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凉生(2 / 2)
微弱的烛光下,瑞姑姑怜爱地拿出锦帕替她擦拭面颊,主仆二人都拼命把无声的眼泪往肚子里吞,未来如何,生死如何,且由天命罢。
因霍统领提前半月便做足了谋划,趁着萱若宫守卫换防之际,安排了霍家军接替守卫,来了个偷天换日。翌日卯时,景琪与一车一马随从三人,便依计安稳地出了皇都炫赫门。待过了皇城卫的最后一道关卡,便是离开了这权欲之地。
景琪裹了裹身上的锦裘大氅,双臂抱紧自己,忍不住透过帘子再看一眼这个十九年来,自己从未离开过的地方。巍峨高大的炫赫楼,朱蓝相应飞檐重重的炫赫门,随着疾行的车马渐行渐远,从此怕是也只能留在梦里了。而自己此刻的命运也如这辆疾驰的马车一般,将会流向何处呢忍了许久她还是哭了,她本以为该流的泪早就流光了,可到了此刻那点佯装的平静还是没能维持住,从隐忍到啜泣,情绪一旦开了个口子,便像是破堤的洪流,完全不能自已。
哭泣并不代表软弱,泪点低的人大多都是因为内心尤为柔软,而她从小就是个泪点很低的姑娘。小时候被抢了东西委屈了会掉泪,看到别人被抢了东西也会掉泪,被无故戏弄了会大哭,被道歉时也会别别扭扭地原谅着落泪,犯了错被宠溺被包容的时候会自责地哭,就连大街上跪地乞讨的乞丐看在她眼里,都能让她红了眼圈儿……因此还被姐姐嘲笑是个小哭包。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敢再随性流泪了呢?大概一年前?她也记不清了。是那人突然有一日就因此而生气了于是后来她便学会了隐忍。
“殿下以为眼泪有什么用?是能博得同情还是可用来退敌?”
“殿下,哭是没用的。”
只是今日,倒是不必再忍了。
出了皇城东门,车马一路向北,是更北的北面,两个护卫都是霍统领的嫡系亲卫,扮作家丁,出了城便让乔装成喜婆便于出城的瑞姑姑上了马车,一行疾驰而去。
没想到入冬第一日,路面就已经洋洋洒洒地落下了一层积雪。景琪一直很喜欢雪,也喜欢下雪天,她说雪是温柔的,因为下雪的时候不会冷,只是今日的雪似乎不够温柔,裹挟在凉风里,随着吹开的车帐飘进来,让人倍感冰凉,同时也唤醒了不少冰凉的记忆。
那一日,得知太傅和一杆元老大臣在政殿之上公然反驳新主,景琪情急之下便不顾禁令前去求情,因为伤势初愈又染了些风寒,只求了在殿外隔门拜见,没想到还未开口便得到了通传。只是不料刚进大殿便看到那人身边围着四个美人,看起来像是他刚纳的妃子……
“你来做什么?”那人冷冷地问道,甚至都没看一眼自己。
景琪死死地咬住嘴唇,终于把眼泪一股脑地憋回肚子里,方才稳住声色回道:“太傅年纪大了……”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只是刚开口便被那人无情地打断,似乎一点听下去的耐心都没有。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知道,我会走的,多远都行……”她闭眼垂首,声音越来越低,她想着底线是不哭,毕竟他都已经这么讨厌自己了,不能让他更讨厌了。于是强压下哽咽,撑出几分镇定继续道,“只是今日有一言不得不说,也算略尽臣子的本分。”
“太傅乃三朝君师,德高望重,求陛下念其年迈留其晚节,也可彰显陛下隆恩。”
她伏低称臣,不敢抬头看他,她怕自己看一眼便忍不住,忍不住发问那些令她夜夜难眠百思不解的原由,而毁了今日的初衷……殿中鸦雀无声,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仿若毫无任何听众一般。
忽然一个美人开了口,听起来是为了缓解尴尬,轻柔婉转的嗓音,不抬头看便也知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圣上,樱姬想为……”她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称呼景琪,开了口又不能作罢,停顿片刻后便只能继续说道:“想为这位姑娘求个情……”
“姑娘?!你不知道她是谁吗?!如此不懂礼数也敢送来朕的身边,是不想活了吗?!”那人突然抬高嗓音,声音里都是震怒,吓得那樱姬急忙跪地求饶。
景琪死死地闭上眼睛,她不喜欢那人这样凶狠的声音,她喜欢那个睡前细心地替自己掖好被角,温柔地在她耳边唤她琪儿让她安神的那个他。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生气,但是她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都是我的错,请陛下不要怪罪他人,若要惩罚,便惩罚我一人好了。”
那人闻言后,仍旧像是视她为无物一般,瞥了一眼跪地的女子,声音虽退却了盛怒,说出的话却依然令人瑟瑟发抖,“樱姬是吗?滚出去!”
“谢圣上不杀之恩。”随着那女子踉跄着匆忙离殿后,空气中又陷入一阵死寂。
“你回去吧。”那人的声音似乎突然柔软了下来,“以后,无召不要再来。”当然,景琪知道应该又是自己的错觉。她一刻也不敢多呆,起身便疾行而去,因为走得太急,脚下还不太稳地摇晃了几下。
得知新主并未杀掉太傅和几个犯上的老臣,而是应允了他们告老还乡之后,景琪便去找了霍统领。霍统领是炫赫的世代将门之后,霍家忠于的是炫赫的皇权,不论圣位上是谁,因此才可在政权屡屡交替之后仍然沿袭国恩。霍统领喜欢景琪多年,虽然从未敢当面说出口,但是能做的皆是有求必应。
“殿下想去哪里?”
“这次真的有劳统领了,越远越好吧……”
“还有,殿下以后就不必再叫了。”
本来霍逸给景琪准备的地方是可以渡江的,只是江面提前结了薄冰无船可渡,辗转周折了近一月方才到了那处。景琪想,这下够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