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崔将军东市放贼,太子爷意欲除贪(2 / 2)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十九日
玉明城,玉明县,城东角,武尧宅
辰初?执徐
武尧在辰时梆子敲响时准时迈出家门。他穿着一身常服,腰带上面挎着长刀、香囊,还有一把常用的环首小刀。武尧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将门锁好,推开宅门走出去。
他走出宅门才发现,大街上人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比例是身覆黑甲的虎贲军与银铠裹身的龙武军。
武尧有些疑惑,这两支军队可是借调到大理寺的,没个什么紧急情况大理寺可调不动他们,眼下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大人,可是今日旬休?”对门的邻居看到他出来,打了一个招呼。
“是啊。”武尧微笑着回答。
邻居眯起眼,笑道:“那小老请您吃酒,以回前日之礼。”
“今日可不行,家里香料没了,要到东市买些。”武尧解释说。邻居“哦”了一声,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各自告辞。
武尧瞥了一眼那些士兵,然后静悄悄地绕过,直接来到了东市专卖香料的一条小巷子。
此刻东市已经开市了一个时辰,玉明城的居民们早早拥上街头,和蒙着彩缎的牛车、骡车挤成一团。
武尧在各个铺面之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注意到一家铺面上挂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个牌子在“料”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轻轻地点了一滴,像是在写字时无意洒上去的,不仔细根本看不出。
武尧又兜了几个圈子,再次回到那个铺面前,他用力踏了踏脚下的土地:“五升胡椒料,几文钱?”
摊主正在低头看他的料,只是伸出个巴掌,简短的回答:“五十文。”
“有点贵了。”武尧伸手摸摸下巴。
摊主赶紧摆出一张苦相,摊开两只手:“现如今已经是平常价了,再贱些,怕是就要赔本了。”
武尧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对摊主说:“来五升。”
摊主笑了笑:“多谢客了,再卖不出去,这胡椒怕就是要发潮了。”
“是啊,看这天,是要下雨了。”武尧叹了口气。
“对啊,玉明还是没有菁国的袄山干燥,常年无雨。”
武尧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谈话。武尧从怀里掏出一串大钱交给他。摊主千恩万谢地接过钱,然后殷勤地递过一袋胡椒。
两个人目光交错,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武尧拎着那袋胡椒走到一处没人的角落,把手伸到胡椒袋里沿着边缝来回抚摩,很快就发现其中麻袋的边缘没有缝严,边缘是可以掀开的。
他看看四下无人,将麻袋边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然后把手伸进里面的空腹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麻纸。
他打开麻纸,麻纸上用菁话的方言写着一行小字:玉明异动,继续探查。如无果,蛰伏。
武尧皱起眉,他将麻纸揣到腰带的夹层中,接着把麻布按原样折好,若无其事地拎着胡椒走出来……
玉明城,玉明县,东市
辰初一刻
大街上的人并不多,一队士兵拐过巷口,当头的正是崔鼎。他已经摘下了折耳盔,露出了头上戴的黑色包巾。
他们探查完了小院里的死尸,但一无所获。
这是个不幸的消息,但崔鼎并不沮丧,因为他还有一个不错的消息。
一匹枣红马掀着滚滚黄烟疾驰过来,直直地停在崔鼎身前,没等枣红马立稳,周玉明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怒气冲冲地揪住崔鼎:“谁让你放走的叶户安!”
一刻前
叶户安有些愣了,她不明白崔鼎为何这样做。
“什么意思?”
崔鼎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稍现即逝,他缓缓回答道:“就当我是在还当时在诀安城的情。”
叶户安眯起眼,躲开崔鼎壮实的身躯,以免与他接触,然后她一晃身形,极快地离去。后面的士兵还要追,却被崔鼎伸手拦住。
“放她跑一阵。”
崔鼎咽了口唾沫,然后用手一抹脸,吹了声口哨,立刻有两名穿着紫衣的汉子走过来。
“将军。”两个汉子对崔鼎唱喏。
崔鼎甩甩手,收刀入鞘:“跟上她,有什么动向立刻用望楼传报。”“喏!”两个汉子吼了一声。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望楼上响起鼓声。
望楼上的士兵看见崔鼎把密探放走,一时间不明所以,但他们反应很迅速,立刻击鼓,将这条讯息传回紫云府衙……
“我觉得叶户安肯定从那密探身上知道了什么,不然她肯定不会着急灭口,所以我派了两个穿常服的士兵前去跟上。”
崔鼎盯着周玉明的脸:“王爷,我没有背叛大曌。”
此刻周玉明才发现,崔鼎那双虎目在这时异常肃穆。
周玉明紧紧皱着眉,松开了崔鼎,他拍了拍崔鼎的肩甲,然后说道:“跟我走——吃饭。”
崔鼎点点头,两人正要离开东市时,望楼的鼓声又响了。周玉明立刻纵目望向不远处的望楼,上面的士兵正在翻译鼓语,他拿着一根小狼毫,立即将鼓语转为曌话抄在木简上。
“崔将军!李总兵急传——城北,东北巷,独柳树!”
望楼上的士兵大吼着,同时扔下木简。
周玉明拉回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而崔鼎则拨开人群冲到街边,飞身截住正好路过的一骑。
崔鼎大喝一声:“紫云府衙办事!征调尔马!”说完,他把马上的汉子扯下,纵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那队紫云骑兵也没有怠慢,纷纷挥舞马鞭,跟上两人。
与此同时,正在城北东北巷的李九江遭受了巨大的挫折。
他带着士兵们赶到这里之后,原以为肯定是一帆风顺,可没想到这里正正在和数十名密探开会。
他们遭受了顽强的抵抗。
院子里的密探们并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有着寸弩和匕首,在易守难攻的庭院门口与李九江所队相抗。在突进院子后的短短三个弹指中,紫云尉士兵一死一伤。李九江连忙将剩余的士兵们带出来,同时对望楼发信,请求支援。
“番中劲弩,这他妈到底是北燕人还是邵人?”李九江背靠土墙,不禁在口中嘟囔。
在崔鼎等人赶来的时候,李九江也没闲着,他领着两名士兵翻墙突击,却再次被院内的弩箭射回。
李九江愤怒地一拳击在土墙上,然后再次对士兵们下令:“妈的,卸门板!”
两名手脚麻利的士兵立刻从附近的人家卸下门板,一个老头哭丧着脸,急切地喊道:“拆我们家门干什么啊?”回答他的只有一声“拿贼征用”。
士兵们解下捆着铁甲的皮带,根根相连,捆在门板上,以手持做盾。
辰初二刻?执徐
“突——!”
李九江怒吼着下令,随即立刻有两名士兵持门板冲进院内,李九江与另外几名士兵跟在后面。
院内的密探们立即扣动悬刀,十数支弩箭牢牢的钉在门板上,与此同时,门板后面的几名士兵大吼一声,随李九江杀出。
砰,砰,砰,砰,砰,砰
连续传来六下弩箭射出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又一名士兵被射伤。
开弓没有回头箭,士兵们想要再退回院外已经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与密探们厮杀。
密探们的反应很迅速,他们在士兵们脱离门板的一瞬间便握紧匕首扑了上来,士兵们措手不及但好在有铁甲防护而且兵器趁手,与密探们打了个平手。
李九江敏锐地再次察觉到这些密探不简单,他们的兵器虽然是短小的匕首,但却能凭借着身形,一次次地砍中或滑中士兵的铁甲。
却才被弩箭射倒的士兵,在短短一个弹指内便被蜂拥而上的密探们割断喉咙——他们似乎很懂的配合。
眼看着周围的士兵们所剩无几,李九江的内心也慢慢变得绝望。
他挥刀的速度变得慢了,一个不留神,被两名密探飞身扑倒,就在李九江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那两名密探身体突然痉挛一下,旋即倒地。
在那两名密探倒地之后,李九江便看见了外面天神般的周玉明与崔鼎——援兵到了。
“杀!”崔鼎发出一个短促的命令。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骑兵们纷纷滚鞍下马,端平了上好箭的寸弩朝着院内发射弩箭。
士兵们的动作很快,在短短三个弹指内便将院内的密探们消灭干净。不过他们留了三个活口——三个命大的密探没有被乱箭射死,士兵们就没有补箭。
“哪个混账下令突进来的!没打过仗啊?”周玉明站在庭院门口骂道。
李九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周玉明除了斥骂并没有进一步动作,他松了口气。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满脸笑意。
崔鼎仰起头来,扬声道:“哪个是李九江李总兵?”
“我。”李九江上前几步,他拱手现对周玉明唱喏,次之崔鼎——尊卑有序,不管怎么样,那件四团龙袍错不了。
周玉明扬扬手,没理李九江,而是对着那些士兵们发令:“捡活的带回府衙,死的留给武侯、不良处理!”
发令过后,周玉明缓缓踱到了李九江身前,开口询问:“你就是李九江?”“是。”
在得到答案后,周玉明阴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没有丝毫犹豫,举起刀鞘狠狠地朝李九江脸上抽去。
李九江没有防备,被刀鞘猛然抽在了没有防护的面门。
这把龙纹刀的刀鞘是硬革包铜,杀伤力惊人。刀鞘抽在李九江的面部,李九江登时鼻血狂流,扑通一声跌在地上。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再次起身。
只不过,这次李九江起身后便保持了一个单膝跪地地姿势。周玉明没有丝毫手软,他轮动刀鞘,又狠狠地朝李九江穿着铁甲的背上抽了两下。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周玉明把刀扔给崔鼎。
李九江无声地迎上周玉明的目光,嘴角因疼痛微微颤抖:“末将不知。”
“因你轻率冒进,不等援兵,致使五名紫云尉士兵断送性命。”周玉明没有再看李九江,而是冷冰冰道:“你是总兵,但从此刻起,降为副总兵。”
李九江猛然抬头,一脸怒色:“官职任免,怕还是轮不到你说的算吧!”
周玉明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块刻着“如朕亲临”的麒麟金牌:“奉皇旨,掌管紫云府衙一切调度。”
李九江看见那金牌后连忙拜倒在地,忙道:“吾皇万岁万岁万岁!臣燕州总兵问皇上圣躬安!”
“朕安。”周玉明抬抬手,适应李九江站起来,然后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命令:“燕州总兵李九江,指挥不当,致使五名紫云尉士兵惨死,降为副总兵留用查看。”
李九江一挑眉,似乎就等着周玉明这样说,他跪地道:“末将领命,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他这话近乎挑明,他不是听周玉明号令,而是听从曌帝的旨意。
周玉明挑挑眉,倒是没有介意这个,他此刻已经将全部的精力放着一具“尸体”上面。
那具“尸体”的背部中了两箭,不过从微微抽搐的脊背线条可以知道,他还活着。周玉明皱起眉,一指那具尸体:“把那个密探给我拖过来。”
“喏!”立即有两名士兵走过去,一左一右的把那个密探架了过来。
周玉明盯着那名密探左右看看,冷声问道:“你是里正?”这提问近乎是拿着棍子打蚍蜉,几乎不可能得到“是”的回应。几十名密探都被乱箭射死,仅剩的这几个活口是头儿的概率不大。
甚至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但是周玉明得到的回复是密探的一个点头。
周玉明心中一惊,连忙蹲下再次询问:“你是里正?”他严重怀疑刚才密探的点头是因为体力不支和失血过多,所以又重新问了一次。
“是。”这次密探给了口头回应。
周玉明慢慢站起来,手指焦虑的搓动着。
之前的行动中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这表示他妈将无法判断谁是里正。按理说这些密探的上司都应该是忠贞不二的,现如今这个里正如此轻而易举地招供,这不免让周玉明有些怀疑。
现在只有两条路,信,还是不信。
周玉明抬手唤来两名士兵,让他们将一名活着的密探拖来,指着却才说自己是里正的密探问道:“他是里正?”
回应是一个点头。
周玉明挥手让士兵们把他拖下去。
“你们今日开会,所为何事?”周玉明示意士兵移开放在里正脖子上的横刀,对着里正狞笑道:“玉明城内,还有几个你所知的密探?”
里正虚弱的摇了摇头,周玉明收起笑,扭头看向崔鼎。后者立刻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狠狠地刺入里正大腿。
随着一声惨叫响起,周玉明再次发问:“玉明城内,还有几个你所知的密探!?”
里正强忍着刀刺的剧痛,看着这个男人缓缓把手探入怀中,颓然地闭上眼睛。
不料周玉明拿出的不是刀,却是一个便携式的檀木粉盒。木盒打开后,左边是一个熟皮墨囊,右边嵌着一管短小的寸锋毛笔和一卷竹宣纸。
周玉明将宣纸摊开,把墨囊里的墨汁倒出来,用水囊中的水冲开,他把毛笔递了递,厉声吼道:“写!”
里正不情愿地接过毛笔,忍着痛,开始在宣纸上书写……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太子宫,大殿
辰?食时
牛鸿哲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跨步踏上大殿的石阶。
从理论上来讲,太子根本无权对牛鸿哲下达命令。除非是曌帝下旨,由太子转宣,才能间接对牛鸿哲下令。
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曌帝让太子监国的真正用意,但也可以打着“非皇旨”的幌子躲过召见。可牛鸿哲这个元老却在接到太子召见的第一时间赶往宫中。
“这一次,看来会有大事发生。”
牛鸿哲走进议事厅,望着眼前五张空荡荡的案几,不无忧虑地想到,同时感觉到很兴奋。
“牛将军近来可好?”太子突然从一旁的盘龙柱后转出。
“还好还好。”牛鸿忙不迭的回答,他突然发现,太子的身后还有一群与会者们。
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曌国高级官员们。这些人为首的是司马山,他一袭粉团青袍,静静立在太子身后,仿佛太子就是曌帝。其次就是李烨霖和李桂国,再往后就是曌帝的仗刀将军徐勇信。
接下来出现的是左柱国叶三川,随他一起出现的是豹骑将军汪白与大理寺卿何文静——这两位算是最低价的官员。
当他们都坐定以后,太子才迈着方步缓缓开口:“陈大人,请讲户部现今可拨出多少银子?”
一个马面官员缓缓起身:“国库中可动银两只有不到三十万两了。”
“听到了吗?三十万两。”太子脸上阴云密布,他干笑一声,再次开口:“请陈大人再举几个例子,如各级官员俸禄。”
马面官员抿抿嘴唇,看了眼周围的大臣们,徐徐道:“抚院俸银九十三两八钱六分八厘、布政司俸银九十三两八钱六分八厘、按察使俸银七十八两七钱二分八厘、县丞俸银四十两……”
“停。”太子略微抬抬手,他摸了摸身上的过肩龙袍,对诸位大臣发问:“你们可知,赵枞府中有多少银子?”
众人一脸茫然,可看到太子阴沉着脸,都不敢讲话。
“房屋一千间,田地两万顷,银铺三处,当铺十处,赤金三十万两,一千两一个纯金大元宝一百个,一百两一个银元宝五万个,银锭三十万,制钱一百五十万文,铜钱一百万文。其于无计。”
太子的声音很平淡,但仿佛又蕴含着压制不住的怒火。
“之前有个将军巨贪,孤办了他,可他的银子没花多长时间,没了——主要用在了军队和民生上。”太子在众臣直接来回游走:“列位觉得,现如今我该不该留赵枞啊?”
太子将手放在大殿正中的獬兽铜炉上,略一抬手:“何卿说一下吧。”
何文静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太子会让自己来回答。但转念一想,他是大理寺卿,太子要名正言顺地办赵枞,就必须要借助大理寺的力量。
此问是在探自己的口风。
但他的想法对太子要做的事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就是极力阻止,也毫无意义——太子既然问他们,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太子缓慢地搓动手指,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大理寺卿何文静。后者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
过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臣不知。”
太子冷哼一声,然后在嘴里重复着他的话,似乎在细细咀嚼其中的韵味:“不知……不知……你不知,那——汪将军来说说吧。”
汪白同样一脸茫然,显然没想到太子会提问自己,他略加思索,开口道:“末将以为,应当夺职查办。”
“之前不是查办过了吗?”太子眯起眼,一下子变得很激动,他捶了捶案几,大声道:“李九江亲自去查的!可为什么他还有如此多的钱财!”
大殿之间变得鸦雀无声,不少大臣已经开始擦拭汗水。
“敢问太子,可是要再抄赵枞的家?”司马山缓缓开口。
“孤就是要抄他的家。”太子不紧不慢地说,声音却透着沉稳的力道:“这次抄家,如果赵枞还能带着钱财安然离开的话——有人可要小心了!”
太子猛然提高声音,对着何文静道:“何卿,此事你全权负责,孤一会儿给贤王下旨,命他旁协,这次你不光要查抄赵枞,还有替孤朝赵不一、刘高翰、武尧他们逼逼债——你可明白?”
“自然自然,臣定不负太子所望。”何文静讨好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