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求凰(1 / 2)
说罢,李崇训从衣襟掏出一封信笺,递予安歌。
她望着上面如刻印般的方正字迹,瞠目结舌,“李氏崇训,因燕雀鸿鹄、才户不配,有妻符氏安歌,请愿立此休夫之书,此后各自嫁娶,永无争执。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李崇训,你当真是周到至极啊!”安歌默念着这份绝无仅有的、女子为男子下达的休书,哭笑不得。
她想起晨间的誓言,也想起他在自己命悬一线之际的挺身而出。
自己虽对他并无太多男女情谊,可一想到他无尽可悲的过往,想到他今日对自己敞开心扉后的贴心举止,她便无法忍心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抛在脑后。
牺牲他换来的自由,已不再是心无杂念、畅快淋漓的自由,她宁可不要。
“崇训,对不起……”
念及此,安歌将手中的信笺撕个粉碎,抛向天际,那些轻薄的纸屑随泥土中的落花交织交融在一起,宣告了它们不可复活的未来,“真是可惜了这么端正的字迹,若这不是休书,该有多好。”
既已笃定,安歌笑意盈盈地伴着漫天飘撒的纸屑问道,“父亲,还记得您教我的清乐戏《木兰辞》么?”
说着,安歌追溯着记忆,一板一眼地亮起嗓、拿起势、踱起步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见她以蹦跳代步无法保持平衡,崇训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却不想手掌被安歌紧紧握住,嘴里依旧唱着她熟记于心的韵律,“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而后,她终于喘息着地停下来,自嘲地边笑边擦拭着香汗微浮的饱满额头,“父亲,木兰的戏……我唱不动了。下一幕,我想换一曲《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何尝不是女儿们又一个毕生所求呢?”安歌的温柔,引导着崇训与她十指渐渐交叠,“凤与凰,聊写衷肠,慰我彷徨,携手相向。”
她自信而又霸气地微微侧头,朝他露出惊鸿一笑,拉着他一同跪倒在地,“经过这么多事,希望正如君欣所说,这段姻缘,以阴差阳错而起,以花朝月夕为终。父亲,我想试试,找寻下战场之外,新的幸福。”
符彦卿的眼里顷刻浮现出一层若隐若现的水光,“为父知道,你一向心如明镜,选择决断,从不优柔寡断。如今又接连经历九死一生,势必思虑得更加通透。既是你所喜所求,为父怎能还有不允许的道理?”
安歌望着他因笑容而沿着眼尾生出的上调皱纹,一道接着一道,好似直直地插进自己的心里,“父亲,女儿不孝,不能悉心服侍您左右。”
符彦卿将手搭在他俩紧握的十指之上,而后用力拍了拍崇训肩膀,“崇训,今日我便正式将最珍爱的女儿交给你,她不善温柔娴静,总是爽朗无忌,性情刚烈时就像脱缰的骢马,可她又是特立独行,世间再找不到与之一样的姑娘,你千万不要和她介怀,她被我和符家宠坏了。”
安歌止不住扁起嘴,“我哪里有如此不堪……”
李崇训感到符彦卿那只平日里挥剑天涯的手,在交叠之中给他一股无形的爱的传递,他突然觉得,自己过去近二十年惨淡于谷底的人生并非白费,如今换来了这段能够点燃他余生光亮的牵挂。
以后的路,不管能有多长,能走多远,终于不再只是触得的一张纸、一管笔、一盒砚的冰冷沉重,还有知己相伴的温润、美人如玉的炽热,他自感何其有幸,那封闭和压抑了多年的郁结,似乎一下子全部释然开来,一去不返。
“岳丈大人在上,崇训必不负重托,陪伴安歌一日,全部心念,便唯系安歌!”崇训吸了吸发红的鼻尖,止不住羞赧起来。
“我这一生,戎马倥偬,握了一辈子的刀枪剑戟,驾了一辈子的战车缰绳,却经不住纯爱流逝于掌心,见你们能够扶持相依,为父着实欢喜。”
远处的天空渐渐深邃起来,符彦卿默默转身,走向院落的曲径亭廊,熹微的光亮致使其身影渐渐模糊,唯听他声如洪钟的话语响彻耳旁,“明日符家军将启程前往青州,安歌,想家时就多让崇训陪你过去看看!”
安歌和崇训对着父亲离开的方向郑重俯身相拜,而后踏上墨车,恍惚间,她觉得这好像才是真正的出嫁,自己依偎在李崇训的肩头,双手环绕着他的腰,甚感恬静安宁。
“我是有多么不堪,才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悔,将我拒于千里之外。刚才在父亲面前,我不跟你追究,但现在,我要问个明白。”安歌眼光凌厉地飞转。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我觉得配不上你,不配拥有你,你值得更好的男子。”
安歌顺势揪住他整齐的衣领,“你再说,我就把你踢出去!”
“好了!为了赔罪,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神秘一笑,起身将车夫打发回府,而后独自驾着墨车、载着安歌,朝城外的飞云峰疾驰而去。
安歌扒在窗边,观望着窗外烛光点点的街景和流动的人群,心也跟着明亮起来。
“只是,君欣,你是否可还安好?是否还能得见这轮皎洁完满的明月?”
墨车“吱呀”一声停在飞云峰顶,崇训扶着安歌坐在一处平坦厚软的草丛,一同俯瞰山脚下星星点点的太原城,仰望着夜空中云朵在闪耀的银河间漂浮逸动,似乎骨子里都被暗夜的柔光,渗出无穷无尽的温柔与沉醉。
安歌见身旁之人似乎又重新陷入沉默少言,便想方设法从脑海中搜刮着言语和话题,心里紧张地敲罗起来。她似是下了好大决心,突然转向李崇训,嘴里尚未蹦出一个字,只见他正痴痴望着自己,眼角眉梢充斥着满满笑意。
安歌心跳得更加厉害,“你……你这样瞧我作甚?”
“一想到你说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凤求凰,我就抑制不住地想要看着你。”说着,他便扳过安歌的身子,将脸凑上前来,“安歌,请你看清我,我是李崇训,不是别人。”
“你太小看我了,若不是心意已定,我怎会将自己轻易交付给他人?”安歌因羞涩躲闪着他纠缠的目光,“我在性情上虽与普通女子有所不同,可对婚姻的正视却与别人别无二致,我也不愿背负被夫家休离的名分。孟昶是我的恩人,你如今是我的夫君,他远在天边,而你近在眼前。崇训,其实我也认命,我相信每一个遇见,都会有它的道理和成因。”
李崇训又将脸凑得更近,“这事从何时开始?”
“何事?”
“你不再厌恶我这事。”
安歌将头埋得更深,“或许在栾城的陪伴,或许每一次交集,其实都是一次潜移默化地攻城略地。”
“如此,还是我输了。”李崇训拉起她微凉的双手,“早在汾水河边见到未曾出嫁的你,我就不再厌恶你,高高的心墙堡垒就轰然倒塌了。”
安歌嬉笑着调戏,“你还是我认识的李崇训么?这么深谙花言巧语、巧舌如簧。”
崇训抿着唇,强忍笑意,“还说我,你还是我认识的符将军么?这么柔情似水、人比花娇。”
“那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本将军的厉害。”安歌心里一横,突然发力将李崇训压倒在地,“以天为盖地为庐,本将军便收了你!”
她用力扯开李崇训并不厚重的衣衫,但就在恍惚地推搡间,她一下坐在自己虚跪的右腿上,整个人重心不稳,朝身下之人重重倒去,只听李崇训闷哼一声,安歌这才知道,触碰到了他右手的累累伤疤。
只见他咬紧牙关,嘴角依旧荡漾着温暖的笑容,“以前从不觉得伤口疼,今日却有了痛感,你真的令我感受到什么是真实地活着。安歌,谢谢你!”
她心头一酸,便闭着眼,一件一件褪去自己的外衣,被泪水沾湿的睫毛因紧张而微微颤动。
起初,晚风袭来,她觉得身上的皮肤被吹起一层密布的颗粒,风和身体绝妙地交织,似如木与石一次次剧烈地摩擦,由内而外生出团团火焰,正燃烧到炽热的巅峰,严密地包裹着自己。
她停在那里,不敢睁开双眼,李崇训便将一记冰冷的唇印,透过薄薄的亵衣,封锁在她心口。
那一刻,她几乎窒息得晕了过去,嘴里逸出一声嘤咛。
崇训轻轻拾起地上散乱的衣服,帮她将外衣重新裹在身前,“夜晚风大,安歌,不许胡闹。”
“今日,我便要胡闹!”安歌笃定心意,要将他掀翻在地。
“安歌!”崇训赶忙箍住她那双冰冷的手,叫她无法动弹,“你听我说!我不能这么做!”
安歌整个身体不由得僵硬起来,伤心地咆哮,“栾城之战败了,被自己的亲人算计了,被结拜的义兄所不齿,如今,连夫君都不肯碰我……我究竟是怎样的不堪,令人唾弃到如此地步!”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崇训连忙紧紧拥住她,“秦先生说,你的身子还未完全将养好……一年内不得行夫妻之礼,我一直谨记。”
安歌睁着朦胧的泪眼,回眸确认,“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