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如果有神的话,请怜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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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枚被铸于无远弗届之人鞍上
他说,前面有光。
库尔已经记不起自己父母的样子了,记忆中只留下了干瘪的影子。那几年的时间过得极快,旱灾过去便是蝗灾,而后是饥荒和鼠疫,他还小,又是家中独子,父母都近乎魔怔地期盼着他能够存活,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供养,但在很多年后,他总觉得那个时候死了也是好的。那样的期待下,他夜里都睡不安稳,母亲总会时不时把颤抖的指头放在他鼻尖,因此他早早学会装睡打呼,只为了让可怜的母亲能够睡着。夜晚太安静了,周遭邻居不是逃难就是死了,自己的父亲也不知是哪天夜里被流民杀死。他和母亲的命,不过是上天偶发垂怜,或者是一场悲伤默剧。
那天夜里,母亲给了他一碗肉,在久未点起的烛火旁,母亲微笑着看着他,颤抖地抚过他的头顶。母亲和他说了那么多话,多到他根本记不住说了什么,多到他忽视了周遭的血腥味,多到他咽下了肉。多到他看着母亲眼含热泪,死不瞑目。
他想,母亲是懦弱的,她不像其他家里那些顽强的夫人,能够舍弃孩子换自己活着,搏一个未来,她只是一个不敢看幼子死亡的母亲,只是一个懦弱地留下幼子苟且只为心安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母亲。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第七皇子的,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孩子,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份温度,让库尔重回人间,他再无法以一个第三人称的视角看待这一切,他不能理智,不能抽脱,不能绝望。
而红了眼眶的第七皇子对他说,我知道你现在身处黑暗,但前面有光。库尔那时望向窗外,月色皎洁,万籁俱寂,他将那句话刻入心中。
失去父母的孤儿总不是太好过,但他咬着牙坚持下来了,第七皇子把他送入军营,过小的他耗费了太多心力在成长上,但还好军营里面的大部分人对他并不差,偶尔有几个刺头,也在被他放倒之后服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他说他有一个救命恩人,他希望他的恩人有一天用到他。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库尔希望他的恩人永远不要用到他。
春去秋来,库尔也一路攀升,不知道这之中是否有第七皇子的帮助,但他想,大概是没有的。因为第七皇子是不屑于做这种事情的。上次到外地赈灾,他和第七皇子一同前往。他看着骑着马走在前头的金发少年的背影,丈量着他比当年高了,肩也宽了,但总显得俏丽,在军营久了,看到这样的青年,总觉得时光待他与众不同,他就像是初春微风,吹绿了大地,带着新芽的芬芳,他总觉得如果花开有声音,那便该是第七皇子的声音。他默默跟随着,回顾着这些年听到的传闻。身在军营中,他从不吝啬于在各种暗处帮助第七皇子,但第七皇子异常的干净,无论是他还是别人从未听说第七皇子有任何暗中事务。
那次赈灾很不顺利,灾民把怒火全发泄到了这些士兵上,甚至有灾民怒将空空的碗朝他们砸了过去,库尔心下一惊,面色骤然一变,他想要冲过去,但是显然来不及,碗狠狠砸到了第七皇子额头,那一刻明明是吵闹焦躁的人群,却安静了下来,将碗碎裂的声音让了出来,就像那个晚上一样,万籁俱寂。库尔本要抽出刀,想从人群中找出刚刚下手的灾民,但那个金发的背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比自己矮些的青年,平静地站在他的身前。
他的声音不像花开,那不是供人欣赏采撷的艳丽,他的声音像水,潺潺流入,带着生命力,凿开人心的顽石。而后,四周拜服,刚刚还一片喧哗的灾民,全都跪下,双手合十,对着他们心中的希望,祈愿着,库尔看着那些灾民,放松了手中的剑。
而后,第七皇子转过身来,他的额头还带着血痕,血缓缓流过他的眉毛,描摹过他的眼角,哀婉而圣洁。他悲悯众人却不高高在上,而后他说道:“前面的光,你看到了吗?”
库尔震颤,下意识跪拜,而后自库尔身后,所有的士兵全都跪下,只为了他们心中的陛下。
消息传得很快,当库尔回军营时,街道全流传着第七皇子的事迹,若是其他皇子,少不得有人在背后猜测流言的源头,可只有第七皇子,没有人猜测。就像是他的纯粹善意被所有人都认可,清澈而透亮,没有人忍心用任何无端的联想沾上哪怕一点点污垢,那是所有人心中的光。
因此在听到第七皇子死讯的时候,库尔甚至捏不住手中的酒杯,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屋子里,四周人声鼎沸却传不进他的耳中。
他只记得,他向前走,向前走,他看见光了。
但是突然光熄灭了。
多么亮,多么温暖的光啊,像是一片月光,他甚至不忍心踩过被月光照亮的地面,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而后拔出,军营灯火通明,光磨砺着锋刃,妄图再造一个虚假的光亮,库尔看着剑中的自己,突然笑了,沉沉幻影,恸哭悲苦,只是封存在剑中的战鬼,只是行走在黑暗的孤儿。
光灭了。
那就让世界沉入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