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远去的火车(1 / 2)
“你也别想太多,周先生与高小姐的那些传闻,不过是周先生捧红了高小姐,奉京的人才认为高小姐是周先生的人……”
大太太的声音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她只觉疲惫,心无所动、所念,将手放在再无负重的小腹,心觉格外轻盈,轻得似乎已没有重量,没有知觉,像是一片彻底风干的枯叶,无论风吹至何处,都将再无生机。她觉得自己已经长满了霉斑,渐渐开始腐烂。
“太太,喝药了。”王姨站在床边轻声喊道。
卧在床上的人神情麻木地抬眼看向那依旧难闻的药汤,随之转过身,淡淡地说:“拿出去吧,以后都不要煎药了。”
“太太……我知道孩子没了,您心里不好受,可是您还这么年轻,只要好好将身子调养好,今后还会再有的。”
“出去。”背对着她的人冷冷地吩咐道。
偌大的卧室很快又只剩下了她一人,她裹紧了被子蜷缩成一团,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也许,在梦里她还能找到完好的自己。
在某日难得天晴的午后,王姨正在打扫厨房,穿戴整齐的周太太就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太太?”
周太太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走进来,拿起灶台上已经冷掉的糕点,往嘴里塞了一块。
“太太,我给您做点儿热的吧?”王姨好生说道。
她摇了摇头:“不用。”她又吃了一块,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一口气将其饮尽,王姨轻愣地看着忽而举止异常的人,便询问道:“太太,您是要出去吗?”
“嗯。”她就着茶水又吃了一块,随即擦了擦手,便抽身离去。
“让人送您吧?”王姨见她如此,总觉心慌意乱,连忙跑出厨房,挡住了她的去路,“您身体还没好,还是在家休养些时日再出去吧。”
周太太却见了笑,只是因为疲惫的眼眸,加之消瘦了不少,她的笑容也不似往昔那样明媚了。
“不用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话落,她便绕之而去。横在外厅和内室的长廊里终于有光照了进来,她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前进,阳光照到背上,似是穿透了衣服,紧紧拥抱着她,轻柔地拂去她身上的霉斑,可它很快就被阴影驱散了。
重叠在她影子上的阴影,缓缓延伸来,终而也将她掩盖。她止步原地,木然的目光缓缓上抬,停在了那她不想面对的脸上,她挪开了视线,漠视着绕开走去。
他伸手抓紧了她的手臂,低哑的声音问道:“要去哪儿?”
“……出去走走。”周太太目光直视着前方,可眼眶却见了红。
“出去走走……需要带行李?”周云衢转回身面向了她,血丝可见的深眸紧攥着眼前的人。
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似乎是想从中找到什么:“我回江都看看……你保重。”
“江都很远,等你养好了身体,我陪你一起回去。”他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又轻声说道,“我们一起去。”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回去,你忙你的吧。”她抽回手,与他拉开了距离,“我会顾好自己……保重。”
“知安……”他再次走近,将人揽进了怀中,她只觉心猛然下沉,将她的所有心酸苦楚都压上来,充斥了眼眶,陡然落到了他肩上。
“周云衢……我一直都不喜欢一个人,可我却一直都是一个人。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都错了,你要娶的是周太太,她会将你们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应对那些宴会和人可以游刃有余,不会总是闹笑话,她应该是个懂得对你予她的名誉地位、锦衣玉食知足感恩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什么都做不了,还要让人笑话你的人……”她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压着摇摇晃晃的心神。
周云衢僵硬地松开了她,深眸里的血丝越发明显:“我并没有想过让你去做这些,只是……”
“只是想回来时,可以见到一件令自己赏心悦目的摆件?”这次她直面他而视,眸底第一次出现了对他的审视,“周云衢,我不是你的那些玉器摆件,它们可以永远待在你的书房里不死不灭地等着,可我不能,我有感知万物的意识、七情六欲的灵魂,它们会被消耗殆尽,而我也会死去。”
“……知安,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什么玉器摆件。”他像以前一样轻抚着她的脸,安慰她,“没有人可以替代你,我想予你的任何东西,从没有想让你知足、感恩。”
这样的话,她不知听了多少,每次她一出错,便总会谣言四起,被笑话、诋毁之后,总会与他有一番争吵,他和所有人一样指责她的言行举止,告诉她什么是合乎体统的,什么是不合规矩的。可争吵之后,他便会这样安抚她,而往往她也会相信他,只是渐渐地,她便发觉自己已无法动弹。
“周云衢,如果我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但告诉你,我最爱的人只有你,你会坦然接受吗?”
他的神色陡然一沉,眼中随即覆了寒:“你说什么?”
“你也不能接受对吧,可如果是换你这么对我说,我就得毫无芥蒂地接受,那些人还会夸赞你的深情,羡慕我能如此得你喜爱,可若换作是我,便会被骂作不知检点,但如果我不能接受你喜欢另一个人,我又会被说成妒妇,而你……也会这样认为。”
周云衢抓着她肩膀的手忽而收紧,盯着她的目光注入了探究又掩着些不易察觉的慌乱:“你是又信了些别人的胡话?不会有这样的事,不要胡思乱想。”
可这次,与他相望的清眸里没有释然,只余看不到底的难过和怒意。
“就算不是高小姐,往后也会有其他人,即使你都拒绝了她们,你也只是因为已经有我的存在。”
“难道这也有错不成?”他的语气也顿时冷然。
“如果你真是因为我,你与她们都不会到这层关系,而你到最后才作拒绝,是你允我的承诺使然,遵守承诺,是你对任何人都有的,而不止于我,可你会将其归于爱我的意识里,可这与爱又有什么关系呢?”当她将那层自欺欺人的薄纱掀起,竟寻不到一样是完整的,这支离破碎的一切她就这样紧紧抱在怀里,即便它已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可我爱你……我很爱你……江都满城的银杏,抖落它们所有的叶子也无法数清,而这无关体统规矩、意识道德,仅仅只是因为是你,所以我心甘情愿地去束缚自己,去接受我不喜欢的一切,但是周云衢……我会死去,以我最不愿接受的方式。”
“知安……不会有这些人和事,我们回去好吗?”他如常一样想去牵她的手,可这一次,她躲开了。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轻声应道:“我不想再回去了。”说罢,她也转了身,一步步往长廊的尽头走去。
也许,她已然浸满了阴雨,才会让远去的每一步都显得沉重。她绞尽脑汁地在自己的心绪里寻到这一切的缘由,可除了苍白又沉重的爱来解释这匪夷所思的一切,便再无其他,它似是起无源,止无尽,只一眼便如落入清水里的墨滴,迅速浸染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于身体的每一处流动,潜移默化地教化了每一个器官,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本能。
走出了这一切,她也会心生恍惚,这她无法掩盖,倘若再迟一步,她定然还会屈于他的拥抱和轻言细语。她对此深感不齿,却又深陷于此。
她走出街口,涌入来来往往的行人。也许今日是赶不上火车了,她决定明天早上离开金台。
“周太太?”
一道轻和的声音将她从一团乱的思绪中抽出,一件绾色夹衫随之映入眼帘,梳着辫子的女孩难掩眼中的惊喜。
“婉初……你怎么在这儿?”
婉初却望向了她手里的皮箱,笑容渐而消退:“您要出远门吗?”
“……是啊。”她扯出了温和的笑颜,“想回江都看看。”
“可江都很远……”她早就在知秋那儿听说了她小产的事情,如今见她双目通红,想来是经历了一番争吵,“但坐火车可以直达江都,您现在就走吗?”
周太太轻愣了片刻,眼神飘忽地望向了别处:“没有……明天早上。”
婉初心觉一沉,但随即又换上了笑容:“我想,我可以帮您度过今晚。”
“没关系,我去寻个饭店……”
话还未说完,她便已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宁静的长眸柔和地望着她:“一个人可能会不安全,我有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她暗自叹了口气,还是点头应了她:“那便麻烦了。”
婉初握紧了她的手,将她带去了一处安静的公寓。
“你一个人住吗?”周太太环视了一遍昏暗的客厅,桌上、地上都堆放了书,窗边的书桌上、桌脚旁、两侧的书架上也都放满了书。婉初跑去拉开了窗帘,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如此更显乱了,但又莫名地叫人心安。
“这是知秋给我找的,因为我父亲不允许我写东西,所以知秋就帮我寻了这么一处,平常我都会在这里,我和知秋也经常在这里聚会。”
周太太心奇地又重新打量了一遍,含笑道:“没想到你们两个竟能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我去给您沏茶。”
她也寻了处空隙坐下,随手拿起旁边的书翻开了页。
而后,两人就这样相伴了一下午。
“婉初平日是自己做饭吗?”周太太无从下手地站在厨房门前,看着她利落地切菜做饭。
“偶尔会,但我从很早之前就和我妈学会了。”说此,其眼色便顿了顿,“她说……这样才能在以后得夫家喜欢。”
周太太也愣了一下,没有再说。
“啪!”
瓷杯碎裂的声音将一切幻象驱散,傅小姐猛地回眸,被撞上的唐敬山拍了拍身上的茶水,冷脸骂道:“没用的东西,没长眼是吗?”
“大少爷息怒!”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要将头都埋进了地下。
他欲要再发泄几句时,文缦先开了口:“你是来我这儿骂人的?”
唐敬山这才不再管她,小姑娘像是逃脱虎口一般疾步离开了两人的视线。
“文缦,近来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很好。”她移开了目光,语气有些生硬,“如果你要忙着与方小姐的婚事,也不必跑这一趟。”
他自知理亏,语气里亦是愧疚:“对不起,文缦……是我不好,可我真的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唐公馆陷入绝境。”
“所以……你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我陷入绝境?”她无力地看着他,唇边覆了冷笑,“唐敬山,我现在看到你,便恨不得掐死当初信你所有话的自己。”
“我知道我没有做到我说的话,这我一定会补偿你和孩子,文缦,我曾向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之所愿,无半句虚假。”他说得慷慨肺腑,“没有人可以替代你,那只是场交易……你再等等我,我会做好一切,一定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好吗?”
她抬眼与其相顾,心里却压抑无助,便只能掩面而泣,予自己最后一点点尊严。他走向前将人掩进怀里,可那不住颤抖的人终而也抖落了他堆积成山的愧疚。
“您为何会喜欢周先生这样的人?”平躺在床上的婉初忽而开口打破了安静。
而躺在其身侧的周太太突然怔住了,许久后才道:“我……我也不知道,许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刚好放了晴。”
她转头朝身旁看去:“那现在呢,是看错了,对吗?”
“……睡吧,明日早起。”周太太翻身关了身旁的灯,背对她而眠。
婉初却侧过身静静地看着她,这该是怎样的难过,像是看着自己身上最后一处完好之地也要开始腐烂了。
“也许,您该听自己的意愿。”话音刚落,她便越过两人之间的那一点距离,从其身后抱住了她,周太太倏然一滞,但随之轻声道:“意愿也有出错的时候……我这二十四年,没有一件事是强迫自己而为的,包括嫁给周云衢……即便现在我想走,也没有后悔当初来到这里。”
她埋头轻抵着她的肩,掩在暗里的长眸渐而湿润,可她的语气却仍是如常:“……那您怕是出不了金台了。”
周太太应声而怔,没有应话。
“这便像是您出门后,忽而想起家里没有关的灯,或还在烧的火,您试图说服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不要去思虑,可走得越远,就越是思虑,放不下,最终还是会回来确认这一切,但等您真的做好了这一切,天色已经晚了。”
她倏尔转回身,似是找到了某种出口般注视着她:“……那我该如何?”
温婉初抬手轻抚着她的眉眼,如是看一个转瞬即逝的梦:“无论走多远,这些念头都不会因为距离而有所淡却,它似是扯在心处的线,拉得越远,痛觉越强烈……您该做的是将其斩断,而不是逃离。”
“线是由他人系上才会有的……”她的眸光随即暗淡,只沉默着转回了身。
而于其身后的人却心觉落空,定格在半空中的手久久没有缓过来,直至她再次喊了自己的名字。
“婉初……你的那篇文章写了什么故事?”
“写了一个……可爱之人,可是她活得很痛苦,水烧开的声音、瓷碗相碰的声音、楼梯上没完没了的脚步声都会让她感到痛苦,但尽管如此,她的丈夫还是会因为一点点不痛快就会指责她,甚至辱骂,情绪不受控制时,还会将滚烫的茶倾翻在她身上,她与人说自己的痛苦,可那些人告诉她,忍忍就过去了,每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起初,她也这么告诉自己,可渐渐地,她越来越痛苦,直至某个如常的早晨……她杀了毫无防备的丈夫,而后她也被枪决,抛尸海底。”
宁静的声音,心平气和地讲完了这个惊世骇俗的故事,而听的人却也心无波澜,就这样想着那个被丢入海底的女人。
次日晨起,离开金台的火车鸣笛长响,遗落在铁轨上的白雾在晨曦中散尽,前来送别的人却还伫立在站台,目送着已掩进山重水复的离人。
而周太太也举目远望,她不知道自己送别的是什么,但感知的离别伤愁却实实存在,似是有个相知已久的故人就此远去。
她提上皮箱走出了车站,来往行人之中,她一眼看见了那着绾色夹衫的少女,只见那股乌黑的长辫压着衣襟,发尾的暗红发带尤是耀眼。
她们相隔着车流人海相顾,像是遥望另一个世界。
“先生,太太没有离开金台,她暂住在谢家名下的一处公寓。”胡七说罢,似也松了口气。
周云衢放在文件上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动,耳畔又响起了那无力的声音。
“我会死去,以我最不愿接受的方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笔,漫漫无边的恐慌似是反复拍向岸边的潮汐,越涨越高。
“她真的会看得清吗?”温婉初在纸页间写下,“不,除了她自己,她谁也看不清,她以自己的认知去度量别人的世界,试图改变他根深蒂固的暗淡……”
“婉初,周太太真的在公寓吗?”谢知秋凑过来小声询问。
“嗯。”她收起了日记本。
她也收起了书:“那一会儿我跟你去看看吧?”
“好,她已经在那儿住了有几天了。”
“那快走吧。”知秋随即拉着她的手跑出了学堂。
两人刚跑下楼,就不约而同地停滞原地,婉初扯了扯知秋的衣角,小声提醒道:“你妈怎么出现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