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晚宴的重逢(1 / 2)
“这是在做什么?”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今天却站了一路的官兵守着,行人都被挤到了狭窄的两侧。谢知秋捂着婉初给她买的烤红薯,被寒风吹红的双颊似是胭脂抹厚了,显得有些喜感。
“我知道,是北都来的一个姓宋的军长,也是金台督军,唐司令今后可不能统领整个金台了。”她说罢,便掰开红薯,撅嘴吹了吹,小咬了一口,神情满足地嘟囔道,“好甜的红薯啊……你要尝尝吗?”
婉初垂眸看了她一眼,眸中也随其浮笑:“不用,你吃吧。”
“这个姓宋的,听说很有势力,他的爸就是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的北方督军——宋复。”她又自顾自地说起,“而且你知道他的太太是谁吗?”
“谁?”
知秋走着就凑过来,在其耳边低声说:“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徐家小姐,就是与周先生有过婚约的那个。”
她神情一怔,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周太太。
“这样的话,就不止徐夫人不喜欢周太太了。”知秋轻叹了口气。婉初回过了神,神色恢复如常,似也没有什么顾虑,只淡淡道:“这取决于周先生,那些人只会看他的态度行事,她做不了什么。”
“为什么?”
“如果没有周先生,谁会认周太太呢?”她侧目与她相视了一眼,继续道,“我问你,你可知周太太叫什么?”
知秋应声一愣,迅速在脑海中搜寻,可当她翻遍了所有信息,便只剩周太太这一称呼来指代她,一双杏眸陡然堆积了失落。
“她姓陈,名叫知安,与你的名只有一字之差……我想,金台那些认识她的人,许是也只知她是周太太。”
陈知安……她于心底细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却如何也无法与周太太联系到一起。
“太太近来气色好了不少。”王姨将珍珠簪别进其发髻里,目光仍是瞧着镜里的人,那娥娥细眉下一双长圆清眸,尤是夺目,时时摇曳的白玉耳坠轻扫过领边的白色绒毛,总让人想起傍晚时分雨后的白芍药,“我于金台待了几十年,还不曾见过如太太这般好看的人。”
周太太应声一愣,随之垂眸而笑道:“原来王姨也会说客套话的时候。”
“许是听着有些客套。”王姨也调侃起自己来,但仍是有条不紊地将压襟银坠子小心翼翼地挂到其杏白提花的长马甲上,又抬手理了理那靛青宽袖。
她收拾作罢,便也下楼了。
经过客厅时,她站窗前又仔细检查自己的着装,彼时,从厨房里投来的目光直直凝视着她。
周太太走到外厅时,周先生还在与人通话,眉头紧锁,似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他应了一句“回头再说”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
“奉京那边的一些琐事而已。”他弯腰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利落套上,周太太走近为其理好衣领:“你的生意都移去了奉京?”
“不是生意都移去了奉京,而是此前一直合作的人都去了奉京。”
她放下了手,似有所思地询问道:“难道他们没有劝你也去那儿?”
周云衢眸光一顿,垂眸与其相对,话于腹中斟酌过后才应声说:“奉京不安全,势力复杂,我们就不去了。”
“如今哪有什么安全之地?更何况眼下的金台也危机重重。”
“无妨,在金台,我还可以应付。”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眼底拢着笑意点了点头。而后不久,周家的车便开出了门。
这样两人一道出席的宴,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大抵是有一年了,可尽管如此,周太太还是会心生抵触,她知道自己说不了什么话,但还得要去听那些令自己心绪烦乱的话,笑着并且要赞同地应话。她忽而想起高小姐,心底便生出了异样的感觉,像是握在手里的面团揉进了些坚硬的砾石,她知道那是什么,却又不想承认——她心奇她竟能陪着他出席那么多宴会,也不会心生怠倦,还能从中寻得乐趣,却也无法克制地心生嫉妒,嫉妒他们的悲喜相通。
她抬眸看向身旁的人,直至望到他们的初遇。
“请问,城河饭店是走哪一边?”
陈小姐应声回头而望,覆着秋阳金辉的银杏于那深眸中摇曳不止,清和明朗之至,那金灿灿的银杏落了他一身如梦似幻的光晕,连同他深色的大衣看得都格外明亮。
她刚要开口,飘离枝头的银杏叶悠然落到了他头上,陈小姐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端正而立的人也抿着笑抬手拿下了头上的叶子,但眼见得他的耳廓迅速染上了红晕,陈小姐觉得他是从那虚实边界逃出来的可爱之人。
可他怎么就变成了阴雨不息的周云衢呢?她真的很想他,一直念着他的无尽幻象——在高耸入云的梧桐之下静站,斑驳的光影在身上摇晃不息,如是立于云端下,漂泊无依的白云会在身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印记,诚然心知不可挽留,但也会心生揽下一片高空长川,去捕捉它每一个影子的荒诞想法。
“怎么了?”周云衢转回头,却看得她眼中难掩的怅然若失。
周太太轻摇头应道:“没事。”随之望向了车窗外,未有几时,她的手背上就覆来一只大手,温暖的手掌轻抚去她的寒冷,将其握进了手心里。他便是这样,总是能及时又轻而易举地把将要被阴雨浇灭的这簇火重新点燃,反反复复,不知倦怠。
车很快便开进了繁忙的商业地段,同行的几辆车也在金月门前停下,胡七下车开了车门,周太太刚下车就听得一道细软的声音喊了她。
“林二夫人,怎么不见大夫人?”
林家二夫人向周云衢颔首施了礼才应道:“大嫂近来身体抱恙,也是很久没有出门了,不过她让书缘陪我前来。”
说罢,她就向夫妻二人引荐了一位身着灰色西装的年轻人,周太太看向眼前的人,其肤色苍白,显得那黑眸犹如黑缎子般幽亮,她陡然想起那幅挂在沉重古院的油画。
“可是那位画油画的林家少爷?”周太太含笑询问道。
林书缘眸光倏尔明亮,眉宇间晕开了惊喜和舒朗,似是洋人的绅士一般弯腰行礼:“能以这种方式让周太太留有印象,实属是荣幸。”
周云衢目光渐而收紧,对眼前矫揉造作的男人心生抵触,只顺势握紧了她的手,随声应付了几句就将人带走了。
彼时天色已有些暗沉,而进入灯火绚烂的舞厅,如是一步跨进了盛夏明晃晃的白昼,因着今日的晚宴,金月门平日热闹的舞台尤是空荡,但光洁的大理石盛满灯光的璀璨,便不觉清冷,反而不见了平日的轻浮,更多的是一种金碧辉煌的高雅,像是开在破墙上的蔷薇忽而被修剪好,饰以价值连城的玉瓶,放置于金堂华亭之间,至此,它日益腐烂的根枝、花瓣都会得到数不尽的赞颂。
已然全部换新的桌椅旁,站着三五个一堆的数个团体,太太小姐们的金银玉石、锦衣华服叫人目不暇接。
“周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方家三姨太先向周太太打了照面,而围着她的其他太太小姐也随即颔首以示问候,只是她们的低眉顺眼在她从身旁经过后变成了不停息的窃窃私语。
周太太自是不会知道,她的注意力都在尽头处身着戎装、被拥簇着的男人身上,脑海里猛然翻起一些久远的记忆,她记起父亲从北都带回来过的那个学生,他好像是姓宋。
“周先生可是有段时间没有来过北都了。”宋之珩面上带笑,向周云衢伸来了手。
他含笑抬眉,与其握了握手:“如今人都齐聚奉京,周某也要随众了。”
“周先生可是准备要去奉京了?”眉目尤显良善的人语气平淡,没有一丝惊讶,反倒是周云衢的否定让其眼底闪过片刻的轻愣。
“奉京人才济济,我可没有打算去出丑。”
宋之珩垂下眼睑,面上的笑容不散:“周先生过谦了。”他刚说罢,就觉有人盯着自己,随之抬眼,便也瞬时怔愣。
周太太挪开了视线,而他却直接略过了周云衢,走上前,目光毫无避讳地看向这似曾相识的人,见其拧起眉,便笑道:“陈知安,你当真认不得我了?是我,我是宋之珩,给你取过风筝,帮你瞒过陈先生的宋之珩,记起了吗?”
偶然暂住到府上的少年,与她一道晨起念书、晚时做功课,虽然他没有待多久就回了北都,但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确是关系不错的玩伴。
周遭的杂音陡然销声匿迹,正拉着女儿与旁人交谈的徐夫人亦是眸光一沉。
“……我记得的。”她的惊喜亦是难掩,“我方才就认出你了。”
他粲然一笑,浸满温和的目光如是失而复得一般仔细轻扫着眼前的人:“你怎会在金台?”
“我……”
“原来宋军长还认识周某的岳父……”周云衢硬生生插进了两人重逢的喜悦里,手一抬从她背后揽去,握住了其另一边手臂,将人掩在了自己的臂间,“和太太。”
宋之珩敛眉而看去,眼中的笑意变得何其牵强:“太太?”
“可不是嘛?这位是周太太。”不知何时走来的徐夫人忽而开口道,“周太太嫁到金台都已经三年了吧。”
他的笑容随之而散,似是寻求什么证明般看向了她,周太太却神色茫然,只觉握着自己手臂的手不断在收紧,她抬眼望向身边的人,周云衢却若无其事地与其相视了一眼。
随后,她回头轻声应道:“是有三年了。”
“……原来如此。”宋之珩的神色和语气已然恢复如常。
正是此时,方士霖陪同唐觉进来,宴会上各个隔岸看戏的人倏然变得得体大方,恭恭敬敬地点头哈腰。
“之珩,宋司令近来可好?”唐觉表现得如是一个慈祥和蔼的长辈,他轻拍了拍宋之珩的肩,如是对儿子一般唠起家常来,反倒对周云衢尤是客气。
周太太没有再同他们走去,而是与唐大太太留了下来。
“知安,你身体近来可好些了?”
“早就好多了。”两人边说着就走到空位处坐了下来。
“大太太您可算来了。”徐夫人也走来端坐于桌旁,似是真正的女主人一样给两人倒酒,“这些天一直忙着帮之珩和若卿修葺公馆的事,倒是许久未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太太总觉徐夫人今日格外有气度,大人物的气度,还有无法言喻的优越。
“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宋军长初到金台。”大太太语气一如往常的轻和。
“若卿,你往后还要多向大太太学习。”
徐夫人叫来了正被拥簇着的徐若卿,只见那模样端庄的女人举止言笑间都极其落落大方,大有一种已然见惯不惊的从容不迫,于一群轻言细语的太太小姐中便显得格外伟岸。
周太太安静地看着她与大太太毫无牵强、压力地对话,便是心生好奇,她如何能这般对未知的话题都能精准应对。
徐若卿回眸对上一直望着自己的清眸,面上恰如其分的笑容像是精雕细琢过一般,没有偏差一丝一毫。
“周太太这般看着我,可是有话要讲?”
她垂眸而笑,轻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军长夫人很厉害。”
女人笑容应声一顿,敏锐的眼眸里旋即拢紧了警惕:“周太太何出此言?”
“夫人口若悬河,才思敏捷,自是厉害。”
徐若卿眸中又恢复了此前的自信、从容:“周太太过奖了。”
她颔首回礼。大太太不禁意外这两人既然能这么泰然相处,徐夫人对女儿的态度亦是惊讶。
此后,宴上是一片祥和,直至那空落的舞台上突然奏起伴乐,眼见得一个身姿摇曳的女人在众人的目光里走上台。
“这便是高小姐了。”大太太还不忘侧过头于她介绍道。
周太太眸色渐暗,掩在霓虹光里的清眸平静得有些冷,她似是若无其事地看着台上的女人,心里却已将其剖解得体无完肤——那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美目流转间尤是熟练,但不免刻意又喧宾夺主,她迫切地想要展现自己所有的一切优势,极力地想拢聚所有人的目光,是男人欲望的目光、女人嫉妒的目光,而往往这些太太小姐们的嫉妒才是让她最心满意足的。
所以,她不会让她如愿以偿,如此便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客观的角度重新去看她——大开大合的动作,是比那些总端着身份的太太小姐更令人舒心,纯黑的天鹅绒抹胸礼裙裹着曼妙的身躯,纤细的腰肢饰以一条带钻的长链,细白的玉颈间亦是戴着足够惹眼的蓝钻项坠,浓艳的妆容丝毫不落俗,反之将其衬得不可方物。
而台上的高晚月何尝不是将她看个彻底?她心觉这所谓的周太太,是个彻底的虚伪之人,她知道她已经对自己心生嫉妒,却还强装着和善、平静地来看自己,这不免让人觉得可怜,可又想到周先生竟对这样的女人爱护有加,便不甚厌恶。
可是让她这样爱慕的男人,为何会娶这样虚伪的女人?这让她心生痛苦和怀疑——也许,他并不爱她。是的,他不可能喜欢这样的女人,他娶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出身足够让她成为周太太。
一曲毕,宴会上又恢复了喧闹,周太太亲眼见得她走向了周云衢,那望着他的眼眸里爱意难掩,方才在舞台上夺目耀眼不可及的女人,彼时却小鸟依人地站在他身旁,与旁人交谈时,他们似乎都格外默契,话语间,相辅相成,如是站在彼此的思想里,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周太太已经能想到奉京的那些晚宴、舞会,他们是何等默契地配合着彼此,谈拢了他数不清的生意。
“你身体还未完全好,这样喝酒真的没事吗?”大太太的提醒让她猛然回过神来,她这才发觉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轻笑道:“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那也不带这么喝的。”一道低沉的声音忽而从头顶响起。
“宋军长。”大太太颔首示礼。
宋之珩含笑回礼,随之在她旁边的椅子旁坐下,徐夫人不禁警惕起来,但却仍笑着说:“之珩,你与周太太如何认识?”
“知安的父亲是我的老师,她的祖父,也就是曾经的江南提督对我父亲有知遇之恩。”他回眸看了她一眼,轻笑着继续说,“我少时在陈家待过一段时日,那时就和知安认识了。”
大太太神情一滞,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两人,而徐夫人却松了一口气,脸色顿时拨云见日:“原来如此。”
“你的气色不大好,听说是生病了,现在可好些了?”宋之珩虽是笑着,可眸光却拧紧在了一处。
周太太神色依旧温和:“早就好了。”
“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他还觉不够,又补充道,“我明日便叫人给你送些补身体的药材过去。”
“不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其身旁的几人都随之一愣,她立即换了语气解释,“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了,哪儿需要这么多补药?更何况前些日子,大太太、徐夫人她们送来的药都还未用上呢,不用再送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