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纵横(1 / 2)
天福十二年入夏,后汉之主刘知远采纳了郭威提出“由汾水南下取河南,进而图天下”的谋略,命史弘肇为先锋,举兵南下,一举歼灭了留守汴梁的辽军残部,势如破竹,以极快的速度拿下洛阳与汴梁。
以王淑妃和许王李从益为首的辽国余孽在中原势力已基本肃清,高祖刘知远便决意迁都汴梁。
大唐瓦解后,汴梁数次成为一国都城,从而成为天下汉人内心不可撼动的正统国都之地。太原府虽有太行山脉与汾水包络,地势较平原地带高企,易守难攻,可在刘知远看来,还是向往汴梁长久以来沉淀的浩伟气魄,文化繁衍流传方面更显古意盎然,她犹如一颗巍峨楼宇上的璀璨明珠,更是每一个称霸天下之人雄心向往的无上归宿。
更何况,太原北临燕云十六州和虎视眈眈的契丹身侧,后者自耶律德光死后虽不似从前那般铁心吞并中原的气势,但也在新帝耶律阮的带领下,延续了不容小觑的实力。刘知远更不愿成为坚守国门的“肉盾天子”,出师未捷身先死。
而堂下那些诡谲的臣子们,一个赛一个地精明盘算、心狠手辣,刘知远亦绝不容许自己成为第二个石重贵,因大肆倚重杜重威,以为他是忠心不二、鞠躬尽瘁的诸葛亮,却未料到摘下虚伪假面,转脸变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反手杀得自己片甲不留、一命呜呼。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刘知远也不得不顾忌悄无声息逐渐壮大的后蜀,以及商贾繁华的南唐威胁。
而身居汴梁,退可攻,进可守,飞象跃马间,足以驰骋中原。
宫里宫外,街头巷尾,迁都的谣言已是此起彼伏,太原本土人和因躲避战乱挤在此地的流民们,都开始踌躇是否跟随皇室一同南下,祈求着能得到皇权的点滴庇佑,一些大胆的年轻人早就拉着车、带着行囊先行一步,一时间,曾经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太原城,竟比从前清净许多。
反观众位大臣肱骨,则在九曲回环的心思里,盘算着可能来临的仕途转折,等待着皇帝能够封他们为一方节度使,或粮草富庶,或易守难攻。如此这般,山高皇帝远,天阔任鸟飞,这改朝换代如翻书折页的年代,保不齐谁又可能是下一任庙堂高远的主人。
这个时代,忠诚最为廉价,这个时代,盘踞一方的节度使,才是荣华富贵最为铁血的守护和保障。
李守贞正在屋内盘坐,手中把玩摩挲着两枚掌珠,一辈子刀光剑影惯了,闲暇时总是喜欢拿着这揉手核桃,随时随地活络筋骨,让手掌总是处于温热的状态。他毕生爱这杀人如麻的双手胜过一切,却不想,自己铸就心血培养的嫡子,却用这手描绘着他最为不屑的风花雪月。
虽说虎父犬子,可在李守贞看来一无是处的竖子,却用温润如玉的一套功夫,成功降服了那位不可一世的符家长女,如今俩人明里暗里耳鬓厮磨、眉目传情,好不蜜意浓情。
儿子虽然不合心意,但媳妇才是这盘棋局之上直捣龙庭的制胜一步,看着她服帖的模样,倒着实令自己心安不少。
闭目凝思间,只听门外李路低声呼唤,“老爷,有贵客造访,现在正厅静候。”
跨进院门,李守贞远远望见一个身着轻甲的挺拔身影,他背对着大门,正饶有兴致地细细观摩那卷出自崇训之手的《洛神赋图》摹本。
他觉得这背影十分眼熟,刹那间却记不清在哪见过,直到那人腰上裹紧的明黄色铠甲束带映入眼帘,他才反应过来,跪地施礼请安,“恭请上将军千岁金安!臣下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李将军不必虚礼,快快请起。”那人赶忙转身,探前将李守贞扶起,小麦色的面孔更称得五官卓尔分明,彰显不凡的贵气和霸气,“承训在外一直听闻李将军以一人之身扭转滹沱河战局之事,早想登门拜访,却因公务缠身,未曾得见,今方成行,实在幸甚。”
李守贞赶忙躬身逢迎,“老夫年老体弱、朽木将折,滹沱河一战不过侥幸逃脱,上将军此言,着实折煞老夫。”
刘承训笑眼谦恭温和,“李将军切莫妄自菲薄,今日承训造访,并非不速之客,而是要将一个确凿的消息和一项重要的使命,全权交予将军。”
这些日子,朝内许多人都在念叨着一件事,李守贞琢磨着,隐隐有种喜气临门的预感。
他飞转的眼神自然无法逃出这位上将军的火眼金精,刘承训习惯性地将右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言简意赅,“赵匡赞将军归降后,父皇一直在考虑接替之人。因李氏一族抗辽有功,素日又常为父皇排忧解难,今日父皇下诏,命将军即刻正式赴任河中节度使一职。河中之地易守难攻,为我大汉无可比拟的重镇关隘,日后就要系于将军一身了。还望李将军尽忠职守,为大汉守护好河中城才是!”
李守贞极为激动,连忙跪拜叩首,“圣上与上将军扶持提携之恩,臣下没齿不忘,必将鞠躬尽瘁,誓死效忠大汉与圣上!”
“原本父皇命我留守北京大内巡检,却因汴梁琐事繁多,二弟承祐一人着实难以厘清,便决意派我一并前往。方才之求,乃承训代圣上之托,如今,承训也希望,李将军能守护好河中,北京河东之地为我汉室龙兴之所,现由叔父刘崇代为管辖,河中作为北京西大门,故土之城池,故乡之子民,也要一并托付给李将军,万念善待了!”说罢,他毫不迟疑地躬身朝李守贞深深一拜,全然没有殿下皇子的一点倨傲,反倒颇有几分春秋战国间公子行状的仁义风骨。
李守贞惊诧于自己的眼角此时竟有些许湿润,刹那间,他竟分辨不清究竟是感恩于大皇子的卑躬屈礼,还是为了自己心底那个隐秘的愿望得道助力的喜极而泣,他忽然感觉,四十年间,施展抱负的时机终于瓜熟蒂落,这道密旨好似帮他吹响了走上人生巅峰的号角,他愈发笃定,似乎冥冥之中就有这样一只手,召唤着他朝最高的权力之位,步步迈进。
“政事谈毕,承训还有一件私事望将军襄助。”刘承训环视满屋被风吹拂轻摆的画轴,“听闻贵府李公子才华盖世、画艺卓著,少夫人李符氏英姿飒爽、名满天下。母后与少夫人也有过一面之缘,特此在南行前吩咐承训,前来代其探望一对璧人。将军可否准许承训在此得见,并将一份薄礼亲手奉上呢?”
“多谢皇后娘娘恩典!臣下这就让犬子夫妇前来答谢天恩!”李守贞忙不迭地派人去叫崇训和安歌。
眼前这位久经沙场的皇子,在后晋朝时,便官至检校司空,大汉初建,皇帝尚未厚重封赏一众大臣,便早早授其左卫上将军之职,近来更是多加历练,跟随史弘肇南下,在击溃辽军残余的斗争中战功卓著,几乎已成圣上左膀右臂。
既是长子又是嫡子,未来这大汉的皇位,若是不出意外,定当归属眼前之人了。
自安歌病怏怏地从栾城回来,李守贞便有意识地让她疏见外人,生怕路上多出几个总伦似的人物,一眼看出她至极富贵的气象。
念及此,李守贞心中暗叫不好,“坏事!坏事!果真是年老糊涂,那符安歌既有皇后命,一旦和未来的天子遇见,保不齐生出暧昧共鸣,而这天家贵胄之子从小喜好兵法,仗义爽朗,开明温厚,实在比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逆子强出许多。若是皇后极尽青睐安歌,生出夺取此心,岂不是要满盘皆输,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正陷入烦躁之际,李崇训已扶着刚恢复走路的安歌,缓缓步入正堂行礼。
多日未见,那女子气质显得温婉沉静许多,不似早前棱角分明,举手投足间盘桓着一股淡雅书香之气,再结合从前于惊涛骇浪中沉淀的大气英华,直教人觉得极为出众,竟比这些年自己见过的年轻贵妇们,更增添一丝高贵和深邃出来。
李守贞偷瞟着刘承训无法掩饰的欣喜,瞬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素衣朱襮,从子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刘承训自感眼前一亮,微笑着滔滔不绝的说道,“如今得见才子佳人并立于前,着实令承训欣羡不已,一见惊艳,二见如故。承训虽是拨弄刀枪的粗人,却也喜好附庸风雅,诚愿单独与公子夫人肆意畅谈片刻,不知李将军可否准许?”
李守贞听闻于此,心惊肉跳更加剧烈,却不得不强笑着点头,命仆人添些上等凉茶小食后,被迫亦步亦趋地退下。待经过崇训面前时,朝他忧心忡忡地对视片刻,却实在不知,这个呆傻儿子能够看透自己的几分心思。
“听闻公子及夫人与那耶律德光缠斗时,身负重伤,母后闻之,着实担忧不已,如今身子可恢复安好?”
“回禀殿下,夫君与奴婢如今已无大碍,叩谢皇后娘娘惦念!”安歌将怀中紧揣的包裹和其上附着的一枚精美荷包一并呈上,“烦请殿下将此华胜送还皇后娘娘,彼时娘娘出手相助之恩,奴婢定当铭记余生。听闻国都将徙,奴婢现亲笔抄录佛经十本,又加绣几只厚重织毯,愿得以减轻娘娘赴汴梁路间车马劳顿、寂寥颠簸之苦,更聊表奴婢的拳拳感念之心。”
“少夫人有心,母后定然无比欣慰,她常说于我,与你十分投缘。”刘承训将其缓缓接过,又从袖口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华胜,塞入荷包之内后,递回安歌手中,“这副华胜是母后心爱之物,念尔助大汉社稷有功,特将此一双华胜赐予夫人,取‘并蒂花开、成双成对’之意,方能凸显华胜真正本色。”
“奴婢愿日后有机会南下进京,面见娘娘叩谢恩典!”安歌没有料到皇后娘娘如此青睐自己,从助力自己北上救父,到之后所赠贵妃榻,实在令初心混沌的安歌忐忑不安,生出几分自私羞愧之念。
刘承训灵活的手指从包裹边缘处向内轻轻翻拨,嘴里逸出一句佯装不经意的疑问,“怪哉,少夫人怎么知晓迁都之事?又怎知晓自己和李家不会南下汴梁?莫不是,李府上下早就未卜先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