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楚王入曌誓盟,贤王探得惊闻(1 / 2)
大殿中的气氛并不热烈,诸多大臣耷拉着头,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正中央青年的手臂时抬时落,香炉中飘出来的烟氤也开始朝着各各方向散去……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十九日
巳初?大荒落?隅中
玉明城,玉明县,西郊巷
西郊巷地处偏僻,贴着玉明城墙,附近几乎没有人烟,只有几排废弃已久的破旧房屋,向来是落魄人家的聚集处,不少乞丐也将这里当做落脚处。晚上钻进破屋里,抱着茅草能美美地睡一夜。
此时的西郊巷内,万籁俱寂。
除了一些污水顺着斜坡与瓦片,缓慢地落在排水渠内,发出较为清脆的嘀嗒声之外,再无其他的声音。
咚,轻微的一声响,一只皮靴踩在了积满污水的小坑里。
来人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一条野狗出没,但一闪即逝。来人没有惊讶,而是迅速开始寻找残破的门牌。
西郊巷虽然没什么人住,但门牌还是有的,这得益于此处前不良帅的管理。虽然不必要,但依旧都上了门牌。
毕竟这里收容着几百名各种人员,他们都有一个共性——穷。
来人没有费太大力气,便找到了西郊巷甲丁六户。在门口,来人脱下遮住面庞的斗篷,露出一张狠辣与温柔并存的脸——是叶户安。
她拔出腰间的手戟,一脚踢开大门。
此刻院内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横歪斜躺,被来人这么一吓,不禁打了个哆嗦,纷纷从地上爬起来。
叶户安没想到院内还有这么多乞儿,她一边警惕地左右望着,一边信步朝着里面走去。
在她眼中,这些乞儿就好像牲畜。
很快她就找到了目标:有一个人正靠着一棵枯树打盹,他身上裹着破袍,身下垫着些黑漆漆的茅草,蓬头散发。
让叶户安所注意的,是他头上的一缕细红丝。这红丝很多年都没有更换了,早已失了本色,变得污浊且有些发白。但即便如此,这红丝还是被绑在男人的一缕头发上。
这让他在一群衣衫不整的乞儿中,显得格外醒目。
列国之间,只有聆人才会以细红丝绑发,而且他们只绑住脑后一小缕,平时束发不受影响,但能看见那鲜艳的红丝。
这种布条被聆人称为“发绚”,代表聆国人对生活的信心,还象征着吉祥。
叶户安慢慢走向那人,口中轻声询问:“你是季无?我找你很久了。”她闻到了阵阵酸臭——那是乞儿们身上散发的味道。
那人打了个哈欠,用沾满眼屎的斜眼懒洋洋地打量了她一下,没说话。叶户安又往前走了几步,那人敏锐地想要躲开,可却被叶户安闪着寒光的手戟逼回。
“你是季无?我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叶户安走到他面前,单刀直入。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挠挠头,泼洒下大片的皮屑和头发。附近的三个乞儿像山猴一样互相捉起了虱子,他们晒着太阳,对这一个闯入者毫不关心。
叶户安从腰间解下一个曲嘴的鎏金小壶,壶两面各錾刻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
“如果你能一五一十的回答,这件东西就归你了。”
巳初一刻?日禺
玉明城北,东北巷
巷子里弥漫着一股铁锈的味道,尸体已经被不良和武侯们运走,但大队的士兵还停留在此处。他们神情严肃的守在巷子口,等待着命令。
院子里的血腥气有些刺鼻,周玉明目不转睛的盯着正在招供的里正,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接过里正手中的宣纸。
一侧的崔鼎抱臂而立,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整个过程。
“只此二人。”里正朝着周玉明递过宣纸,后者毫不犹豫的接过。
李九江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纳闷。这个王爷,好像很信任写字的密探,没有丝毫疑问,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
“这两人都是我的上司,一个在曌京五年,一个在曌京三年,期间主要负责探听……”
周玉明对这些没兴趣,他只关心一件事:“除了这两个就没别人了?”里正环顾四周,然后点了点头。
“很好。”周玉明笑着走开,露出身后提着环首刀的崔鼎:“你尽心了——砍了吧。”
崔鼎立刻手起刀落。周玉明走到一旁,盯着纸上的两个名字,眯起双目。
“陈之焕,邵人,隶属邵国将军张武麾下,曾任水军都尉,现任在曌密探队正。下辖三十二名邵探,其人于曌玉明城为炯曙县县令幕僚,部下为其佣人。”
周玉明看了眼身后的一名士兵,这人以前就是玉明城炯曙县的不良帅。他此刻见周玉明看他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索性周玉明很快的转过头,轻客咳一声,继续诵读。
“武尧,曌人,隶属不详,职位不详,下辖密探人数不详,现任曌国飞骑尉,居玉明……”
周玉明的声音逐渐颤抖,他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直至他读完后愤怒地将宣纸砸在地上,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咆哮。
“都他妈的吃干饭的?一个邵探,身居要位,还飞骑勋?!我看大曌真是要完了!”
李九江咽了口唾沫,“武尧”这个人名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可联系“飞骑勋”这个词他立即想到了在大堂中央嬉笑的长脸。
想不到啊,他居然是密探,而且看样子还是条大鱼。
“李九江——”
周玉明带有怒气的声音将李九江的思绪拉了回来:“命你带队,去炯曙县,把那个县令幕僚带回来,我要活的不要死的。”
“喏!”李九江略一抱拳,撤步要走,却再次被周玉明叫住。
“告诉那个县令,等本王闲下来,回去'好好'拜会他的。”
李九江不禁打了个寒颤,周玉明的声音中布满杀意,这个拜会怕是会让炯曙县县令心惊胆战一阵子。
不过也是,密探都蛰伏到了县令身边了,那离朝堂也不会太远,不,朝堂之中已经有了密探。
周玉明的眉毛已经皱到了极致,他从崔鼎手中接过刀,立即下令道:“去抓武尧——图!”
立刻走过两名军士,双手扯开一幅卷轴,上面正画着玉明城内的大小建筑、道路,虽然不及《玉明百万览》那么详尽,但也差不多。
玉明的分布是内密外疏,越往里住户越密集,向外的诸坊往往广阔而冷清。一些坊中人烟冷清,坊内杂草丛生。
像武尧这种人,在玉明城中官并不算大,但肯定能住在玉明县内,而不是炯曙县、琼瑜县这种较偏的两县——他一定在两县正中的、最为富饶的玉明县。
而玉明县也不小,除了东西二市便是皇宫,周围环绕几十坊,相比仅仅有二十坊的炯曙县、琼瑜县,排查的难度要大的多。
以武尧的官职,不可能在靠近皇宫的地方居住,若是在富饶的西市居住也有些勉强,那么……他住所似乎也只能在东市附近了。
周玉明铁青着脸,对着身后的士兵们大声问:“谁知道武尧住所?”
队伍中有一个人变了脸色,急忙上前两步,拱手回道:“武尧住城东玉珠坊,乙一十四号。”
周玉明微微点点头,再次扫视众人,眼神变得坚毅起来:“所有人,前往城东拿贼!记住,我要活口!”
“喏!”
士兵们立即回到战马前翻身上马,开始朝着城东方向疾驰而去。
太子宫的西北角有一大片竹林,平日里供太子的珍禽们戏耍。有时还将皇子们无处安放的各种珍宠寄养在此,可为生机盎然。
此时在竹林幽深处的一间翘檐小亭里,两个人并肩而立,一人身着青衫白巾,是刚刚参加完会议的叶三川;一人却披朱佩紫,贵气冲天,是当朝太子周玉喆。两个人凭栏远眺,似乎在一同鉴赏外面的青竹翠景,可口中的话却杀机昂然。
“你胆子真大,敢参他。”太子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声音中却裹挟着一丝怒意。
叶三川躬了一下身,态度却很强硬:“正是。正如臣刚才所言,尽管他深受圣上的信任,但臣还是要参他不忠。这件事,臣没做错。”
太子冷哼一声,指了指头顶,道:“司马山就是这亭子,有他遮挡,大曌的朝堂还能有片刻安宁。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够腾挪,若赶上风雨大作,如之奈何?——左柱国,你这事办得孟浪。”
“敢问大曌的朝堂是怕风雨,还是怕猛虎?”叶三川不管不顾,一句就顶了回去。这个态度让太子略显尴尬,他几次想要发作,却生生认了下去。
自从太子监国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叶三川与太子交谊深厚,无话不说。太子虽然很多事都听从了叶三川的话,但是并不代表一味盲从。
叶三川为人正直,从来不假辞色,而这也正是他的短板。
太子叹了口气,眼眉低垂,有些忧虑地问道:“司马山不忠,你可有证据?他跟圣上多年,可是过命的交情,没有确凿且过硬的证据,圣上不会治他的罪。”
“就算有,如果不是什么大罪,怕也是训斥几声,罚些俸禄便完了。”太子转过身,拍了拍叶三川的肩膀:“这折子我还没有帮你递上去,你现在再想想。”
“证据确凿。”叶三川沉着脸,“司马山不光不忠,而且他犯的是叛国之大罪。”
太子“啧”了一声,并没有太过惊讶,他拍拍叶三川的背:“我不会多心。只是……呃,怎么说呢。司马山是定盘星,有没有他,我大曌于朝堂上、列国间,会大不一样。”
太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忧郁的光:“虽然是养狼为患,但这条狼也不得不养——你真以为皇上这些年没有察觉?”
早在顺德八年,自六皇子周玉明回朝起,曌帝与司马山的关系已悄然起了变化。最开始只是司马山议政的时候少了些,后来便演变成了司马山半隐退,直至现在变成了曌帝不问朝政,司马山无法插手。
司马山在曌帝心目中极有地位,以至于曌帝早有察觉却迟迟不将他问罪,可眼下叶三川要捅破这层纸,这将让局面大变。
司马山在朝堂上充当的可是定盘星的角色,他若是离开朝堂,局面可就不好说了。
太子抬手摁摁眉心,开口道:“你再想想吧,尽快给我个答复——兵部又要钱了,若不是顾虑你多心,我本来连这竹林都不会来。”
叶三川这折子呈上前或不呈上去都不会起太大的作用,主动权在曌帝。他若是想让司马山死,司马山都不可能现在还在家赋闲。
曌帝所看中的,无非就是司马山稳定朝堂的能力。文臣首为司马山,武将头是牛鸿哲。至于白元驹,隐退了许久,只有爵位保留,现如今连不良帅都辞去了。
“先说说你的证据吧。”太子又突然开口了。
叶三川沉默了将近一个弹指,然后轻咳一声,轻声回道:“城东有一个他的心腹,现在在为邵人办事……而充当背后指使这个角色的,正是司马山。”
太子突然干笑一声,然后询问道:“参司马山,你可有证据?”
“抓了那人,一问便知。”
“无证拿人,你也不怕被反咬一口!”太子恼怒地爆喝道。
“拿此人有凭证。”叶三川十分平静。
太子愣了一下,一甩衣袖,烦躁道:“呈还是不呈,给我答复。”
“呈。”叶三川下定了决心。
太子没作声。他仰起头来,视线越过亭子的檐角,看向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
“福祸未知啊,大曌的命运……还是掌握在父皇手中……”太子一阵苦笑。
巳正?日禺
玉明城,玉明县,城东角
武尧宅
一大队骑兵气势汹汹地赶来,马蹄声犹如炸雷,在这晴朗的天气中,他们的到来就恰似阴风乌云,宣示着恐怖与死亡。
比起外边稀疏的坊内建筑,武尧所住坊内的宅邸布局要紧密不少,一条街上多有几十户——每一户的占地要小得多,府门低矮,墙头上遍布松竹藤萝等绿植,疏朗相宜。
“王爷,就是这儿。”
周玉明翻身下马,顺着那名士兵的指头看去,发现这处宅邸略显寒碜。院墙的外皮剥落,瓦片也残缺不全,只有门环还算光亮,府门上方高悬的“武宅”门匾,表明此宅有主。
“破门!”说着,崔鼎便干净利落地取下别在颈后的双锤。
“你们是谁?找武大人?”恰巧此刻,武尧的邻居从院中走了出来。
“不错。”周玉明立刻接话道:“我们找他有点事儿。”
回话的同时,他迅速打量这名中年人。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已经有了几缕斑白。
“敢问武大人何事回来?”周玉明问。
“这……小老还真不知道。”邻居看到周玉明身上的四团龙袍,立马变得十分小心,他停顿了一下,谨慎地回答。
“哦……”周玉明扭过脸,眯起凤眼,对一个士兵下令:“望楼传令,全城缉拿武尧——要活的。”
“喏。”那名士兵领了命,翻身上马,朝着最近的望楼疾驰而去。
邻居听周玉明这么说,立刻慌张了起来:“大人这……这……”
“老实待在家里,于你无干。”周玉明淡淡地对邻居摆了摆手。
“唔……”邻居殷勤地点头哈腰,连连称是,然后立即闪回了家门内,对着周玉明千恩万谢地关上大门。
崔鼎凑到周玉明身旁,低声询问道:“要不要我带人四处找找?”
周玉明摆摆手,眯着眼朝四周看了看:“不用了,咱们在他这门口等一会儿。”说着,他略带疲惫的坐到了武宅门口。
武尧的步伐轻松且悠闲,他一手提着袋胡椒粉,一手提溜着葫芦。上面下达的命令已经接收到了,很容易办到的事情,而且这次来人给的回报颇丰,自然应该喝些酒来庆贺。
可就在他刚刚拐进街口的时候,却看见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场景——一大队骑兵正在他的家门口站定。
武尧脸上的微笑瞬间垮掉,他警惕地把酒葫芦换到左手,而右手搭在了腰间长刀的丝绳缠柄上。
眼下这个情况,去还是不去呢?
武尧咽了口唾沫,想要思考一下,可就在这时,远处的一名士兵突然指向他,他来不及思考,竟然拔腿就跑。
“王爷!他在那儿!”
一名士兵突然大声喊道,周玉明顺着他的指头看去,却恰巧见到那个狼狈逃窜的背影。
“要活的,都给我追!”下令的同时,周玉明翻上马鞍,驱马疾驰。
这里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对畅通许多。马蹄翻飞,在大路上留下一长串匆忙的蹄印。周玉明抽打马臀提速,迅速接近武尧。
就像是有感应似的,周玉明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两人恰好死目相对。武尧先是陷入一瞬间的惊愕,旋即鬼嚎一声。
可就在周玉明即将伸手揪住武尧衣领的时候,一把出鞘的弯刀擦着他的指尖闪过。周玉明立即缩手,定睛一看,确实一群草原人,多有十来个汉子,个个健硕。
“瞎了你们的狗眼!妨碍公务,爷要你们的脑袋!”周玉明勒马的同时大声呵斥。
“兄弟们动手!”当头的汉子大喝一声,周玉明迅速拔刀,而对面的北燕人也抡起弯刀。电光火石之间,周玉明砍倒两名北燕人,而坐下的枣红马也被北燕人砍断马腿。
高大的枣红马轰然倒地,周玉明被迫摔在地面上,因为剐蹭,左手的手掌一片血肉模糊,那群北燕人还要补刀,却被随后而来的骑兵们砍翻。
“王爷!那边!”一名士兵伸出手臂,给周玉明指引方向。
“放箭!老子不要全乎人了!留条命就行!”周玉明对着骑兵们下令。
周玉明抿抿嘴,正要转身,一个倒地的北燕人却突然暴起。弹指之间,周玉明根本来不及躲避。
可就在刀尖离他眉心不到一毫时,那北燕人却突然倒下,露出了身后极其魁梧的将军。
这将军魁梧雄壮,手中提着一根拐刃枪,竟然一枪刺穿了北燕人的胸膛。
这将军也不言语,回身就走,周玉明这才发现,那将军身后还有一队骑兵。
周玉明看了眼那将军身上穿的甲,却发现他身上的将军甲没有悍腰,甲片也是较为便宜的扎甲,头上没带胄,只带了一个银冠。
唯一能证明他是将军的只是掩搏上两个厚实的饕餮肩吞,还有身上那股冲天的贵气。
周玉明用手背拍了下身后崔鼎的胸板:“崔鼎,赶紧,跟我去谢谢这将军。”
他们刚刚走近几步,那将军身后的两名士兵便开始大喝:“何人!”
周玉明正要言语,又有一名士兵单手持缰,斜刺里冲过来,伸手指着周玉明,当即喝道:“放肆!你是哪个?见了楚王还不快快跪下!”
周玉明吃了一惊,连忙带着士兵们唱喏:“我是曌帝六子,周玉明。”他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曌帝都要避让的角色。
项宇这个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只有三万人的军队,却守着一块有北燕国大小的土地。
他作战几乎不讲任何战法,曾带十个人,在一个时辰内,克其城,杀其主;带一百人,在菁国一千人的四个大阵中反复冲杀三次——是唯一一个有百人斩记录的人。
他是列国公认的杀神存在。
当年曌帝造反,如果没有项宇的三万人支持,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称帝。曌帝称帝后,给了项宇一大片土地,保留了项宇“楚王”的爵位,默许他称帝,但项宇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继续以“楚王”的身份自处。
他在列国之中无人敢动,不听任何人的号令,唯独给曌帝面子——听召不听宣。
今日他来玉明城,绝对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