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间雪满头（1 / 1）

时间回到除夕那晚。

越地刺史张释之午时才从桐庐县回来，正式结束一年的监察工作。刺史品级很低，与县令同级，因而刺史府只是一个小小的府衙。后衙是张释之的住宅，虽只是两进大的小院子，也被拾掇得雅致清幽。一进中央的小池里种着荷花和莲花，养着几条小鱼，池子周围缀了些半边莲和美人蕉；二进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周围种满了竹子，饰以太湖石，太湖石的空隙上种着各色兰花。张释之随经常外出私访，但家中带来的仆役将这些花草伺候得极好。

张刺史是山阴豪族的嫡子，家中担心小小的刺史官职保不住他的命，在府前街后买下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庄园，庄园里养着四五百名护院。这些护院都曾是江湖上的叫得上名号的好手，其中有四五十名高手，已达一流水准。仗着这一大票人马，张释之在巡察的时候倒也没吃过亏，因此他颇为倚重这些人。

张释之刚一进书房，老管家就给他递上一沓厚厚奏报，其中有一个用火漆封了口的信封，显然不是他手下的吏员所呈。好奇之下，他就抽出了这封厚达一寸的信，拆开看了起来。半个时辰之后，他便不顾积雪，赤着脚就找到了老管家，询问这封信从何而来，老管家摇头不知。张释之显然更着急了，在木廊上来回踱步，走了有二三十个来回，才开口对老管家说：“立伯，麻烦你去一趟清虚园，把里面的人全都喊来，酉时以后，二进小楼里不要留人，护卫们不得靠近两丈之内！”吩咐完，也没管老管家，头也不回得走了。

酉时二刻，小楼三楼卧房内，张释之坐在一张睡榻上，他面青跪着两个满头白发的青年人。一个长得颇为俊朗，眼神深邃，名叫陈弘毅；另一个与陈弘毅有五分相识，只是多了几分柔美，美中不足的是两只耳朵已被削去，名叫陈弘和。两人是万永当铺陈家仅剩的两个人。灭门那天，他二人帮柜上去淳安收账了，因而躲过一劫。他俩来后看着家中的惨象，一夜白头。而陈弘和的耳朵，是在第二次追杀时被削去的。

张释之看着眼前跪在的两人，将手中的信往桌上重重一拍，怒道：“你二人身负冤屈，为何如此立身不谨，要加入傩教？”

陈弘毅惨笑一声，回道：“大人可能不知下民之疾苦。我二人自逃出永安城，身上有要帐回来的百十余贯钱，便想去王都越级上诉。我二人到了王都，找了讼师询问，方知此案得交由御史台审理，一路打点绣衣直指、侍御史、御史掾、西曹掾、主簿、少史、御史属、柱下令、御史中丞就得花去五六百贯钱。无奈，我二人只好在王都住下，以倒卖古玩谋生。三个多月后，其余活着的族人也来到王都，也想上告，被我撞见，这才团聚。后来，我们凑了凑钱，准备了七百贯，准备上下打点，将案子递上去。结果当晚就遭了毒手，我二人侥幸活了下来。”

说道此处，二人想起了当夜的情形，百名杀手从天而降，被抓之人皆被拖到小院的天井中，在月光下施以“狮驼秘法”，削去四肢血肉，抽去魂魄而死，不由得体似筛糠，泪流满面。张释之也不由动情。

缓了好一阵子，陈弘毅才继续开口道：“我二人逃脱升天后，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只好如无头苍蝇般乱逃，沿着外城河一路跑，后又经便民渠，竟出了王都。”张释之听到此处，赶忙将此处细节记下，这才示意陈弘毅继续，“出了王都，我们又向北跑了，不知不觉到了广陵。实在饿极，便在路边田里偷青麦吃，结果被农家抓了。本以为他们会绑着我们去找当地亭长，结果把我们绑去了一处傩教香坛。当地坛主是一名傩将，法力高深，就问我们愿不愿意托身傩教，否则就将我二人喂黄鬼。我二人只好在那傩将手下当起了弟子。”

张释之眉头微皱，他知傩教势大，想不到竟遍布各郡，还广纳弟子，心中暗想：“这傩教看来所图颇大，也不知道在酝酿什么阴谋？”嘴上便脱口而出：“你二人在傩教香坛，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陈弘毅惨笑道：“大人，我知道您想问什么。傩教在各地吸收的，大多是当地的庄户。每户就只有几亩熟田，种点麦子种点杂粮蔬菜。等交了田税，便只剩口粮了。这时官府还会来收各种税费，百姓就只能将自己口粮交出去，交出去了便没了活路，第二年就得先卖田再卖身。但是，谁若拜了傩教，香坛便会在那户家中田里插上旗帜。官府的差役若敢去查了旗帜的人家骚扰乱收税费，半夜便会被黄鬼咬断喉咙。一次两次后，城外的庄户们便都拜了傩教，每年大伙只需凑一笔功德捐给坛里便可，平摊下来仅是官府税费的十分之一。”

张释之长叹一口气，觉得郁气难舒，扯开了胸口的衣襟，这才舒服一些，问道：“那你二人为何这时才来告官？”

陈弘毅有些哑嗓，便让陈弘和接着说：“回大人，我二人无地可耕种，只好跟着傩将学习傩术，三年半后学成便当了傩师，傩将派我们去临近几个村建立香坛。好听点我们成了香主，可其实上面还有一个傩将压着，我们能往哪里逃。直到约四个月前，一位与家中旁支堂哥交好的班头找来。他带了个好手，帮着我们一起杀了傩将，我们这才重获自由身。那个班头说，有位贵人可助我们报仇雪恨，他给了我们贵人的一个信物，说是交给您，您看了就明白一切了。”说罢，陈弘毅从贴身处掏出一个小信封，递给张释之。

张释之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上拓了一个腰牌，上有四个字“如吾亲临”。他拧眉细思，忽然喜笑颜开，口中喃喃：“是她！是她！是她！”张释之将这张薄薄的信纸叠好，郑重地放到木匣中收好，和颜悦色了好几分，又问二人：“来的那个班头是否姓赵？他还说了什么？”

陈弘和答道：“回大人，是赵班头，原在县衙里供职。他跟我们说，贵人让他转告，我们要在除夕夜和上元节宣扬我们的冤情，上元节后越国公便会不惜一切找到我们，所以我们只能在除夕夜闹事之前将诉状条陈呈于刺史大人，上元节后就躲在刺史大人家中即可，大人自会让我全族的冤情得雪。”

张释之听到这样的安排，没有恼怒，反而颇为欣喜，摸着胡子道：“好好好，你二人可以混进我的护卫里，去清虚园中住下，我自会安排好一切。你二人今已反正，杀傩将一名以明志，我便不再追究你等投身傩教邪祟之过。望你二人从今往后，再世为人。不过接下来，你们不可闹得过头，不可伤到百姓，可知？”

陈弘毅和陈弘和二人听到“再世为人”四个字，皆红了眼睛，他们过了四年非人非鬼的日子，如今真的还能再世为人吗。二人低低下拜磕头，齐声道：“喏！请大人放心，我二人绝不会伤到一个百姓！”

正月十六，卯时初刻，越国公高阳靖便出门去了，带着天目、莫干二营中精骑三千人，出城剿傩教去了，但是临走前又往城里塞了五万大军。

巳时，高阳治得到消息，对六女说：“三千人，他也真是不装啊。五万人塞进这个城里，太守都尉他们该头疼了吧。”思华一边洗漱一边说道：“公子，你觉得那个刺史后面会怎么玩下去？”高阳治笑了笑没接话，只是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说道：“大概又要下雪了吧，不知道越公江会不会结冰。”

接下来几日，街上满是巡逻的兵丁，只要有人开口提到“黄鬼”二字，便会被抓起来当街一顿打。自此后，再也没人敢提起。

正月二十，自丑时起，北风便开始呼啸，如鬼怪在嘶嚎，怨恨不已。温度也急急下降，冷到屋子里的地笼暖箱都散发不出一丝热气。风吹到卯时，天降大雪。风将冰雪裹成了一团团亡魂，天地间耸起无数根巨大的雪柱。风雪卷动，在房屋瓦舍间来回呼啸，鹅毛般的大雪将天地连为一体。巨大的寒冷凝固了所有声音，只留下凄厉如地狱恶鬼般时有时无的风雪声。永安城里一片死寂，无边无际的积雪，仿佛地底黄泉冤魂的怨气，将大地江河包裹起来。

刺史府里突然旌旗林立，刺史的依仗在风雪中矗立，似在安抚冤魂。依仗直直从府前街出发，拐过弯就到了镇潮府前，刺史张释之挺身而出，手持长鞭走至冻结成冰的江面上。狂风吹掉了他的皮帽，吹开发髻，狂乱如降临人间的判官。“啪！啪！啪！”鞭子在冰面上抽响，盖过风雪的啸叫。风卷起积雪，一更更小雪柱旋转起伏，在张释之面前徘徊，如同一个个亡魂在哭诉冤屈。半个时辰后，张释之又挥动几鞭，雪柱退去，风雪渐止。

张释之回到镇潮府前，命人扫开积雪，用朱砂写下雪姨娘灭门万永当铺陈家一百八十口惨案的始末，狮驼秘法，杀人夺产，桩桩件件，在越地皆是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