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女人心(二合一)(2 / 2)
“我也没吃东西。”
秦望舒一愣,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个。她眨了眨眼,向来聪慧的模样显出了一丝傻气,她想以了一会儿才明白夏波的意思,手上的动作一慢,有些怀疑道:“送个孩子要这么久?”
夏波以为秦望舒在埋怨,他心里本就有疙瘩,现在更是不舒服,语气硬道:“还有蔡明呢,这不得完成秦大作家的命令。”
秦望舒被他的阴阳怪气呛了一口,剧烈地咳了起来。她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夏波,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枉费了这么高的个子,小肚鸡肠的连女人都不如。她想到了秦苏,索性收了手上的面饼,态度不好道:“夏军官今天是吃错了药,还是中邪了?我认识的医生多,再不济出身教堂,串个门驱邪也行。”
夏波见她还顶上了,当即指着她道:“秦望舒你知道你这叫什么?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翻书都没你变脸快。”
她磨了磨牙,揪着手上的面饼,狠狠一扯——很好,扯不动。她吸了一口气,扯出一张完美的假面道:“秦凯和你说了我的事,那请问夏军官到底是什么事呢?”
她态度突然软了下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虽然很是碍眼,但从观赏性来说竟一时也挑不出毛病。夏波本以为要和她再你来我往的争执一番才能进入正题,没想到她竟然服软了。他一时间忘了要说的话,面皮讪得厉害,别开眼松了气道:“你和秦凯认识?”
轰的一声,平地起惊雷。
夏波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他面上不敢露异,悄悄看了眼秦望舒,见对方神色正常缓了口气。又道:“秦凯圈养山神这事秦家村不知情,我们作为外人也不应该知道。你让我把孩子送过去,这不摆明着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吗?”
“我不明白,如果你有后手,那为什么阻止我杀山神?如果这只是一个试探,你想过我们在秦家村的处境吗?”
他打量着秦望舒的神色,学着她贴在了窗边。他弯了一点腰,被木头烘干的躁气包围,又闻到了一点很淡的香味从秦望舒身上传来。他觉得有点熟悉,又觉得女人大概都是这样。
“我们有什么处境?”秦望舒听了一会儿终于知道了夏波纠结的事。她有时候挺想不明白的,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还让叶大帅找主教帮忙留下的人,怎么就有时候天真到她嘲讽都不忍心。
“我们的任务,是找铜牛。”她站直了身体,找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铜牛对于秦家村的意义都看在眼里,那我们的处境从接了这次任务起就已经注定好了,一样的结局,我只不过是让可能提前发生,你和我在这里说什么?”
“马后炮!”她冷笑一声。又想到了手里捏着的面饼,脸上的嘲意顿时收敛了几分,又道:“不让你杀山神,是避免节外生枝。其他人的目的可能真的是找铜牛,但我们不是。金伊瑾一定会死,无关山神还是秦家村,或许这不是我的任务,但可以是蔡明的,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只要活下来的那个就会成为顶罪的。”
她顿了顿,道:“这些话我都说过,你应该明白,也必须明白,秦家村的任何事包括秦家村,其实都与我们无关。一开始无关,到现在,乃至最后都和我们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你杀不杀山神,根本不影响我们最初的任务,也不影响我们现在的合作,只是多一些麻烦。”
“你杀了山神,秦家村的人或许不会第一时间发现,但频繁指挥山神行动的秦凯一定知道。他甚至都不用打听,单凭山神在秦家村这么多年都没出事,我们一来就直接死了,就可以直接推在我们头上。这个孩子你也看见了,是你养还是我养?有些事你不碰就不会产生因果,左右不过是个看客,还真把自己当好人了?”
她舒了口气,把面饼拿上台面。抬眉看了眼夏波,发狠了开始撕。她力气不小,曾经又有意训练过,可这会儿指腹边都压白了才勉强撕了个口子。她向来要强,也做不出开口求人的事,便自己开始对自己较劲。
夏波看不下去,想抢过来,被早有准备的秦望舒躲开。她扬起下巴,道:“夏军官有什么怀疑,不如趁现在都一并说了。”
她的话提醒了夏波,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思绪一直在被秦望舒带着跑。这或许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却没有比现在更为适合的了。
“秦凯见到孩子时,就应该明白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可能会有人坦然面对自己所有的罪行,但这大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可秦凯不是。他看见孩子一点也不害怕,”他想起秦凯那时的表情,人的情绪有很多种,大多数都能被掩盖,但一些涉及到本能的,再怎么伪装仍会留下破绽。“他没有面对自己罪行时的害怕,甚至就连孩子丑陋的样貌也没吓到他,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是‘父亲’的身份,但他问了你。”
他定了定神,按照自己来时就已经成型的思路道:“他向我确认,孩子是不是你要求我送过来的。确定无误后,他又询问了你的踪迹,然后他叫你秦作家。”
“秦作家。”
夏波重复了一遍,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面饼。她力气不够,面饼撕得歪歪扭扭的,像是钝刀子割肉,惨不忍睹。他顺着原先的口子,两手一扯,不得不说男人在力气这块天生就占着优势,他动作不快,但面饼在他手中犹如纸糊一般,轻易地就撕成了两半。
“秦家村知道你身份的没几个,秦老爷子是铜牛第一次奏乐那天,我们自己暴露的。秦苏或许也知道,毕竟张雪也不是安分的人,秦凯——”他突然没了声,他之前觉得天衣无缝的推测里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秦凯一直照顾秦苏,关系虽不至父女那般亲密却也不差多少,你猜秦苏会不会告诉秦凯?”她接着夏波未完的话说了下去,她撇头看着秦苏提议道:“张雪不在没法证实,但秦苏在,你要找她吗?”
这个建议像是裹着砒霜的糖,夏波知道自己一旦接受了,他们本就不信任的关系会更加割裂,虽不至于合作破灭,却也与陌生人无异了,但他还是可耻的心动了。强扭的瓜不甜,但它解渴,纵然被砒霜毒死又怎样?只要它的外表足够吸引人,足够香甜。
可他在触及秦望舒的目光时,又怯懦了。他捏着面饼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头印透过厚实的面团,几乎要捏穿。
秦望舒对他所有情绪尽收眼底,她轻轻笑了起来,无关喜怒。她道:“为什么不呢?”
“秦苏。”她提嗓子叫唤道。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阴影中的那个几乎要凝固的影子动了。她看着夏波,两对漆黑的瞳孔互相倒映出对方的模样,她胜券在握,他星火燎原。
“夏军官有些疑问,需要你配合。”她拿过被撕成条状的面饼,模样整齐的都给了秦苏,自己只留了几条最磕碜的,那是她没撕下的。“你知道我工作是作家吗?”
秦苏有些怕夏波,明明第一晚他送张雪时,她还不是这样。她接过面饼条,拢在两手中心,半个身子藏在了秦望舒身后。“知道。”
夏波睁大了眼,星火被浇灭了一半,但又很快催生开来,像是临死前的奋力一扑。秦望舒不在意,她继续问道:“你对秦凯说过吗?”
“没有。”秦苏声音怯怯的,和犯了错的张雪一样。
她的声音与平常一样,但落在夏波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他突然用力抓上了窗栏,吓得秦苏整个人都缩在秦望舒身后,他鲜少时候会有这样血液沸腾的感觉,他想说事实如铁证,问秦望舒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可看见对方无所谓的态度又觉得不对劲,他知道这种极端的情绪到现在已经和秦望舒是否真的做了这事无关,只是单纯的变成了一种较量,他想赢,想要扳回一局,证明她秦望舒并非万能的。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说一下。”她欣赏够了夏波的眼神,才安抚性地拍了拍秦苏的手臂。“我曾带张雪去找过秦凯,你应该有印象。”
“张雪虽然性格和脾气都很糟糕,但你不得不承认她模样长得好,就是男人都爱的那一款,秦凯也一样。”她感觉到挨着自己背后的身子一僵,立马想到了什么,但仍没有打算停下,只是从原本动作换成了抓住秦苏的手臂。“秦家村的条件就在这儿,见过太多好东西的张雪看不上,但我需要一些消息,所以我让她忍着,哪怕吃些小亏。”
“她是个识大体的人,但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那一巴掌——”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夏军官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吗?‘你家的狗似乎不太听话啊’。”
有些话既然说开了,那她也不介意帮他回忆回忆,或许是怕他还不信,她又补充道:“你可以向秦苏确认,她知道这事。”
这次没等她发问,细细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是,我知道这事。”
她哈了一声,真情实意。又从满脸不可置信的夏波手里拿过壶子,转过身套在秦苏手臂上,看了眼对方之前坐着的地方,轻轻推了一下。
秦苏如释重负,立马转过身背对着夏波,一溜烟地缩回了阴暗处。她的态度十分明显,张胆到夏波想要忽视都不行,而恰好秦望舒也有意岔开话题。
“她看见过你对张雪的模样。”她声音淡淡,面上神色也是如此。像是脱去艳光四射的战袍,重新做回了普通人。可一转眼,她又问道:“夏军官还有什么疑问,一并说了吧。”
她换了一个词,从怀疑改成疑问,这是表明的态度。夏波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见好就收是现在最识趣的做法,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除非根挖,不然只会越长越大。
“你和秦奶奶认识?”
这熟悉的开场语让秦望舒麻木。
她想起剖开人体的手术刀,目光突然瞟到夏波的脑袋上,然后又收回。她不知道西方医学为什么会发展出“剖”,但她知道在觉得人哪里有问题的时候,国内和西洋想挖出来看看的心都是一致的。
夏波在等着她否认,甚至已经做好了重蹈覆辙的准备,却听见她道:“认识。”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却本能地又压住了。甚至不需要她解释,他便生硬的替她开脱道:“前前后后我们和秦奶奶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算起来确实是认识。”
他牵强地扯了一下嘴角,觉得自己的说法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又改口道:“你要找秦奶奶问消息,私下多聊了些也难免,可不就是认识嘛?”
秦望舒被他反复的态度折腾得彻底没脾气了。她叹了一口气,又立马深吸了一口补回来。
“我母亲很迷信,她信神佛,把生活中所有的苦难都归功于自己不够虔诚,所以她逢庙必拜,见神必求。她在世时常对我说,人在世争得便是一口气,这口气含着福,也吊着命,叹气多了就会命苦,死得早。”
她身子向前倾了些,若不是有木板隔着,她怕是要落到夏波怀里。“我以前从不叹气,生怕自己又过上苦日子,或是不小心哪天死了,但你——”
她指着夏波,透着粉的指甲盖在阳光下格外健康。她笑了下,有些无奈,又像是不在意的耸了耸肩道:“我开始叹气了,但我不信神。我的一切都是靠我双手得到的,可我又尊崇着母亲的教诲,这些是是非非谁又知道呢?”
“我的认识是指知道。”她努了努嘴,朝着秦苏的方向瞟了一眼,解释道:“和她有点关系。”
“秦苏是丢在张寡妇门前的孩子,相比秦奶奶这个外乡人,从秦家村的闭塞来说,更认为秦苏是被村里的人抛弃的。她知道张寡妇死了男人,也没孩子,所以不管是男是女,张寡妇都会善待。这点其实不用挑明,村子里的人心里都应该有数,但祭祀的时候她们都没参与,可以看出秦家村其实很排外的村子。”
秦望舒有些饿了,但面饼条被夏波撕得很粗,根本没法入口,她只能用手指慢慢揉搓得软了些,再掐成一小块,丢进嘴里,和着唾沫一点点往下咽。这个过程并不快,以至于为了保证清晰的说话声,她不得不放慢语速。
“这样排外的秦家村,秦老爷子的爷爷凭什么接受秦奶奶?我上次已经说了,铜牛奏乐的神迹属于人为,秦奶奶的父亲是首位‘殉道者’。那个饿死人的年代,妇孺为食,易子而食都是一种常态,如果秦奶奶的父亲没有死,她就应该是他们家的储备粮,人生没有意外,所以她很幸运。”
“但这没用,没有男人的家在别人眼中都只是长了脚的粮食,饿了只会第一个被开刀。可她有位好母亲,”她顿了顿,又确定道:“是母亲没错了。孩子年幼,皮肉最是细嫩可口,秦奶奶被收养时应该很小,她离不开母亲,所以侥幸活到了最后。传统的观念是传宗接代都靠男人,但当你只有这一个血脉时,这句话就是不成立的。她母亲应该是来过秦家村,所以才能把女儿送到那时的秦老爷子手里。”
“秦家村自给自足,多一双筷子少一双都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但没人有这个义务。可巧就巧在秦奶奶是个女孩,你不能指望一个杀人魔起了恻隐之心,但你可以相信一位爷爷为孙子的打算。天赐的童养媳,为什么不要呢?秦奶奶其实很幸运,她成功地逃脱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虽然被杀父仇人养大可也算是衣食无忧,如果她不知道真相的话。”
她笑了下,像是被自己逗笑,又瞄了一眼秦苏。对方完全隐在了阴影里,她看不清,又不好贸然叫唤,只能多看几眼作罢。
秦奶奶知道真相,是他们上次故作亲昵得到的结果。很多事情只需要想明白其中一点,基本上大部分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她不知道秦奶奶对夏波说了什么,也没想法去问,所谓合作共享情报而言,基本上都是她共,夏波享。他可能现在知道的会比她多上一些,可她相信这也不过是相当短暂的一会儿。
她很自信,自信到不屑去要求一种付出上的平等。她想了想,出于盟友的责任,又继续道:“秦奶奶其实有个女儿——”
她才起了头,就看见夏波突然看向秦苏所在的位置,秦望舒觉得荒唐,莫名想笑。她否认道:“不是秦苏,年龄对不上。这些消息在村子里都不是秘密,秦老爷子在秦苏小时候对她很照顾,寡妇门前是非多,村子里最不缺长舌妇,应该没少传风言风语。其实也挺巧的,秦苏长得很像秦老爷子失踪的女儿。”
“他们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不是年龄不对,甚至都怀疑秦苏就是秦老爷子的女儿。后来年岁渐长,应该是不像了,所以才会有今天秦老爷子对她的态度。”
她的声音比之前还要轻,若不是两人挨得近,夏波只怕要听岔。说话藏一半,向来是秦望舒的风格,她习惯什么事都留一手,可夏波也不是什么真蠢笨的人,有些事点到了,他自然想得明白。
他自觉秦望舒态度十分好了,便也不好意思再捏着。他道:“我走一遍秦家村没看见蔡明,就打算去找秦老爷子问问,结果撞上了秦奶奶。我想着秦奶奶嘴没秦老爷子严,便故意试探,哪知她会错了意,以为我在说其他人。”
他隐瞒了自己偷窥秦老爷子房间的事,毕竟不光鲜,可笃定对这事根本没有影响。他想了一会儿,态度良好道:“秦奶奶说的可能也不是你,是我自己想是你,我就觉得是你了。因为对不上人,她看穿了我的试探,她口中的人是秦老爷子,也提到了一句女儿。”
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补充道:“她提起她女儿时并不伤心难过,如果真是失踪的话,作为母亲不应该耿耿于怀吗?”
他激动之下的声音不由得大起来,封闭的柴房里听得一清二楚。秦望舒被他问得一愣,她正想开口时,另一道比她更快的声音响起:“她不喜欢秦老爷子,所以对自己女儿也没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