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凉薄(1 / 1)
龚云飞的爸爸从小就是一个生性凉薄之人。
这么说吧,那个喂他喝奶喝到近一岁的王婆,他遇到她时,从来不显半分亲昵,甚至比其他人都还显得生分。这让王婆很是不满,不止一次在龚云飞的爷爷及村里其他人面前“告状”。可是她的做法,让龚云飞的爸爸更讨厌她,以至于到后来,远远看到她的影子就一溜烟跑得不见影踪。
在王婆看来,这小子坏得就跟陈红珍一个样,都是没良心的玩意儿。
爷爷曾不止一次,为了儿子的无礼,在人前点头如捣蒜。陈红珍却是冷眼旁观,每次儿子被训,她就把孩子抱怀里护住,谁说他她就把他/她骂个狗血喷头。
也不知道他向谁学的,这个孩子慢慢地就学会抬着下巴对人,加上他那翻着白眼的眼神,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啐他一口唾沫。每当陈红珍磕着瓜子从村子的田埂边走过时,他跟在后面,就这么抬着下巴、斜着眼,一起接受来自整条村子的女人充满怨念的眼神的洗礼。
爷爷告诉他,这样看人是不对的,是没礼貌的,是没有教养的……只是,说着说着,爷爷也被这翻着白眼的家伙气得操起了鞋。爷爷说你这臭小子我叫你不拿正眼看人我看你拽个屌毛……翻着白眼的孩子依然翻着白眼,抬着的下巴可以看到他那黑洞洞的鼻子,在一张一翕。那起伏个不停的小小胸脯似乎是铁匠铺的风箱,正在不自量力地宣示主权。
爷爷看着这个小风箱,想起他不同寻常的出生,想起在不久前他还捧着他如若神明……他还是他,只是身为父亲,却是什么让他怒不可遏?那一刻,他心软了。
或许吧,这个生性凉薄的小伙子将来自有他的造化。王婆不喜欢就不喜欢罢,反正喜欢也没什么好处;其他村里人不喜欢也就不喜欢吧,反正不喜欢也没什么不好。人心哪,都隔着肚皮,哪有人真心是为了你的好而真正开心的?这么推想下,你的不好,大概也不太碍事的罢。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为他的翻白眼生气了。爷爷自有他的一套哲学来这解释这些人情世故,虽然这在小云飞眼里,不过是一套看似有理、实则无稽的歪理。
小云飞的爸爸十五岁的时候,从学校里辍学了。爷爷想叫他一起出海打渔,陈红珍却觉得她的儿子不可能是“渔二代”,原因很简单,你看过哪个渔夫不懂水性?是的,小云飞的父亲是个十足的“旱鸭子”。他不仅不识水性,还十分怕水。
在这个南方的小渔村里,每一个小娃娃在还没有学会走路之前就被丢进大海里学习呼吸。每个小娃娃在还没断奶之前,就要在大海的咸水里体验几乎憋忿气的恐怖经历。小云飞的爸爸也没逃脱这个历史传统。有一天,在爷爷觉得小云飞的爸爸已经大到可以承担这种痛苦的月龄,他提着光溜溜的小娃娃,把他丢进了大海。眼见可怜的小娃娃在水里扑腾,爷爷吧唧吧唧地抽着水烟,跟着旁边的乡里人说笑,说:“看我的崽小手小脚多有力……”眼见小娃娃脸朝下,被海浪托得一起一伏,爷爷眯着眼,望着头顶上的太阳有些刺眼,刺得他都看不太清楚那小娃娃是不是还在张嘴……眼见海水里的小娃娃似乎太安静了些,乡里人说“渔村的哪个娃娃不得吞几口海水才……“爷爷吸了一口气,没听乡里人说完,一个异常凄厉的叫声几乎划破爷爷的耳膜,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冲进了海里,她奋不顾身地淌进浪里,不顾海水把她的裤脚打湿了她的布鞋,一把把小娃娃从海水里捞出来……
很多很多个日子之后,爷爷仍对陈红珍那像厉鬼索命的狰狞脸孔感到心有余悸,对了,那时她喊什么来着:“龚大河,你这个杀千刀的。娃娃要被你淹死了哇……“
可怜的小云飞每每听起奶奶说起那天,他就对奶奶当时的果断和英勇感到无比庆幸。要不是奶奶及时赶来,他那可怜的爸爸就不可能过周岁生日,那就更不可能有他小云飞啦。
乡里人看着可怜的小人儿已经面色绀紫,大家这才都急了,连忙都围上来,爷爷一把抢过儿子,又拍又搓,把手中的小人儿颠来倒去地搓着,他双眼发红,双手一直在发抖,他知道,若是孩子没保住,那他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终于,小人儿“哇”地吐出来一堆秽物,面色才又慢慢恢复了正常。爷爷这才像经历了一场大劫,完全虚脱了,陈红珍紧紧地抱着那个小人儿,似乎生怕有人夺去,乡里人又开始胡侃道:“哪一个娃娃不是呛几口水才学会……”陈红珍啐了一口唾沫,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要是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让你们全都跟着陪葬!”
乡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噤了声,然后,纷纷散去。
从那之后,龚云飞的爸爸就跟水无缘了。当别的小伙伴都在海里呛水的时候,爷爷说“再缓缓罢”,当别的小伙伴都已经在水里如条滑鱼戏水,爷爷说“迟早的事罢”,当别的小伙伴已经掌舵出海当小帮手了,爷爷说“随他罢”……就这么着,龚云飞的爸爸再没学游泳,他成了小渔村里第一个不会水性的男娃,爷爷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心脏疼到抽筋,因为他是村里最会打渔的渔夫;村里的很多人看着这个瘦弱的小男孩的身影也直摇头,他们总是拿着小云飞的爸爸作反面教材,认为这个长在海边的孩子却不会游泳,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可是,陈红珍却有不同的看法,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曾不屑于留在这个小破渔村,如今,她的孩子不会水性,只能说明他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他总是要干出大事的。所以,当别的孩子都已经出海打渔时,她把他送出了村头,去镇子里上学堂去了。
后来,龚云飞的爸爸成了村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
只是陈红珍只猜中了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