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晓风报春知(2 / 2)
“春娘适才所言,朕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文安世连连咳嗽数声,言道,“朕至今记得,四十余年前,梅娘于山阴府城外流民群中将你收留时,你便是今日这般模样。只是朕不知道,当年的偶遇,是机缘巧合、抑是刻意安排?”
迎春破涕为笑,一如梨花带雨,细细喘了几声,似有不适,平息数息后略为吃力的说道:
“回禀陛下,自然是奴家着意安排。”
顿了一顿,迎春接着言道:
“奴家不知生于何年何月,自出生灵智到修得人身,直至琼林死劫,大约近三百余载。琼林焚身之时,奴家本欲拼死一搏,怎奈奴家花木成灵,本就不善争斗,其时宫中更有邪修坐镇,如若奴家现身,定遭灭顶之灾,甚至落于邪道手中做炼药化丹只用,更是生不如死。于是,不得不隐忍存身,随枯枝败木一同流落荒野。机缘巧合之下,梅君姐姐将奴家残根拾回了家,那年她方只六岁而已。乡野农家无有余财,梅君姐姐却将我照顾得很好,不过两三年,奴家残根便已恢复如初,那是报春花开之时,梅君姐姐是最开心的,待我法力渐复,人身可以重现,又是其后数年了。”
“是以,当梅君姐姐在山阴城外见到我时,实则奴家已在她身边十多年了。也正因如此,我两人才得一见如故,似是多年姐妹未见,那日只是重逢而已。”
“陛下,您与梅君姐姐两小无猜,奴家,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呢。”迎春脸上满是追忆之色,眼中晶莹似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点点星光闪烁,继而说道,
“不、不是奴家了,我比你们不知年长了多少岁月,如今……更是、只能说老身了……”
文安世吃力的撑起身子,右手微微扬起,眼中浊泪横流: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当年少不更事,我还与梅娘笑言,明明是梅花,为何却如此偏爱报春呢?她与我言道,‘倚梅迎春’乃是多么美好之事,你们姐妹的缘分当真不浅。”
迎春嘴角微微抽动,却仍是言笑晏晏:
“倚梅迎春,是啊,梅君姐姐已自先去十余年,眼下、眼下迎春就要随姐姐而去了啊……”
文安世闻言正自惊愕间,只见一阵雾气自迎春脚底猛然喷薄而出,转瞬之间笼罩全身、朝亭中蔓延开来,雾中隐有低声痛呼不断,亭中顿时一片朦胧。
于持振身而起,右手结印,大声喝道:
“五行相生,水火既济,疾——”
片刻之后,雾气渐渐淡去,只见那迎春瘫倒于地,再看模样已是鸡皮鹤发、老态龙钟。
文安世欲起身来扶迎春,试了数次却是徒劳无功,软在榻上连连喘气不止,闫玄亦是眼中泛红,强忍情绪将迎春扶至桌旁坐下,嗓音沙哑低声问道:
“春娘,这是为何?”
迎春气息稳定,缓缓抬起头来,却是欲言又止。
于持在一旁长叹一声,说道:
“迎春前辈,这便是前辈欲与在下询问之事吧?”
“于先生,正是如此,老身、老身想问先生,草木修行,究竟路在何方?不过……如今老身自知命不长久,却是不必问了。”
“迎春前辈,您修行日久,怎会本元空虚至此?”
闻得于持此问,迎春更是闭口沉默不言。
闫玄嘴角动了一动,眼角含泪、仰天喟然长叹,文安世却是悲从中来,嘶声低吼道:
“原来这些年,老夫多出来的命,皆是春娘给的,对不对?”
迎春低头不语,闫玄双手握于腹前,身形似乎矮下去几分,注视着迎春:
“只怕不仅如此,先皇后随军征战近十年,身有多处暗伤,其后,皇长子早逝,更导致心气郁结,病情每况愈下,此间,迎春应是付出了不少心力,方才使皇后见得文芨等数名儿女安然长大吧?”
“仲谦,你精于岐黄之术,快给迎春把一把脉,可有解决之道啊,啊?”文安世极力坐直身子,“如若不然,老夫有何面目见梅娘与地下啊。还有于先生,先生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救得迎春的,对不对?”
此时的文安世已毫无帝王之威风,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四处求人救治自己的至亲之人。
于持与闫玄互相看了看对方,皆是无可奈何,于持心下了然,迎春体内元气四散,能支撑至今,已是不可思议了。
文安世看了看于持,又缓缓转头看了看闫玄,神情灰败,眼中已无一丝神采。
那迎春此时却勉力站了起来,朝文安世和闫玄各施了一礼:
“陛下,不必苛求闫夫子和于先生两位了,老身早已知道时日无多,不过那夜,于昭王府中见得于先生手段之时,又无端升起了一丝奢望而已。迎春一生飘零无着,这数十年来,能与梅君姐姐为伴,已然无憾了。”
“夫子,迎春拜托您一件事,老身走后,劳烦夫子将残根带回山间,若有一日迎春得入轮回,定来此人间与诸位重逢。”说完,迎春将手微微抬起,指向一处。
三人顺眼看去,池塘对岸的一处假山山顶石缝间,一棵小花正随风摇曳,数重绿叶、三两朵粉蕊白花。
于持神情微微一顿,却正是自己初次偷入御膳房时,与老乞丐叙话那处宫观旁的假山上方。
翌日,皇宫寝殿。
大赵开国皇帝文安世已至弥留之际。
床前,文芨跪立于前,往后依次是文萱、文芾及诸多皇子皇女、后宫妃嫔、宗室亲贵及朝堂重臣。
文安世脸色暗淡的靠着床头,神情之中却是一脸淡然,眼中似有精光闪过,微咳数声,文安世威严低喝:
“适才所言,尔等谨记。诸般重托,不可违逆。”
歇了一口气,继而言道:
“朕此一生,赖军民齐心、众臣得力,扫平天下乱世,安我大赵臣民,虽有诸般不是,却也并无甚大的遗憾。更得寿过古稀,儿孙满堂,夫复何求。朕去之后,尔等辅佐新皇,不可懈怠。”
阶下众人山呼应是。
文安世稍稍摆了摆手,妃嫔、宗室及众臣次第躬身退出,只逾文芨、文萱和文芾寥寥数人。
“芨儿,这些年来,朕与你清理了不少扎手的木刺,前番文茂作乱时又打杀了一些,你素来宽厚,日后朝堂须得宽严相济,切不可让人蒙蔽了去。”
太子文芨躬身应了,声音微微哽咽道:
“多谢父皇,儿臣一定竭尽心力,不辱父皇威名。”
文安世闻言,欣慰的笑了笑,转而朝文萱两人说道:
“芾儿,日后多多帮衬皇兄,朕走了之后,这世上最亲的,便只剩下你兄妹三人了,定得相亲相爱,互相多加照顾对方。文芨、文萱你们皆是一样,芾儿自小老实,你二人不可欺负与他。再者,如有何事不决,便去寻闫夫子。”
闫玄、于持二人隐于殿后屏风,默然不语。
三人唯唯应诺,身躯略有发抖,文萱更是抽泣出声:
“父皇,女儿不闯荡江湖了,天天陪着你好不好。父皇长命百岁,再多看顾女儿几年,好不好?”
文安世眼角湿润,却是微微笑道:
“傻孩子。萱儿,那朔州乐家,父皇知道的,我文家也是江湖出身,你若有意,便去了吧。公主也好、侠客也罢,到头来皆是黄土一抷,却又知道谁是谁呢?”
旋即,文安世转头朝屏风后言道:
“于先生,朕自认为无所不能,神仙也好、鬼怪也罢,哪及得上朕的煌煌君威,不想临到终了,却还是有一丝参不透。于先生,你说,这世上,真有长生之道、不老之人吗?”
于持思忖片刻,回道:
“在下不知,不过,于某修行是道,陛下治平天下,何尝不是道呢?”
文安世默然不语,良久之后,言道:
“仲谦,文老三去了,若有来世,你我再做兄弟、一起纵横天下、快意恩仇。只不知那时,会不会再见到梅娘了,梅娘……梅娘……”
开宝三十八年,冬,十二月二十四日。
大赵开国皇帝,文安世,薨。
那一日京中风起,邯都宫城、西山皇陵,处处林木苍翠、百花齐放,漫天弥地的梅花灿烂耀眼,数枝粉蕊白花伴梅绽放、翩然起舞。
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