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九·息吹烈风,无间地狱(1 / 2)
夜已经很深了,我却迟迟没法睡着。沉暗之中唯一的动静,便是从窗外黑漆漆的天空里传来的园林的细细流水声。身边的半人半灵早已熟睡,她缓慢的呼吸一缕一缕地缠在我的右臂上、令我周边的气流越发寒冷。灰黑之中,我也静静地躺着、看着妖梦安稳睡着的样子。
一抹紫色微光忽然在我眼界的边缘亮起,我第一时间就想到那个家伙了。我转过身去,左侧,和我的双眼差不多高的位置,出现了像之前一样的紫黑隙间,但这回仅仅只有巴掌大。很轻很轻的话语声从里面传来——轻得不像是她之前那幅轻浮自若的样子,“觉,还没睡么?”
“……睡不着罢了。”我也以差不多的音量回她,我并不想吵醒妖梦,这当然麻烦。
“嗯、这里不方便,我们出去说。”面前的隙间消失了,同时我感到自己突然坠落下去!
一瞬间的熟悉的失重感,我眼前一黑又一亮,摔落在了某种柔软物体上,不是很疼。一看,似乎是某种简约风格的家居,形状倒是颇像地灵殿的沙发,然而却一点过多的装饰也没有、是全黑的。虽然不喜欢它的外观,但软塌塌的坐着还挺舒服。妖怪贤者换了身紫纱白边的洋服,仍然以端庄优雅的姿态,双腿并起、手合身前,这样地坐在我的左手边。她转过头,亮紫色的双眸如同深潭秋水,眨了一眨、对我露出一个莞尔的笑容——说是微笑,却有些太过了,那是种十分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笑。之前太过仓促,连这么一位和母亲有关系的大妖怪的面孔我都没能完全记住,现在看,就算把她放在诸多有着美艳容颜的成熟女性之中,也绝对是最有魅力的那个吧,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神秘感,因而非常吸引人。
看样子这里是某种高处了,面前有着许多我猜是房屋的东西,它们的样子非常奇怪,仿佛只是为了尽可能塞下更多人般的,筑成了高高的棱角分明的柱体,而那灰白色的外墙上,开着一扇又一扇的单调玻璃窗,如同棋盘上的方格排成了绝对的矩阵,少数窗子里还亮着炽白的灯光,透出那被削成没有任何亮点的矩形的玻璃。我猜我和她所在的正是这些奇怪的楼房之中比较高的一座的顶上。往下看,仍然是完全不像是幻想乡的、多用纯粹的几何图形组成的道路,我不认识那些灰色而几乎不反光的材料,说是石材,但好像又不只是石材。脚下的这条道路看起来比人间之里那儿通向广场的大街还要“整齐”,灰黑的路面被竖在两旁的十分高的杆状照明灯照亮——那灯,散发的光也是不存在于我认知里的,比起河童们口中的“电力照明”,这玩意的光却是浅黄色,但若说它是火光,那么它未免也太亮和太静止了些吧。中央刷着白色和黄色标记的道路纵横交错,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方格,甚至于形状上和人类的农田相似。我忍不住又抬头看天,仅有一轮完全看不清楚的月亮挂在很远的天空中,比在冥界甚至幻想乡见到的都小得多。而星星,……我一颗都没看到。
“这是什么地方……好可怕。”我忍不住问她。
“外界,在幻想乡大结界之外的地方。也就是,普通幻想乡人口中的‘常世’。你觉得看起来怎么样?”
“真是个糟糕的地方啊。虽然比幻想乡的夜晚多了许多光亮,但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反而更感到悲怆和恐怖……还有,亮着灯的窗子里的那些人,他们在干什么?如果是在工作的话,那也太……反正我讨厌这里。”
“我觉得,你的看法多少和我有些相似吧。”她看着远方仿佛无尽的灯海,“这里的人们眼中,永远不会再有可以冠上‘幻想’之名的东西了。所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变得更加富有吧。这也导致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妖怪或是神明了……如今,那些种族早就进入幻想乡了吧。”
“在这里的生活一定很单调无趣吧。……唉。为什么会这样呢。”
“外界的人类凭借科技智慧自以为主宰了世界,把任何威胁到自己的东西都杀了个干净。这方面,幻想乡要好些吧。哦、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她也知道,这句话无形之中就让我联想到那天的事情了。我摇摇头,“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人类的性子里天生带着自私吧、对吗?”
她没有回答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然而转移了话题:“对了、你记得……被你带走的那东西吗?我之前说过的?”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难道,难道是那石头吗。当时我带着恋走的时候,身上除了吃的东西,就只剩下它了。妈妈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留着它,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呢。现在,它被我放在地灵殿里当收藏了。”
我看着她微微摇头、抬手又凭空撕开了一个隙间,把戴着连袖长手套的手臂慢慢伸了进去。随后她再把手拿出来时,手中正是那玩意儿。
“拿好。它是你母亲很久以前在地下发现的。总之,你很快就能用得上它,相信我吧。那么,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嗯……”我从她手里接过这块在地灵殿放了几百年的符石,上面那有些像眼睛的图案,在高空的风里涌动着深紫色的光芒。然而除了冰冷,我感受不到什么应该和它的描述相称的特别感觉。索性,我就把它拢在怀里、放松身体躺了下来。
“……所以,我怎么称呼您呢。”我转头看着她,无端地联想到这个问题,“紫小姐?”
“嗯呵呵、……不错。随你怎么叫啦,我可不在意。你应该多想想之后要怎么办吧?”
“唔……下一站是地狱呢。虽然应该好好休息,可是睡不着……”
“地狱吗。”她听见,就忽然收起了那显得有点轻佻的笑容,转成了严肃的神情,“地狱……我知道了。虽然都是‘地狱’,但是那里和你平时生活的地方,可是完全不一样、甚至于会颠覆你对这个词语的认知的。你得稍稍做点儿心理准备,我猜这是你这次离家要去的最危险的地方。”
“我想也是。但,无论如何……为了她吧。”
“好。我喜欢你这个态度呢。话又说回来,之后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来找我,能告诉你的我都会说的。”
“可……我怎么找到您呢。”
“问得好。……”她似乎被逗笑了。我不理解。
于是任我怎样追问,她也没回答了,只是静静坐在这家具里,看着面前虚空一般的街道,艳红的嘴唇时不时微微地颤动几下,又看不出来在说些什么。我没办法得到答案,也就仅仅是陪着她地,紧紧靠在了她边上。我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缕想念的味道,一定是她在追忆故人吧。……至于是哪位故人,我也猜得到。
不知多久,周围的风渐渐地缓下去,我的睡意虽然姗姗来迟、不过终究没到不可接受的地步。我好像不知不觉地靠着这位妖怪贤者睡着了呢……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感觉。难道,能透过我看见母亲吗?
……啊,这些都是梦里的问题了。
待我睡醒,时间是清晨。灰白的天光斜斜地照进窗里,整个日式的房间半明半暗着,很有朦朦胧胧的美感。我正躺在原来那里,妖梦就在身边、还没睡醒。那块石头则安然无恙地卧在枕边,而我身上,厚棉被盖得好好的。想来,紫很会照顾人这种事,应该合乎情理吗……?
我决定出去走、呼吸一下地上清新的晨风,也把我刚刚去了外界半夜的身体好好缓一缓,帮它确认自己确实还在幻想乡里。我带着石头起身,尽量悄声地摸出了留了条缝的木屏风移门,随后步伐轻快地离开了主楼。
我冷得打了个寒噤,毕竟还是早夏吗……左拐,眼前是亲切的人造园林,它有着澄净的池水、数瓣华贵的莲花、漂亮的雕花石栏,以及由石砌的块砖曲径通向的,身处池正中的六角小亭。远远一看,想不到亭中红木长椅上,幽幽子姐姐正靠在廊柱上微微侧身、低头沉思。我于是快步而上、小步走过那一块一块嵌在静水中的圆形古旧石砖,它的顶面几乎刚刚好和水面相合,而若不是因为在冥界之内基于“死”的静态自然规律,这种设计是无法实现的,反而会因为水面的时时升降而显得很失败。也正因如此,它几乎能让走上它的人感受到生死的厚度。而站在一旁看,仿佛像是走在水面上,风雅而仙气四溢。
“幽幽子姐姐……早安。”
“啊、是觉啊。我正想你的事情呢、来坐吧。”她眯起眼睛,笑着对我招了招手,我也走进亭顶之下、坐在她边上,“那么,紫她应该也找过你了吧?她刚刚来这里,交代了我一点儿小事。”
“嗯。说实话,你们俩认识这种事,我完全是猜的呢。她给了我这个,您知道有什么用吗?”我把左手抓着的石头抬起、递给了她。
她把它翻转着看了看,“紫刚刚说的就是有关它的事情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像眼睛一样的符文,和你这一族,有什么关系呢?”
“嗯?”我有些惊讶,这是我从来没想到的事情,“没有……那,要怎么做?”
“来,你拿着它,然后用你的第三只眼,就这样看着中间那图案。”
我听话照做了。盯着那深紫色的图案看,一股奇妙的感觉突然涌上我心间、甚至满溢在了四周。
通过双手和第三只眼,我察觉到,从里面传来的力量类型,和我是一模一样的。它们慢慢地向着我游移,前所未有的……妖力被注入的感觉。难以形容,也许像是不通过嘴巴地喝了一小桶水,但并不那么难受。
“如何?”幽幽子姐姐笑着轻轻摸摸我的脑袋,“恢复了吧?”
“……嗯!”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再度感到和平时一样的力量在我体内翻涌着。希望它接下来也别让我失望。
“我想,它的用途也不止这一个吧。你先留着吧,紫也说,一定别丢了哦。”
不多时,楼中已有动静,睡着的各位都先后起床了。妖梦准备早餐的时候,我仍旧一个人坐在稍微变暖了的亭中,微微蜷着身子,半是观赏着池水里通过特定的办法定格成永恒的水生植物,半是思念着母亲和恋恋。下一站将是对于活物来说更可怕的地狱,但我不会再停滞不前了。我确确实实历经了许多悲剧,想要扭转结局,很显然只能靠自己与同伴的努力了……“觉,加油啊。”我对自己说。
“觉大人?”
是阿燐的声音。我转头看去,她正踩在水面上——不,是贴合水面的石砖块上,迈着灵动的小步很快地向我走来。她坐在了我身边、带着一幅有些喜忧参半的表情,红宝石般闪亮的猫瞳直直地看着我,甚至还隐含着替我排忧解难的期望。我还没想着去猜她应该在想什么,她就先开口了。
“昨天晚上,您回楼里来的时候,咱见到您脸上有泪痕呢……您还好吗?”
“……”我好一会儿没开口,只是想着该怎么说这话,“那么,阿燐你想,假如,是我,和阿空,一起离开了你三百年,你会有怎样的思念呢。”
“您和阿空的话……我肯定会很伤心的来着。觉大人一定也是吧……”她很少见地没用“咱”这样显得活泼可爱的自称,想必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吧,“我好像也能体会到一点觉大人的感受了。如果说阿空和我像是姐妹的话,那么有时候,觉大人反而更像妈妈了呢。”
“……毕竟,也算是我把你们俩养大的呢。”我因为长久沉思而看不到半点惬意的嘴角,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再怎么说,这样的话题也会让我开心一点吧,“我说不定已经是个失去很多东西的人了,那么阿燐会一直陪着我的吧?其实……对我来说,孤身一人的感觉还挺可怕的。恋不在身边的日子,如果也没有你的话,我……”
“请别再想下去了啦、觉大人,您放心,阿燐一定永远陪着您。”她答应着——她知道我是有幻想过度以至于容易形成妄想的毛病的,所以提醒着我。她又轻轻牵住了我的手,一股温热的感觉。
“那……先回楼里吧,觉大人。外面有些冷呢。”
我与阿燐回白玉楼用过了早餐,最终还是狠下心,很主动地向幽幽子姐姐提出了辞别的请求。“幽幽子姐姐,我想我还是该尽早出发了吧。虽然我也想在白玉楼和你、妖梦多叙叙旧,但是恋她还在等着我啊。”
“是呢。这样,你们还是快出发吧。我让妖梦先带你们去彼岸吧,和阎魔交涉一番,进去倒也不是不可能。”
“等等,幽幽子小姐,”妖梦忽然上前一步,“我答应觉,一定要帮她的。我曾经没有帮上自己朋友的能力和机会,而现如今,我不想在有能力的情况下错失机会。可以让我和她们一起去吗?……不论结果如何。”
“不想再留下遗憾吗。……好,去吧,妖梦。正好,也是检验你修行结果的方法。”幽幽子姐姐温柔地笑着、挥了挥扇,“我等着你们,祝好运哦。”
出了白玉楼,妖梦就一路带着我们一行人走进了后园,双剑的鞘随着她的步伐而一点点上下颤动,“要经过西行妖哦,大家可别太吃惊了。”她这么说了一句,我猜她对西行妖倒也是颇为自豪的。
“嗯、昨天,我去过了。真的很震撼。”
“西行妖是什么啊?一种妖怪吗?”阿空探着脑袋,一脸好奇地问着。
我不禁出于善意回答着,“不是哦……西行妖,是一株巨大无比的樱树,你们也许完全无法想象它盛开的时候有多么美丽吧。不过可惜,它盛开不了。”这些都是幽幽子姐姐从前告诉我的,我一直记在心里。
“确实呢……这是白玉楼的遗憾,冥界最大的遗憾……”妖梦接了话,“关于她还有个精彩的故事,只不过幽幽子小姐不肯轻易说罢了。”
巨大的轮廓显现于视野远端,慢慢地越现越清晰,走近西行妖的树茎,我仍然不由得屏住了气息。这棵树也许不仅仅只是树了,它摄人心魄,直至让人不管看到它多少次都不会觉得单调。在我的主见中,幽幽子姐姐也像西行妖一样美丽。她善良、温柔,待人温和,不论是谁。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怀念她的次数也许仅次于恋恋吧。
在阿燐阿空无以复加的惊叹之中,我只清晰地听得妖梦的感慨。
在树下并未长久驻足,我们开始向后园的另一边进发了。在樱瓣铺成的长河中涉步前进,一刻多钟之后,天空忽然慢慢地转黑了,随着我的前进,眼前看到的天幕,一点点暗淡着,细碎的星星竟然缓缓地出现……“不远了。马上就会到是非曲直厅,一定要尊重阎魔大人啊,不然后果很恐怖。”
正说着,周围的樱树忽然一下子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草原,还长满了艳红色的卷曲低矮花朵,……曼珠沙华,致命的美丽。远处,几乎在视野的尽头那地平线之处,广布着大概不可能存在于凡世的巨大峭壁。
我眼前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墨蓝的天忽然之间转向了红色,周围的地面竟然猛地隐去了,我踩着的,是暗红色的坚硬石砖。四面的景色,包括远处那仿佛怎么走也触不到的巨峭,也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鲜红刺眼的虚无。正前方,长条形的案桌,镌着雍容华贵到让我有些不适的金绢桌布,铺向前边,桌前刻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鎏金大字,气派而庄严之感,扑面而来。想必,多乐天的人见了这场面,也会哑然失笑吧。只见案桌之后,坐着一位头戴藏青色金边大判官帽的绿发少女,想必她便是管理幻想乡的阎魔了吧。
正低头看些什么的她,听见动静,向这边一瞥,有一点点惊诧地锦眉微皱,直接看向了领头的妖梦,“冥界的使者?怎么会想到到这里来?”
“回禀阎魔大人,要事在身,属下必将领着她们去到地狱。不花很长时间,属下明白规矩……十二时辰之内必当返回。”
“身后是谁?”她闻言,又看向了我,随后意义不明地点点头,“我知道了……现居地灵殿的,被放逐的妖怪古明地觉,也是现在旧地狱的管理者吧。”
我被叫到,于是上前一步到了妖梦边上,有学有样地对她行了和妖梦一样的礼,“回禀阎魔大人……我并不认为自己算是管理者。但,既然那里混乱无序,我便派自家宠物镇压怨灵。毕竟是自己的住地,不能放任危险的生物乱来。”
“很好、我认可你的谦恪和责任心。虽然彼处已经废弃,但仍需镇压怨灵们……单凭鬼族是不一定足够的。看在这份上,你跟着她进去吧。但,再后面的二位,很抱歉……地下能被判为“正义”的妖怪之中,你们并没有被记录在册呢。”
“……”阿燐听了,看起来甚至有些伤心地看着我,眼神水润、依依不舍,“觉大人……不,阎魔大人,……冒犯了,我们会等着的。”
“不能进去吗……觉大人,那、那好吧。”
“阿燐,阿空……我很快就回来。”我也很是不舍地,挥手向她们告别。
“可惜呢。但是,我们时间不多,觉,动身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