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城夏雨(2)(2 / 2)
李夏微微点头,却没有把脑袋昂起,“略微有感受到;没想到还是有人发现了。”
不远处的江心,有一叶扁舟起伏在风浪里飘忽不定,舟上,红衣男人翘起腿,轻轻把玩着手里的香炉。袖珍的紫金炉内焚烧的香料,一股麝香与檀木的混合气息助人定神;划船的人问道:“大人,还要靠近吗?”
“不了,在这里看着就好了。”红衣男人勾起嘴角,轻吸了一口气,“回去之后,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今日的行程。关于此事,我自有安排。”
“是。”
“好。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赴宴咯。”他的笑声传出船舱,“不知道今夜的荆州是否会让我留恋,深觉物有所值呢。可听说过醉月楼的名头,可与京城朱阁一争高下啊,希望我不虚此行哈哈哈”
真的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呢。
时间回到大梁英宗乾越三年陆月初一,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传入京城长安;令人讶异的是,它并非来自漠北,而是来自江南。数百年不起战事的江南早已让人忘记硝烟与血肉,带着些许好奇,金銮殿上,幼主撕开军情上的朱雀火印时,朝堂诸公沉默无声。
每个人都在想,每个人都出乎意料。信上只有一句话和两个署名,但其中的内容却如雷贯耳:
“南镇抚李雄执笔,朱雀卫统领刘凌叩印:伍月二十五日,荆海郡王殷广伙同荆州刺史江辰远举兵谋反,有龙袍玉玺为证,囤积兵器辎重,养兵三万,正欲征战襄樊。”
按照大梁军法《鸿门》明文约束,在地方有八百里加急军情的特殊情况下,允许镇守禁军统领叩印,加上当地最高级行政长官署名执笔,可以破例调动最多不过一万的禁军。荆州刺史业已谋反不得作数,镇守荆州的南镇抚理应成为最高的长官。只是这循规蹈矩下,一切都看似毫无问题,而诸公的沉默,幼主的疑惑,都指向一个问题:荆海郡王谋反之动机与成功的可能性。暂且不论情报是否属实,单是那三万军队是否拿得下襄樊便有待商榷。传回京城这几日的时间里,一万的朱雀禁军是否业已拿下荆海郡王另说;但既然涉及谋反这等大罪,无论与否委派钦差调查应是当务之急。
陆月的长安天朗气清,夕阳西山,有宫城饲养的白鹤归巢;有四方的行人归家。各个坊市巷陌的更夫开始准备,灯笼,更锣,佩刀,少数崇拜鬼神的还会带上驱邪避阴的物件。内城的城门悄然关上,送走最后的客人。
朱红色的宫墙在落日的余辉下格外耀眼,光芒打在脸上,让人的脸色像蜃楼一般难以揣测。两个衣着黑天耀星袍的身影结伴而行,以宫城为背影,面朝晚风,向各自的府邸走去。多年的同僚和好友,在来到分别的路口之前,总可以找到恰到事宜的话题可聊。
“关于今日金銮上的话题,你怎么想的?”其中一人用肘轻轻碰了碰好友,出声问道。他面孔留存着一丝稚嫩,却拥有一头引人侧目的花白的头发;熟悉他的人——包括是眼前要好的同僚,在私底下会戏称他炳叔。但作为朝堂上最年轻的黑袍公卿,陈炳才二十五岁,五年前进士及第,一步步靠着自己与家族的力量,位列金銮。同行的好友摸了摸下巴,略微思索一番,说道:“要么是镜中花水中月,只捉其影未闻其貌;要么是朝堂诸公的勾心斗角罢。只是我思来想去,荆海郡王偏离京师多年,若被有心人利用,雍乾郡王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钦扬此言差矣。若是在关内,谋反的成功率还要再打折扣,只是这也可能是有心人掩人耳目的做法吧。”陈炳微微笑道,“我可曾听闻李大人和江大人之间算不得友好,在数年前二人还是京中公卿时,二人便已经有了不合。”
“再拉上一个郡王?这手笔可真是遮天蔽日呵。”冷笑的男子单名曰亨,字钦扬;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谢家的嫡系。在他人眼里,倘若把他当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那便大错特错了;谢亨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是金銮上同样有名的青年俊彦,换言之即是个颇有能力的纨绔子弟。他腹有诗书气自华,精读辞工与历史,而这成为他同样中意于青楼红船的资本的同时,他在一些德高望重的元老面前的形象远远不及高洁孤雅的陈炳,相比于这个寒门学子,谢亨这个名门权贵即使在同一年的金榜上与陈炳一同位列二甲,但升迁速度和知名度远远不及他。
“钦扬可要把握这次机会了,我今早在殿上看诸公的意思,谢老太爷有意让你担当钦差的。一但可以做得干净,便可一改朝堂诸公对你的偏见了。”陈炳低声道。
“荆州的浑水,让人难知深浅啊。”谢亨摇了摇头,“这事我只要静看便是了,既不出头,也不推诿咯”
“那便最好了;”陈炳微微颔首,“今夜蔡老大人在酒楼里设宴,可要和我一同去蔡老大人府上拜访拜访?”
“不了不了,你替我把情谊送到便是了。”谢亨笑道,“酒楼你们去,我今夜还有安排。”
陈炳露出一抹“懂得都懂”的笑容,点了点头。两人在西门街口,同时转身;同往日一般,或是拱手或是挥手,谢亨常常抬头看看夕阳的神色,陈炳常常看着他上了马车后才钻进马车里;一个庄重,一个不拘小节。或许有一天他们不可避免要掺杂上官场的污点,不再有初入金銮时的真挚与无话不说,但能把这一刻分别保护下来,便也足够了吧。
夕阳落下,与初生的月华点染在陈炳的衣领上;衣领上的耀星纹熠熠生辉。
陆月初五,关于荆州的第一发军报传抵京城:荆州围城的戒严在初二便已有条不紊地组织出,荆海郡王封闭内城城门,做出最后的顽抗。初三,刘凌亲自擂击虎鼓,壮行朱雀卫,开始对内城发动扑击。攻城战持续两日,至初五内城告破之后,擒拿了荆海郡王与江辰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浮烟郡主的失踪让这起谋乱还不能完美收官。
在同一日,谢亨在御书房跪受天子御剑与大梁钦差紫光麒麟袍,授任荆州最高行政长官,将全权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并收回地方禁军,处理后续。
陆月七日,在谢亨出发的后一日,荆州再度传来讯报,浮烟郡主与江家嫡女被前宫廷乐师李夏救走,摆脱了朱雀卫的追捕;统领刘凌及时调整布防封锁荆州城门与水道,业已尽全力阻留。
无数的汹涌暗流,在滚滚东水里肆意跳跃。南镇抚李雄迈步走进了荆州大狱,在一名白衣囚犯面前,停下了不算轻快的脚步。囚犯抬头与他对视,平静的就像在看一条狗。
“江大人,许久未见。”李雄蹲下身子,隔着一扇铁窗朝里面的人开口,“距离我们上次相见,是七年前了吧?”
白衣囚犯正是荆州的前任刺史江辰远;他其实并不老态,不惑之年,颇算硬朗的身子让他得以扛得下几日的讯问;披散的鬓发略显发白,挡住了他的双眼。江辰远抬了抬眼,轻语道:“李大人,好大的手笔。隔着肚皮,还是我低估了人心。”
“我可不知道江大人是何意啊是乱臣贼子对朝堂的牢骚,亦或是与我的个人恩怨;我倒希望你可以说清楚。”
“欲加之罪,我江辰远从未与有过一丝一毫谋反的想法。对荆州百姓也好,对朝堂也罢,我都问心无愧,何来的乱臣贼子?这是你的臆断,还是朝堂的檄文呢?”
李雄冷哼一声,并不接话;隔着铁窗,他伸出手揪住了他的囚服,一字一句地说:“木已成舟,你还有多少话可以说给世人听呢?给我个让我放过你女儿的理由;单靠你这幅脾气可是不够的。”
江辰远嘲讽的嘴角激怒了南镇抚长官,李雄一直揪到对方喘不过气来才扔开了他。江辰远躺在地上咳嗽了几声,沙哑着的嗓音传出口:“说说看,有什么条件呢?”
“说出那个琴师的位置;至于你女儿,作为交换,我可以放手让她逃走,免于冲入教坊司的结局。”
“对我女儿如此费尽心思你们真正的目标,是浮烟郡主吧?”刺史问道,李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显然对他这个将死之人并不避讳。见此,江辰远又笑道:“李雄,若非你们抓不到他,今日在此又何必来为难我呢?”
“一万的禁军封城,江辰远你告诉我,如今的荆州又有多少地方藏得下人。不出两日,若你还能活的到那个时候,说不定可以和琴师一起吃几顿牢饭。”
“钦差今早就会到,你不配再执掌禁军。朝廷会调查清楚给我个公道;”江辰远笑笑,“若是不能也无妨了。但无论如何,你们都抓不到李夏,更抓不到我女儿和浮烟郡主。李雄,你急了;为官者最忌急切,老师说过很多次。”
李雄抖了抖嘴唇,他压抑着怒火正欲再说些什么,一旁的手下快步走过来,看了一眼江辰远,对李雄低声耳语了几句。李雄冷哼一声,挥动袖袍,迈动脚步朝大狱外走去;爬上升降梯时,他扭过头再看了看江辰远。江辰远也在看他,目光平静,带着一点嘲讽与恶意。
江家的府邸临近着郡王府,在同一片坊市里,同一条街巷中。由于荆州前任刺史江辰远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家里仅有的五口人加之两个丫鬟和一个车夫,居所在这豪宅大院林立的内城倒显得有些寒酸。李雄带着几个左右亲信,从大狱走出直奔江家府邸,没半刻钟便逛完了。
“大人,还是没找到。”从遍地狼藉的屋子里走出来的一个甲士见到李雄,快步走出,抱拳沉声道。李雄不耐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后自己走进书房里,坐在一张梨木椅上,拿起桌上的书记随手翻阅两眼,见是江辰远的读书圈注,又将之随手丢弃。“江辰远啊江辰远你还真的是一如既往地难缠来人!传我命令,在钦差接手禁军之前,以我的名义做最后一次调整;把刘凌所属调集到西城门去,并派几个人,今夜暗自潜入白光塔,作最后的搜寻。”李雄揉了揉太阳穴,对手下吩咐道。
“大人,白光塔是皇家祭祀禁地,擅自闯入是要诛三族的大罪。我担心,兄弟们敢舍身冒险的应该是少数。更何况那本书的价值”
“那本书的价值,甚至远超整座荆州城!天下的安定,就靠这本书里的内容诠释了;再大的牺牲我们都要尝试,想去的,我南镇抚许以黄金百两,刀法一门,再会向朝廷请示官升一级。总有人愿意涉险。”恶狼的眼神在李雄身上绽放,他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敢挡我路者,不论你几斤几两,都不得好死。这世道,又有几个人看得清又站的出来呢?”
甲士抱拳领命,往下做最后的安排筹划;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他的甲胄上,轻轻一擦,胸甲前的光滑铜片照得出雨落青天和自己的面庞。正出神,一个红衣身影仓促地出现在眼前,他站在江家门户的檐下,趁着瓦吟灯枯,一丝不苟地收拾着纸伞。
“钦差大人。”甲士站在来人眼前三步,正好在雨幕里,微微揖身;“是否需要下官先向南镇抚长官打一声招呼?”
红衣男子摇摇头,“不劳烦了;我自个儿进去和李大人叙叙,你安排好其他人,就别进去了。”他将折叠好的伞挂在铜制的狮环上,狮口紧咬住伞柄;“你也去准备一下,今夜的城防呈需你提起警惕好好操心一番了。我担心乱党铤而走险,做出什么来。”钦差拍了拍他的肩甲,漫不经心地道。
错过身时,甲士站在原地静待他走过去,却见他又转过头来朝自己开口:“或者魏安国将军大可对李大人的话言听计从,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在荆州也是管不了多少的对吧?”
“大人哪里的话,荆州里的大小事宜,南镇抚大人都交代过的,全凭大人差遣。”甲士快速说出声来赔笑道。
“那今晚见了,魏将军。”再看他一眼,红衣男子拂袖转头,走进了院落之中。院内苍槐亭亭如盖,池边旧苔痕如海,一袭红尘惹云来;这是谢亨第一次踏入这里,有的地方一眼万年,望穿秋水,他仿佛透过镜里层层染染的窗花,看到那双眸子。
“来人,带路!此地未经我的同意,所有人不得将任何物件带出江府。违者,休怪我不客气!”谢亨的声音落地如雷,透过重重的雨幕,仿佛是在与所有人分庭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