当沉默的起身,主动上前牵住了女孩温润的小手,重重点头。
小心思得逞的兔子小姐狡猾的笑笑,用力回握住。
漫天的星海在他们的头顶明亮如昼,星星点点的繁光在漆黑的太空四处流浪。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把腿垂在危险的塔外,上半身躺下,眺望着。
亚当还带了一瓶葡萄酒,想着可以喝点酒当做娱乐,可是现在的氛围不是能喝酒的氛围,帕特里西亚的心像是一块石头。
酒精可以麻痹人心和警惕,但是麻痹不了一块没有裂缝的石头。
他的视线焦点星空的每个亮点上跳跃,数着星星,犹豫着要怎么开口。
夜风很冷,冷的人止不住哆嗦。但是女孩的手很暖和,湿润柔软,亚当不曾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柔软的小手,简直和没有骨头一样。
很久很久,帕特里西亚干涩的开口,声音渺小到几乎要被风声淹没。
“你愿意听我讲故事么?我从没和别人讲过我父亲,我想不会有人愿意听那么枯燥的,没有好结局的故事。”
同样沉默了很久,亚当点了点头。
“只要你想,我随时都愿意。”
她笑了,亚当忽然生出一股怜悯和讨厌的心绪来。
帕特里西亚总是在笑,这个女孩笑啊笑,也许到死了都会一直这样无所谓的笑着。
她的笑容总是没有改变,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曲线,没有变化。让人觉得纯真,又让人觉得只是张画好的面具挂在少女的脸上,而面具背后的真实表情,却没有人能看到。
“别笑了。”亚当低低的开口,表情难过。
帕特里西亚愣住了,
“其实你根本不觉得这有哪里好笑的,对不对。只是别人都希望你笑,你的母亲也希望你笑,所以你才顺从他们去笑的。”
惊诧的眼神从女孩极深邃的瞳子里流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被看透了,相当意外。
亚当阖上眼皮,让风声直抒胸臆。
“我不是『别人』中的一份子。你希望我是你的丈夫,那我就不是『别人』。”
他睁开眼睛,猩红色的瞳孔里光华流转,倒映着少女惊愕的小脸。
“况且,总是我在向你索取,未免也太小孩子气。我也希望你可以来向我倾诉,来向我撒娇,可你不,你只是把我当成一条好玩的,从大街上捡来的,帅气的野犬。”
亚当认真的神色一丝不苟,他也许是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的对哪个女生说话。
“你在埋怨我为什么没有把你当成真正的妻子,我只是我只是在害怕被你抛弃”他扯了扯嘴角,无声的笑了。“我对你其实并不重要,只是个玩具,你从来都不会依赖我啊,这样我怎么敢去喜欢你呢?”
帕特里西亚把头埋在膝盖里,眉眼低垂。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亚当微微颔首
“我没有尝试去依赖过什么人,怎么样做才算依赖你?才能让你满意?”
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帕特里西亚小姐,人和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你想让我全心全意的爱上你,对你负责——”
亚当凑近了脑袋,尽管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他很像小流氓,但是已经停止不下僵硬的身体了。
女孩呆呆地看着对方靠近的脑袋,嘴唇轻轻张开,有些颤抖。
“我得,先去爱你,是么?”
亚当不再开口,两人隔着呼吸相闻的距离对视,毫不遮掩。
良久,他轻轻点头。
女孩低下了脑袋,不知道是逃避还是自责,声音那么轻那么浅,如同无根的浮萍。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样才叫去爱你。我没有爱过别人。”
愣住的亚当保持着一种相当愚蠢的姿态停在中间,他以为按照这个女孩的性子,应该会用一个强硬的亲吻来作回答,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用身体间的语言交流。
可是今天,女孩褪去了一切伪装和面具,亚当才发现她其实是一个有点苍白,懦弱的女孩。
不是那个平日蛮横霸道的贵族家长女,不是那个华贵强美的少女。
一切冲动和盲目都随着热血的退去而凉下来了,亚当一屁股坐回原位,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头。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以为你要比我懂这些我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样才是爱一个人。爸爸妈妈爱孩子那样的爱算大人们的爱么?哥哥对弟弟的关爱也算么?我也不知道,其实。”
“哈哈,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啦。”
女孩无力的笑笑,抽回她们牵着的手,大大咧咧的将手汗抹在衣服上。
“要接吻么?”
男孩忽然问。
这次对问仓促而完全没有前兆,没能回过神来的帕特里西亚傻傻的一点点回头,满眼满脸都是疑惑,可是对方的神情里不掺什么邪念和欲望,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抛问,你可以点头同意,也可以推开拒绝,无论怎样他都不会生气。
炊烟万里,袅袅的白烟随着永不熄灭的光亮升腾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钢铁交织的巨人肩膀躺着涉世未深的少年与少女,他们的心都如顽石般坚固,可是难免会有生出裂缝的时候。
“要么?”
男孩的脸稍稍凑上了一点。
帕特里西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小心翼翼询问过对方后的身体接触,没有谁主动,没有谁被动,她们第一次认真睁开眼睛打量着对方的眸子,互相慢慢靠近着,张开颤抖的嘴唇。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夜,总是沉默的像个死人,烟袋里燃起丝丝的白烟,很多看见的人都不敢相信,弥漫烟雾里这个杀伐果断的黑袍人居然也会像个孩子一样,露出迷茫的眼神。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相遇,没有权力和纸醉金迷的干扰,仅仅就只是两头孤独的野兽走到了一起,互相舔舐很多年都没有复原的伤口。
亚当忽然间惊觉,原来他的妻子不是一个坚硬如铁的政治家,这一次的亲吻与初次在市政厅的亲吻截然不同,那一次他们的嘴唇都绷的很紧,像是两头野兽在咬食生肉,唇齿间流满了鲜血,仅仅只是两块干瘪的嘴唇撞到了一起,因为害怕,默契的害怕。
可今天对方的嘴唇像是带露的花瓣,气息馥郁湿润,亚当第一次没有敢用力去应上去,他害怕这个女孩会因为他的粗暴和大胆而碎掉了。
原来他的妻子不是大人,他的妻子还是个小女孩。
他也是。
两人结束了漫长而短暂的轻吻,那双总是很清澈,纤尘不染的眼睛忽然泛起了一层迷雾,空洞、迷朦、渺渺茫茫、看不真切。
像是辽阔无边的红海在夕阳下被照亮了,粉的一塌糊涂。
这一刻就像古老的神殿中央洒下满月般的光辉,一些心结在悄悄然中被解开,一些执念和怯懦也都不复存在,女孩儿的心在向男孩敞开的同时,男孩也打开了许久许久没关上的,满是荆棘和焦灰的心。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久很久,平和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平稳叙事。
名为帕特里西亚的粉色狡兔知道了这头银狼的童年和少年,知道了他游历西陆和央陆的刀尖舔血,也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来到温墨落,手起刀落间血沾了满袖,却从不抱怨。
亚当也彻底的了解了名为帕特里西亚的存在,明白了她的孤苦和故作玄虚,听懂了那在医院中日复一日等待死亡的无助和彷徨。
心与心的距离不再相隔十万八千里那么遥远,起码在那个铁塔微微寂寥的夜晚,他们的体温互相交融在一起,如同丝线重合的命运。
所有的话都讲完之后,已经是快要日出时分的时间了,日轮就要在远方的海岸线处升起,似是白天伊始的帷幕。
温墨落不止有坚硬的钢铁和水泥,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一闪即逝的长歌与故事。
半倚在男孩肩膀上的女孩沉沉睡去了,像个安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