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早产儿（2 / 2）

当爷爷赶到村里的接生婆家里时，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接生婆还在茅厕里便秘，还来不及擦干净屁股就被龚云飞的爷爷拉了出来。她一路骂骂咧咧地到达陈红珍身边时，陈红珍已经晕厥了几回，接生婆格外生狠地掐了陈红珍的人中，红珍疼得死去活来，她清醒后，开始不停地咒骂龚云飞的爷爷，咒骂那个还未出生的龚云的爸爸，到后来，她连接生婆也不放过……接生婆很生气，气得几乎摔门离去，要不是门口站着的爷爷那苦哈哈的老脸和他许诺下格外丰厚的报酬，她才不管这个臭脾气的婆娘，到后来，被陈红珍骂得实在没办法，她干脆也用恶毒的语言回敬，一时间，产房里鸡飞狗跳、热闹非凡。等在门外的爷爷蹲在门口，恨不得把头皮挠破，他只在心里不停地重复四个字：“菩萨保佑！”

他的诚心最终感动了菩萨。龚云飞的爸爸最终平安地活下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龚云飞的爸爸匆匆地来到这个世界，爷爷看到这个瘦弱、皱巴巴的小肉团，心尖尖地乱颤，他曾在无数个今晚向菩萨乞求赐给他一个孩子，现在，菩萨真的给了他一个完完全全地属于他的孩子，而且还是一个带把儿的小子！他高兴得眼泪哗哗直流。

他不敢抱他，直怕自己一下子生力过度，把他捏碎了；而陈红珍对这个让她受尽折磨的儿子也没有几分喜欢。于是，龚云飞的爸爸只好一个人在粗棉布的包裹里哭得撕心裂肺，爷爷看着这个小得比他的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肉团，手足无措，他发自内心地想呵护他，可是，他又是发自灵魂地感到无助。孩子想要喝奶呀，而他没有！他把求助的眼神投向陈红珍，可陈红珍二话没说，拉过被子蒙头大睡！

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孩子。在得知怀孕的那一刻起，她对他就有着一种天生的敌意，对于这一点，陈红珍也曾感到疑惑。她听说过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变得富有母性的温柔，可是，为什么唯独她想起肚子里的小生命总是提不起劲来。刚开始的时候，她每天都感到恶心，一闻到鱼肉的腥味，她的胃就翻江倒海，直吐得死去活来；后来，她感到苦恼的是她的屁股变大了，肚皮变得圆滚滚，穿着什么衣服都显得太臃肿，再后来，她总是尿急，可又总是便秘；她真的很讨厌自己身上的变化。她觉得她不爱肚子里的小东西。刚开始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等这小东西真的从肚子里出来的那一刻，她再也装不下去，她讨厌他，对于这一点，在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确定无疑。

几十年后，这个小城里的人们才知道有个词叫“产后抑郁”。

爷爷看着小东西哭得声嘶力竭，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他一直是个神经迟钝、性格木讷的男人，老实巴交的他被陈红珍欺负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宝贝疙瘩，看着他还那么小，可是妈妈不疼，他心疼呀。

他颤颤巍巍地抱起了他，他是那么轻，那么软，那么小，他得小心点，再小心点，得托住他的头，小心脖子很软，还有用另一只手掌托住他的小屁股，呵，他不哭了，似乎还吮吸了一下薄嘴唇，那样子，就像他的缩小版。他小心地抱紧了他，轻轻地往怀里带，哦，这是他的儿子！他的第一个孩子！那一刻，他感觉到全世界都在怀里，幸福原来是那么地实在！

陈红珍拒绝承认那个小肉团是她的孩子。她有时候会疑神疑鬼地说那是小鬼，爷爷只好把这个小肉团抱在自己的怀里，寸步不离。他去央求村里其还在哺乳的王婆，让龚云飞爸爸去喝她的娃儿喝不完的奶，王婆看在每天给她家送来的五斤活鱼，就顺手喂了。就这样，龚云飞爸爸喝着别人家的娘的奶水就这样长大了。

一岁两个月的时候，他开始蹒跚学步。那天，有暖暖的阳光。陈红珍正蹲在院子里捣弄鱼肉，她利索地用刨去鱼鳞片，龚云飞的爸爸在一旁玩着自己的脚趾头；她用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开了鱼肚子，龚云飞的爸爸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把鱼肚鱼肠丢进了垃圾桶，站起身，舀起一瓢水，准备清洗掉鱼身上血水，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她看到了龚云飞的爸爸正迈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他踉踉跄跄地朝陈红珍走去，嘴巴边还挂着口水，然后在第六步时，他向她咧嘴一笑，喊着：“妈妈”，向前扑去……

陈红珍永远记得那一刻，她突然奋不顾身地扑向那个她讨厌的小东西，赶在他的脸擦在水泥地之前，她用双手接住了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突然有种心疼的感觉，看着怀里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东西，裹在她心脏的外壳终于裂开了，她释然了，经历了那么长的黑暗岁月，她终于以“母亲”的身份接纳了他，和以前的她和解了。

那天，龚云飞爷爷打渔回来，看到了他从未看见的一幕：陈红珍怀里抱着自己的儿子，正在逗弄着喂他吃米粥，他想笑，却觉得鼻子一酸，委屈得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