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求凰(2 / 2)
崇训将唇移至她耳畔,悄声说道,“‘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我愿意只做被你迷惑的登徒子。咱们先把身子养好,以后的路还长。”
安歌破涕为笑,胡乱抹着满脸泪痕,和他击掌盟誓,“好,姑且信了你!”
听见安歌空旷的肚子于此时不合时宜地发泄着不满,崇训笑着帮她整理好衣衫,驾着墨车准备打道回府。
安歌坐在他身后,环住他纤瘦的腰,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崇训,为我诵首诗吧……”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他信手拈来那支似乎可做定情之诗的《凤求凰》。
“哼,你日后胆敢像司马相如待卓文君那样待我,休怪我动手不动口!”
崇训无奈而又宠溺地笑着,握紧那双纤纤玉指,此时,他觉得无比心安,真想一辈子驾着这台墨车,带着失而复得的爱人,就这样不问前路地朝远方驶去,直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直到山崖无棱、江水为竭。
“我想听你再为我唱遍及笄那日的曲子。”
“曲词可是柴氏兄嫂所做,别怪我没跟你说清楚。”
“那曲调转折是你所谱吗?”
“嗯,音律确为我即兴所谱。”
安歌伸着拇指,极尽赞赏之能事,“快唱快唱,我要听!”
“巾帼名天下,清隽如烟霞,小镜云鬓展,蜡炬泪始干……”
安歌上翘着骄傲的嘴角,欣然接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睡意与爱情的痴缠。
离开军营后的平静生活,对安歌而言,就是一种新奇享受和自我放逐,过往充斥着杀戮、得失与生死的岁月,沉积了太多的浮躁,如今,她终于可以成为一名清道夫,逐笔逐条地将那些书写生死无常的压抑历史,慢慢地封存淡忘。
往后每日,她都会到解忧亭练习作画,从最初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茎,到如今能将就着画出扁舟浮动、山影缭绕的阑珊意境,安歌在手中那支温顺笔管的指引下,将自己的心境全然融汇在柔软平滑的纸面,她最喜欢将轻柔笔尖蘸满墨汁的感觉,感受着一根根狼毫无拘无束地吮吸那份浓稠飘香,更感受着自己的心,加足一分宁静与充实,抹去一分迷茫与戾气。
当崇训精神好时,总是背着手,静静站在她身后观摩,不发出一丝声响,当安歌长吁口气、放下袖管示意完成画作时,他便探过身来,用精妙绝伦的笔法增添几下画龙点睛之笔,饱满的意象顿时跃然纸上。
他总会微笑着鼓励安歌,“不过短短几日,笔法就能进步如此,你有这个天赋。”
安歌作势捏起他脸颊的两个酒窝,肆意将指尖残墨拨动到他的脸上。
逗他开怀,日渐成为她每日必备的功课。
可是最近几日,安歌每每放下笔管,身后却是鸦雀无声,除了老实站在一旁守候的次翼,他都不再出现。
自那日飞云峰二人冰释前嫌,安歌原本以为,能够就此令其开怀,然而随着时光流淌,她才发现,这个在他心底深埋了近二十年的症候,绝非是一日两日可以一笔勾销的事。
有时他们一行三人去寺庙读经,去山顶览景,去碧波泛舟,去旷野奔腾,无论白日里他们有多快意人生,夜晚的到来,总能将一切毫不留情地打回原形。
“睡眠”之于他,更像是一场“仗”,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不停地打击他以为自己渐渐向好的身体和意念,给了希望,才发觉,希望也不过一遍又一遍沦为失望,陷在死循环里,根本找不到走出来的方向。
一宿宿的彻夜难眠,钟子期和安歌知道,他的病又无法挽回地复发了。
“离梦”之词名副其实,剥夺了他入梦的机会,鱼儿离不开水,笔离不开墨,人活着亦离不开入睡,剥夺了获得生命源泉的人,只能等着被匆匆流逝的时光抛弃和风干。
这场仗没有援兵、没有助力,独留精疲力竭的他,每当山顶间的晨钟低沉响起,之于他,不过又是一个战败的丧钟,一下下撞击着他那不堪一击、濒临破碎的脆弱灵魂。
安歌边走边想,突然产生紧紧拥抱他的冲动,他太需要关爱,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瞬间的快乐。
“你在做什么?”
安歌掀开卧室珠帘,惊诧地望到初蝉正扒在床头,将脑袋依偎在熟睡的崇训怀里,眼前这个摇曳生姿的面孔,正如初夏湖边迎风初绽的荷花,全身上下浸透着无法抑制的娇嫩柔软,脸颊晕染的两抹绯红,彰显了她此刻的心摇神驰。
初蝉顿觉异样,睁开双眼,惊悚地与她对视片刻,手中的茶具便毫无察觉地从手中脱落。触地后的破碎声,在午后平静安逸的小院内徜徉,惊得门外一群栖息在树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四散飞逃。
李崇训一下从睡梦中惊醒,望着怒气冲冲站立门前的安歌和散乱满地的陶瓷碎片,不明所以。
安歌箭步冲上前来,气愤地将羞愧不堪的初蝉朝屋外推去,柔弱的丫头抵挡不住她惊人的力气,只得死死扒在门槛上,指甲几乎嵌入到木头中,直至渗出血来。
“自小至大,我符安歌从未亏待过一个丫鬟,但如今,你既失了下人的本分,又扰了少爷来之不易的安睡好梦,行为不轨,举止轻佻,我没法子再容下你!”安歌脸上泛起厌恶的表情,再不想多看她一眼,“从此以后,你不用伺候我们,因你原是太太拨来的丫鬟,如今犯了事,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罢。各中缘由,我自会向老爷禀告。”
初蝉将安歌绣满兰花的裙裾揉成一团褶皱,哭噎得几乎背过气去,“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少夫人莫要赶奴婢走!看在奴婢过往忠心伺候您、逗您开心的份上,绕过奴婢这一回吧……求求您!”
李崇训示意次翼将极尽失礼的初蝉迅速拉走,“这是少夫人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是我之前太纵容你,你快些离开罢。次翼,带你姐姐去找管家,分配到别处伺候。”
初蝉嚎啕大哭,全身无处不在地拼命挣扎,终还是被李路带来的人手哄抬着赶出甘棠苑。
屋内重归寂静,李崇训捧起安歌的肩,望着她眉间拧着的一团耸起,“你这是怎么了,火气为何这样大?”
安歌一把甩开他的双手,“怪不得那丫头一提起你便双眼冒光,还口口声声要做你的侍妾。说吧,你之前如何纵容她的?难道已经贴身伺候成通房丫头了不成?”
“你啊你,怎么瞧这些话,都不像是女子该说的……”李崇训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初蝉和次翼本是一对孤苦无依的姐妹,在我早前出征时结识,看她们实在可怜,便召入府中做了侍婢。次翼倒是恪守规矩,初蝉却总是无拘无束,日久天长我也习惯了她的疯傻。只是没想得到,如今闹出这等事来,令你怒发冲冠。”
安歌哼了一声,“聪明如你,别告诉我没看出她对你的感情并非涌泉相报这么简单。”
“她对我怎样我不知,我只知,今生,唯尔足矣。”崇训宠溺地捏着她略带婴儿肥的俏脸,不由笑开了花,“可不可以将你的胡搅蛮缠理解为打翻了醋坛?细细想来,我当真还要感激那丫头,若不是她,怎能见到不可一世的符将军局促如此?你说,若是子期知晓此事,该会怎样嘲笑你?”
安歌张牙舞爪地捂住他嘴,“你敢让他知道,我便连你一并赶出去,再也别进我的门!”
崇训顺势抓住她的手,在沁香的手背轻啄一吻,“我身体如此这般,你必舍不得。”
安歌望着他眼下的乌青色,心底的恐惧又被触及,顺势依偎在他瘦弱的胸膛,“不过细细想来,初蝉这丫头的身世也着实可怜,等过几日,她反省好了,咱们再给她安排个好去处。”
“过一阵子,给她挑户好人家,总比一辈子伺候别人的强。”李崇训若有所思地说,“只是次翼……希望她能想清楚,不被她姐姐的事受到影响。像她那样踏实肯干又不张扬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了。”
安歌轻声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嘟起樱桃小口,“你不要为丫头们的事替我担忧,我一切都好,最大的心病,便是你。子期近些日子为你走访名医、寻医问药,你也不尝一口,你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我有你们悉心照料陪伴,这不是一天一天好了很多?”崇训翩跹地转了转轻盈的身子,“其实我是怕喝这么多种类的药,相生相克间药性延绵,对身子更不好。若我的身子不好,以后对我们的孩子也必定不好。”
“孩子?”安歌瞪大双眼,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孩子,更甚是他的孩子。
“嗯,孩子。”李崇训将头转到一旁,眼眶流光忽然黯淡,自顾自说着她和他其实并不相信有朝一日可以真实获得的未来。
不管怎样,她只能默默祈求上苍,能够赐予自己源源不断的灵感和力量,以此换来他一日日更加明显的健康无恙。
即使终有一日还是会离开,也能够让自己走得洒脱无憾,问心无愧。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