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金城夏雨(2)(1 / 2)
据《江南志》载:荆州建城一千八百载,始建于周兴慧王八年;上接关中,下顺岭南,东承江淮,西引蜀川,楚王在此祭天,江水潮起潮落半月,终退,留涸泽沃野千里,故而兴建城池,天命荆州。经历千百载的生息,每过十年,都会有人在荆州的白光塔的塔壁上,刻下属于荆州的兴衰。
大梁英宗乾越元年,白光塔的塔壁上再一次经历历史的涤荡,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数百年未经战乱的楚地,荆州有人家千万户,税银千万两;这座前朝古都历久弥新,属于荆州的巷陌水乡,花船粉灯,亭台楼阁,明月孔桥,不仅在文人墨客的楚辞诗曲中停留,更加融入了独属于这个时代的色彩。
船驶入荆州西南的一处水门,这里勾结荆州的外河,不算宽阔的水门只够容纳两只百人船并肩而过。封城之际,出乎李夏的意料,这处小小的水门竟也安排了不下一旗的士兵在把守,来往的船只都有士兵登船清点人货,并加以记录。快轮到李夏时,在岸边突然跳下来一个身影,同样的蓑衣笠帽,只不过多了一层面纱;她稳稳当当地落在船上,自然地接过李夏手中的船桨;并且用了一个颜色把他打发进了船舱。
“诶停一停,荆州水卫例行盘查。船上有什么人,进城的意图是什么?报上来啊”检查的士卒里,一个类似旗长的人对这艘小船扯起了嗓子。不速之客瞥了他一眼,只见她轻掀面纱,柔声问道:“吴将军,我也要接受盘查吗?”
“啊呃呃是巫山姑娘啊。”姓吴的甲士吞吞吐吐,“吴楚有礼了;只是这盘查是上级严令的,我也不好”
“吴将军,小女此次出城是想为今晚的钦差大人接风而做。我与童子出城溯游而上,捕捞仲夏的白星鲈;今早幸有所获,为了不让鱼腐烂变质,可否网开一面,尽早放行呢?”女子抿了抿嘴,“我想,将军要是搞砸了这场晚宴,小女和你都不会好受这样吧,将军你大可带人登船粗略看上几眼,证明小女没有说谎,如何?”女孩让开了半个身躯的空位,一股带着水腥味的气流随风飘到值卫的士卒鼻息里,引得一些士卒捂鼻微退。
“不了不了;既然巫山姑娘有要任在身,又如此配合,吴某便不再行不便了。姑娘,多有叨扰,请行吧。”吴姓的旗长笑呵呵地摆摆手,示意放行。
女孩在船上福了福身,轻语道:“若是将军今夜有空,大可带各位兄弟登临醉月一叙。小女在此先谢过啦。”
“好说好说,哈哈。”甲士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卒放开水闸和铁网,静静看着船驶入。在脱离了对方视野后,李夏“哇”地一声从船舱里冲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属于荆州内的第一口空气。
“没想到为了假戏真做,你还真带了鱼。这般腥臭真是意难平啊。”李夏扶住了船篷,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怎么会亲自来的?这么有空?”
“这次要不是我亲自过来,浮烟郡主和江萤就得饿死了。”女孩白了他一眼,“还有,我可是真的出去捕鱼了。今晚为钦差接风洗尘,特意点了醉月,不提前准备不好。”
“有钦差的消息吗?”
“只知道是京城谢家的嫡孙,单名一个亨,字钦扬。几年前的进士,官也不大不小;应该是在家族授意出来镀金的。”
“纨绔子弟可不好惹啊更何况还是有点能力的纨绔子弟。我记住了,载我去华席楼不?刚好顺路。”李夏点点头。
“你不应该先考虑一下郎中的事吗?”女孩挽动了脸颊旁的青丝,白了他一眼,“楼里有姐妹患了病,有个行医云游四海的铃医在我那停留了几日。你可以过去看看,或许他会帮忙。”
“可靠吗?”
“那总得去过才知道嘛。”
一阵风拂过,带起两个人的袖袍;满载白星而归。
作为荆州最大的乐馆和青楼,醉月盛名足以让四方士子动容;在每年的元宵、端午、中秋、冬至四个节日中,醉月的繁华在荆州佳节的浪潮里,属于最不可或缺的一朵浪花。元宵的华章灯会、端午的红船竞渡、中秋的望海朝月、腊八的梅海杏宴,在文人墨客的丹青诗词里,尽显悲欢愁悦;成为士子佳人、文坛诗会心之所向般的首选之期。
醉月临楚枫江而建,江的另一头是内城的城墙,醉月囷囷盘盘几千万落,正和内城的亭台楼阁遥相呼应,此起彼伏。鲜有人知的是,这座大名鼎鼎的风月之地的主人之一,是李夏面前这个甚至可以称为稚嫩的女子。荆州内,巫山的盛名无人不晓,她不仅光耀在风月之上,更留存在丹青之中。花形人销骨,月影照扶苏。巫山的一幅画,在诗画界里可以被赋予极高的评价,甚至受天家垂青;顺水推舟的,也有客人提及为何巫山不去宫中成为御用画仕,反而愿意委屈于青楼楚馆,甘愿当一名教授女子礼仪书画的先生。对此,女孩会甜甜一笑,避而不谈。
除了李夏,荆州几乎没人知道洛珊璃的真正身份;作为本就从宫里出走的她,又怎么还会再踏入同一条河流呢?
雨一直在下,似乎一直没停过。
在雨幕下,古亭池野,一捧炭火,一盏酒炉。李夏颔首,与亭中客四目相对。
“古来乘兴豪杰志,曾觅一壶暮死生。错把青山当红颜,独饮空山年复年。”
在荆州午后的大雨里,亭客一袭红袍,盘起腿坐在醉月古渡临水的一处亭子里,一边煮酒一边看雨,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琴师。舟行人摆,他举起温酒微微示意,船上,琴师轻轻点头,平淡似水,不起波澜。
洛珊璃栖居的三层阁楼婷婷伊水,靠近醉月的一处古渡;作为会客与浣衣、烹饪的一层,并没有太多的装饰与家具。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正颐卧在博古架上,见有客人来访,喵呜一声起身跳开,搭着一扇纯色的屏风三两步跃上了天花板上的留空。
“等会我还得去着手一番今晚宴会上的事宜,可能没法陪你逛了。嗯我也知会了铃医,他会抽出空来见见你的。”洛珊璃张开五指,每说一件事便按下一根手指,好像没细细理清,事情便会忘掉。“至于你要的番茄羹,我安排丫鬟去买吧。”
“那便麻烦你了;记得加点白糖。”李夏说,“还有一件事。云华亭里温酒的红衣男子,你认识吗?”
女孩摇摇头,“应该是红馆那边的贵客吧。你知道的,我管的是清馆,醉月里的姑娘有多少认识我还不好说呢。更别提哪个姐妹的贵客。怎么啦?”她挑好了印有喜欢的图案的纸伞,又褪下笠帽和蓑衣,顺手将头发上的水珠抖擞了几番。
“没什么,粗觉这厮器宇不凡,希望是我想多了。”李夏将手支在窗沿,望着烟雨江南,轻舟绿水,他轻吸了一口饱杂着水汽和泥土气息的空气,又轻轻地吐出。望着女孩蹦蹦跳跳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青石板上跃动,与不远处的画卷融在一起,生不出一点点瑕疵。
再一看有人走过眼前,是约莫小半刻钟的事了。那是一个白袍的身影,每一步都踏在雨上,踏入铃声;黄铜制成的铃铛点缀在背后的药箱上,有避雨蔽日的纸屏搭在头上,自上面垂下几株青翠欲滴的药草,更添几分生机。腰间别的一个葫芦,葫芦上刻有几个字,依稀可以辨别而出的有“凌云”“医道”的字样。
凌云医馆的铃医,在大梁英宗乾越三年的仲夏,如约而至。
这是李夏和许鸿的第一次见面,有些人,一眼便难忘终身。
“先生请坐。这么大的雨,先生的赶来正趁了好兴致。”李夏盘坐在许鸿对面,他端起一杯香茗,拂去茶水上的浮沫,将其轻放在藤条编织的杯垫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是巫山姑娘的故友,是我托她委托先生看病的。”
颇有些出乎李夏的意料的是,眼前的郎中并非他所想的白发苍颜,一双浊眼望穿百病,一双古手妙手回春;许鸿的年龄反而很年轻。三十余岁的样子,而立之年,眼神深邃双手也还算得上稚嫩,未起老茧。只见他“呵”地轻笑一声,同样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直到李夏端起茶盏,他才开口。
“在下许鸿,字迅逸,乃云游行医的铃医一人,乡野俗医罢了。”他小抿一口茶,笑道:“倒是从巫山那里早早地知晓了槐序的声名才貌,今日一见,单是谈吐便已名不虚传了。”
“那我请先生的缘由,巫山可有事先和你讲过?”李夏斟酌了一番问道,“实话说罢,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而患者同样,医治此事需要保密。我难以保证一定不会对先生有何影响,出于慎重,我希望你可以仔细斟酌一番。”
许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说道:“在回答槐序的问题前,我想讲一讲我曾在琅琊孔林时,有一位老郎中和我说过的一番说辞。”他抓出一把茯苓,加入茶壶里。
“医者有云:岭南闽地的凤凰单枞,是助神养气的良方;而茯苓的安神助眠却需要茶水作为诱方,辅佐其激发最大的药效。你认为,可否用凤凰来做药引呢?”许鸿盯着他,“事实上,两种互相排斥的药物,杂糅在一起,有时的药效会出乎意料的好。而这种融合般的处世方式,是我的医道。”
“在我眼里,医者为患者治病和安定社稷,是可以融合的。我会为乱世的罪臣治病,若他们可以请到我;但同样,我也会为社稷而定,为苍生而定,在事态不可挽救之前,行医成仁,这是我的道。”许鸿的身子微微前倾,笑道:“至于琴师你是否所谓的谋逆乱党,有一说一,我认为和医者治不治病干系不大。”
李夏微微沉默,重新烧开了水,给两个人填满。散发茯苓药香的水雾升腾而起,与闯入阁楼的门外的雨汽混杂,“可是,我们还是输了啊今日迅逸可以舍身冒险,为浮烟郡主治病;此番大恩,他日前程似海,我可为舟,助君一臂之力。”
“医者有云‘云游四海,不见首尾,为觅医道开世’,若有难你也寻不到我了。若是你执意,我在长沙有一家医馆,由我师弟操持;他日风波一过,前去一叙,说不定可以找到我。”许鸿又喝了一口茶,轻叹了一口气;“大世所驱啊,每个人都难以独善其身带我去看看郡主吧;此事一毕,我也要离开荆州,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也许还会留在荆州吧。总有许多东西是你割舍不下的,她们的光影遍布这座城池的每个角落,让你找到归属,找到自我。”雨还在下,只不过混杂了些许草药的香气。
“郡主的身子本就虚弱,脑部经过此次剧烈的碰撞,会不会落下病根还很难说。”许鸿把完脉,微微摇头,“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她能不能醒过来了。若可以醒来,便还有几分机会;若是不能或许一辈子就是这般了。”
“而江萤姑娘的,只是昨夜的心惊受怕,略微有点虚弱。休息几日,放下心结,便可好转。”他转身欲要给李夏把脉,却见他收回了手。
“一伙人,有几个喝药,总得有个是煮药的。我只是受了一点小伤,不碍事。”李夏低着头,把手搭在浮烟郡主的额头上,轻轻地揉揉。她那晚倒下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吧——苍白的脸色和唇彩,精致的五官,神采保留有几分郡主冷艳、不可亲近的模样,就像一只沉溺的凤凰,不容亵渎。“你为什么,就那么傻呢;别人扑过来躲都不躲的,这样怎么得行。”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她听。
“好,我开几味药给你。这里我有几方是有的,可以直接给你;但有一些就得你自己去找找。”许鸿打开了医箱,抽出几个里面的小抽屉,称出几味药,“还有,我们刚过来的时候,隔着雨幕,有人尾随而来。你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