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远去的火车(2 / 2)
“这不是重点啊……”知秋忽而激动不已,抓着她手腕的手也随其收紧,“你快看旁边的人,那就是周先生!”
婉初猛然回头朝凉亭里交谈的两人望去,眼见得一个举止儒雅、高大挺拔的男人,其模样生得确是周正,深邃眉眼与湾区的洋人有得一比,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许是知道他是个珠宝商人,她总觉他像天鹅绒包裹置于明灯下的珠宝一般,都泛起冰冷又毫无生气的光泽。
“我没骗你吧,他真的生得很好看。”知秋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语气里大有一种迷恋,“我爸说,周先生是天生的珠宝商人,不仅对珠宝独具慧眼,而且光是看他就能让人给他的东西标上很高的价格。”
“许是也浸染了那些死物的珠光宝气吧。”她淡淡道。
“我不管,我一直相信相由心生,周先生肯定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
婉初瞥了她一眼,反手抓起她的手,拉着人就往学校外走。
“再看一会儿嘛……”
“走了,否则你就自己来。”
“婉初……那就最后一眼。”
“你不是要见周太太吗?”
“可我也想看周先生……”
两人便这样牵拉着出了学校。彼时,于公寓楼里,周太太背靠着书堆,坐垫枕上翻阅这几日来的第四本书。
“咚咚咚……”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周太太,您好。”一个着西装的男人出现在了门外。
周太太眉头轻皱:“你怎么认识我?”
“是谢夫人交代的,她知道您身体不好,所以让我们给您煎药送来。”说罢,他便接过身后之人手里的汤药向她递来,“只要您住在这儿,这药我们每日都会送上来的,还有一楼有餐厅,您可以去那儿吃饭,若有什么想吃的,提前叮嘱就行。”
“是谢夫人交代的?”她不用想,只闻得这再熟悉不过的药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然。”那人又端来了几盘点心,“还有些点心,我们给您端进去吧。”
“……谢谢。”
周太太瞧着手里的药,那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又翻涌了上来。
“周太太,请您一定要记得喝药。”临走前,那人又叮嘱了一遍。
她点点头应道:“代我谢过谢夫人。”
闯入这片寂静的几人很快便也抽离消散。
“我许是想……想让陈小姐同我一道回金台。”抚月湖畔,身着一件白衬衫的男子忽而向身旁的姑娘说着,他见其轻愣不语,便不由地将挂在手臂上的外套放到了另一只手上。
陈小姐自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却仍故作不知地反问起他:“去金台做什么?”
“……结婚。”那深眸里映着湖面的浮光掠影,是那般轻和明朗,“我想与陈小姐结婚,去金台生活。”
陈小姐一直觉得,他是她见过的最不像商人的商人,总觉有些木讷,不会说话。直到后来,她才发觉其实他什么都会说,甚至比很多商人都会观势变通。
周太太盯着桌上的药,脑海里杂乱无章地翻起些记忆来,随之暗自叹了口气,将药端起一饮而尽。
她就这样盯着空落的碗,心里的各种情绪便缠作一团。有时,她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何能这般怯懦、优柔寡断,即使她知道自己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失去孩子时,他挽着另一个女人在奉京流连各式宴会、舞会,可她还是会想到当他知道这个孩子永远不会出世时,该是会多难过。她连自己都顾不全,却还在不自觉地留神着他的心绪,而这时,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便会开始谴责起这种奴性的意识,她的精神就这样被撕扯着,时时刻刻。
如果他能看得到,会如何想?他会一点一点地粘贴回去,会万般心疼地吻过每一条裂痕,会爱惜地拥抱她,而她仍会毫无所虑地回应他。
也许,她根本离不开他,或者说,她离不开这种介于麻痹和清醒之间的痛苦快感,像是反反复复地撕扯掉结痂的伤疤,不想它愈合至此麻木,也不愿它一直疼痛难忍,让她清醒至孤独无处。
她想,在明媚、炽烈的盛阳下,得见没有阴影的生机盎然的一切,可当站在树荫下时,躺在疏朗的夜幕里时,她会无比想念他,而她就会再也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意识似是被牵制了一般,无法克制地眷恋那簇颤颤巍巍的火焰。她想着想着,便已泪盈满目,她感受到自己的一切都在离她而去,阴寒浸染了空荡的身体,她越来越怕寒冷,可这苍白无力的阳光却止于永远湿冷的衣衫。
或许,她该等到来年的盛夏。
“您来我房间里坐会儿吧?”
安静坐在客厅里的温夫人神情滞冷地回了头,迷离的眼神似要看清掩在楼梯上昏暗里的身影。
“妈……”温婉初轻柔地叫了她一声,她似是神魂归位了一般,猛然清醒。
“没事,你去睡吧。”
她走下了楼梯,将怀里的毯子覆在了她肩上,二人目光相触,似乎都在彼此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
“再过几日,大哥就该到金台了。”温婉初突然提起无关的事。
温夫人垂下眼帘,转回了头,双手紧攥着毯子的边角。她也收回了目光,转过身背靠着她的椅子,掩在阴影里的长眸默默地放在桌案的灯上。
“妈,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梦到门前那棵枯死的柳树又抽了新芽。”她似是放下了什么,长吁一口气,轻笑道,“也许,它是想告诉我,来年春时,它就带着新的生命回来了。”
疲态难掩的人扯起了下垂的嘴角,像是将要凝固的泥塑被拉扯起的褶皱,僵硬又怪异。
天色醒得越来越晚,也愈加寒冷。周太太一大早就吃了药,套上厚实的大衣出门,刚推开门又退回来,拿上今日要帮婉初送去温家的几本书才离开。
今日,她约见了谢夫人,为答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她要提早去买些礼再去见她。
寒风席卷的街巷,似乎每个人都缩了一截,厚重的棉衣包裹着瑟瑟发抖的躯体,抵寒前进。
“卖报卖报!金台督军将要易主!”一声清亮的叫卖,让形色匆匆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随之一群人蜂拥而上,卖报郎的报纸瞬时被一抢而空。周太太停在原处,蹙眉瞧着正在读报的人,忽而想起此前周云衢说过的事,心底猛然压来一阵不安,她回了头,加快脚步前行。
“要来金台协理唐觉的是宋之珩,看来这才是宋复的目的。”方士霖紧锁着眉抖了抖手上的烟斗,沉声叹道,“看来徐家是要今非昔比了。”
周云衢垂眼盯着桌上的花布出了神,深眸里的思虑稳稳定在一处,搭在左腕上的大手摩挲着腕表。
“宋之珩来了金台,周先生怕是要费一番心思了。”方士霖又淡淡道。
“姓宋的父子俩心思不外露,确是要费些心思了。”他收回思绪,往后靠着玉枕,似也无所惧,“若是刻意去避开,他才会有话可说。”
“话是如此,但稍有不慎,怕是会引起唐觉的疑心……周先生如今是深陷双方之间,定要步步谨慎才是。”
他端起茶,啜饮了一口,突然想到他此前的提议——也许,奉京会是个退路。但随即又给自己否决了。
以他这般财力,放哪儿都够惹眼,更何况势力云集的奉京。而且奉京比金台更为湿冷,工业尘灰常年不散,大战小架随时都会爆发,不是一处可以养病的地方。
时至晌午,商业区的咖啡厅里,周太太等来了谢夫人。
谢夫人剪着一头短发,烫成眼下最时髦的波浪卷发,纯黑的貂皮大衣掩着里侧的藏蓝旗袍,一对珍珠耳坠落在肩上的绒毛里,尤是惹眼。知秋的模样与她神似,同是娇圆俏丽的长相,一眼便知是娇养的富家太太小姐,但母女俩都有一种良善的亲和力。
“周太太,你这太客气了。”两边都收礼,这让谢夫人有些过意不去。
“这段时间,夫人多费心了,这是我一点小心意,夫人可一定要收下。”
谢夫人苦笑道:“不瞒周太太,周先生此前也送了不少东西,如今你又送来,我若要再收,这成什么道理了?”
“……不过是些小东西,也不值什么钱,您便收下吧,还有些糕点,夫人就代我送给知秋。”她将装有点心的袋子也一并递给她。
“那丫头一向没个正形,你费这些心思作甚?”谢夫人脸上的笑容亦是明朗。
周太太想起那心里只装着吃的女孩,也不由地随其笑起:“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是对这死丫头头疼得紧,都快十九了,还是小孩子的心性。”谢夫人忽而收了话,身子向前倾来,温声询问道,“周太太可是准备要回去了?”
她眸光一顿,随之强颜笑着点了点头,谢夫人伸手来,轻置于她的手背上,温柔地安慰起她来:“这种意外,谁也无法预知,周太太还这么年轻,孩子总会有的,更何况有周先生这般疼爱,周太太已然是很幸运的女子了。”
“……嗯。”她垂下眼睑,再而颔首回应。
这是很庆幸的事,这算得是庆幸……这应该算得是庆幸的事。
她就这样反复地提醒着自己,一路走走看看地前往了温家。
温家算不得大的院子修葺地规规整整,传统的建筑参杂了一点西式风格,但若不仔细看,便只能瞧出这是座传统的宅院。
“昨日婉初就说过,您今日要来,我还当她是在说玩笑。”温夫人走在其身侧,语气和蔼不已。
“打扰了。”周太太将买的礼都递去,“这段时间,多亏了婉初的帮忙,这是一点心意以表谢意,还望夫人收下。”
温夫人脸色一顿,眼底的情绪复杂,但又极自然地换上了笑容:“周太太客气了,她能帮得了您什么忙。”
“婉初心思细腻,总是能照顾到别人的心绪,温夫人有这样的女儿,定然很省心吧。”
她轻笑着请她进了客厅。两人刚踏上石阶,楼梯上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温夫人先一步走向了前,眼见得一个身影跑下楼来。
“砰!”
周太太方挪开脚,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混着呻吟的撞击声。
“啊……”她双腿一软,猛然跌倒在地,其脸色瞬时刷白,突然放大的瞳孔死死盯着溅到脚边的鲜血。
重重摔在石阶下的人,脸朝地面,汩汩鲜血已顺着石缝往下流去。她看着那浸染在血泊里的内脏,胃里只觉翻江倒海,意识也不停地被重重敲击着,耳畔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渐而变得很遥远。
此后发生了什么,她毫无感知,直至温夫人轻拍着她的肩,喊了她几遍。
“周太太,周太太……”
她木愣地看向泫然欲泣的女人,又环视了一遍昏暗的周遭,才发觉自己身处牢狱之中。
“您没事吧?”温夫人上前搀扶起颤颤巍巍的人。
彼时,外面交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钥匙相击的声音随之响起,那狱卒打开了牢门,而正交谈的几人也已从暗里走来。
“这事就麻烦石厅长了。”
“周云衢……”她的神志逐渐恢复,自己走出了牢狱,可见得那熟悉的身影,便不自觉加快步伐,实实扑进了其怀中,似是某根线在这一刻被挑断,眼泪倏尔涌上来,“……周云衢。”
“已经没事了。”他抬手覆在其背上轻拍着。
她紧闭上眼,却仍是哽咽不止。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哭,可心里就是说不出的难过,她深知这一切都实实存在着,眼前的人也真实可触,但总觉他们都在离她而去,而她很快就只剩下自己了。
被领进来的少女默默站在暗处,目光僵硬地望着相依的两人,心底陡然沉寂,耳边只听得了她的声声哽咽。她以为,她们是站在彼此的世界里的,可如今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只是在她的边缘,她的喜怒哀乐、爱恨痴嗔似乎都只由他一人。
她觉得她要离自己远去。她知道,她要离自己而去了。
“我们暂时不回去,今天就在这儿住一晚。”婉初说此,便拉开了窗帘。
温夫人脸色仍旧苍白,目光呆滞,似是一具躯壳。她站在窗前,紧望着她,一向宁静的眉眼渐而拧起。
“妈……”她将消瘦的女人抱紧,抬手轻抚着她冰冷的脸庞,轻柔地说,“不要害怕……一切都结束了。”
那溃散的眼瞳瞬时覆上了一层水雾,在最后一刻,她挣扎出了泥沼,她第一次躺在这不会塌陷的陆地,撕破黑暗的晨曦,拢着光明而来,她将在白昼里得到新生。
婉初扫去其默默不断的泪水,抬首轻吻于她疲惫的眉眼,温柔的目光似如晨曦,拂去了她身上的阴寒。
“不会再有任何事了。”她和声安抚着。
对于这件事,她对周云衢是有绝对的把握,心知他不会因此事而让自己背上什么负面影响,自是会在私下摆平这件事,而警厅也只会不了了之。
而于周家,周太太换洗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再回想起这件事时,总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太太,药都煎好了。”王姨将冒着白雾的汤药放到了她面前,说道,“您可算是回来了。”
她似有些窘迫,垂眸看向了桌上的药,随声应道:“嗯,你去忙吧。”
见人离去,她才端起药一口气喝下,一阵暖意在身体里散开,似乎将涣散的心神都召回了原处,纠缠不休的心绪也随之停息。
“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叫人去做?”从书房回来的周先生也进了门,他的语气温和,一如往常,似是不曾发生过什么事。
“那人……死的人是什么人?”
他在其身旁坐了下来,侧头与她而视:“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不用费神去思虑。”
周太太却仍拧眉看着他,一时间,那原是坐着的人俯身将其掩进怀中,温热的脸庞轻蹭着她的耳廓,慢慢地,细碎温暖的吻落于其鬓边、额前、眉眼……
“下次,就不再出走了,嗯?”
她方解开的眉头,又随其拢在一处:“难不成我是没事做了才要走的吗?”
“是我的错。”他眼底浮着笑意,只将人揽得愈紧,“……对不起。”
她于心里深叹了一口气,但仍是回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