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杜均平岁除携佳丽,美如玉元日伴郎君(1 / 2)
若不是忆起通心桥道人的临别之言,只怕做出这等事来,教他两个一场空作休!
那杜颜亦是悔恨不已,自怨险些坏了她性命。
杜颜也自觉失礼,早就臊红了面皮,连忙退了三步,正首作揖道:“小生轻薄之至,无意冒犯,枉负诚心!有污尊体,死罪难恕!怎敢乞宥?”言讫,顿首连拜数拜。
见他拜伏于地。如玉上前劝道:“君何出此言?不能事君,妾之过也。奈何仙长有言。为寻长久相伴,以共白头,乃至于此。君当年少,合有此念,妾岂有心不从?请起则个。”
杜颜遂起身告道:“多谢娘子见谅。适才所言,实乃三生之幸。”
于是思量道:“好险!差一点就……不过,神交的快乐要远大于形交的愉悦。其实,单看着她的脸庞,只是静坐,便是我的春宵一刻了……按照伊壁鸠鲁主义的观点:肉体的欢愉,是短暂的,叫作‘粗糙原子运动’;精神的快乐,才是长久的,叫作‘精致原子运动’。古人都说细水长流,我何必贪那皮囊之乐?”
看官且听他这等思想,不知有何言说?他那世道物欲横流、纵情声色,便有此等样人,也端的不多了。
纵有时,亦为人所不喜。便是雄者嗤之;雌者弃之。盖清者,以伪示人,不如其诚;浊者,以佞为伍,不屑其德。未知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者乎?未明一往情深,而弃之大欲者乎?难哉,难哉!
话休坠叙。这里,二人欲念已止,杜颜遂告如玉道:“今日乃是周六,不用上班。我陪娘子出门一观可好?”
如玉问道:“‘周六’是何日?郎君莫非官学先生?缘何称‘上班?’”
杜颜将一椅移至如玉面前,笑道:“娘子且坐。”如玉闻听,哪里敢坐,只顾推却。原来唐世女子以跪坐为雅,而以“胡坐”为俗。凡女子以椅、杌落坐,则为失礼。
杜颜便以“古今礼法相异”为由来劝,如玉迟疑片刻,方才坐下。见她坐了,便道:
“娘子不知,本世历法有阴阳之分,又称新旧两历,这阳历便是从那西域传至中华。于民国元年施行,距今正有一百一十载矣。自建国以来,我朝始用公元纪年,此亦属西法,以他那耶稣基督诞辰为元年,正应汉平帝元始元年。今昔合当为公元两千零二十二年。娘子所处者,中唐也。距今已有两千两百余载。建国以来,惟以公元记之。本朝按西域历法,每月分四周,谓之‘星期’;每周有七日,周六、七为休日,谓之‘双休’。前朝自唐后,皆谓之‘七曜’,同此也。小生亦非官学先生,实乃‘乡校竖儒’,无非教童子识些句读而已。”
如玉闻言,心内思索,一一记下。听闻他自言“乡校竖儒”,笑道:“郎君何必过谦?昔日百花亭内与君相谈,君高谈阔论,情真意切,绝非腐儒可比。若是终日流连于笔墨之间,徘徊于经义之内,则失其本矣。妾闻圣人有言:‘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以妾看来,君之才德,可当如斯。”
杜颜闻听,想到昔日邹忌之故事,知她有私誉之辞。便生了三分欢喜,又来谦虚一番不提。
随后,二人稍作收拾,放了行李,锁了房门,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景致。杜颜怕她畏生,亦未更衣。如玉看时,但见:
晨市行列,买卖在旁。人人短衣,各个窄袖。妇孺老幼,并车喧咽阗之声;男女年少,合三山五岳之辈。须眉剃发,乃除去旧制之意;休日闲暇,有承蒙新国之福。小街里巷添锦绣,大道条条尽繁华。
如玉虽有耳闻,却不曾亲见。自是喜悦非常,遂问道:“此处缘何这般热闹?妾闻岭南常乃流放之地,不曾想千年之后,却有此等繁华!”
杜颜笑道:“贵朝虽置岭南节度使,此后千年未尝有变。然自近朝以来,与世界诸国通商,方有今日之景。如今之广州,不亚洛城矣。”
二人说笑闲游,众人见他俩个这等衣着,也只料是好此道者为之。虽有一二注视者,也权当未见。只是那如玉乃闺阁女子,见有人看她,又有的将那手中之物来照她,便有些羞惭窘态。不消半日,便乏了,只是要回。
杜颜又做得些饭食与她吃了,便又从数尺高的柜子里拿出些瓜果出来,那如玉见了葡萄荔枝等,又是惊奇。暗忖道:“郎君家里,却有这荔枝?”原来荔枝在唐时,乃稀罕之物,纵王孙公子亦难食也。哪曾想百姓家里,常备此物。当朝杜牧之有诗曰: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二人相处月余。虽同处一室,杜颜只顾自寻小床睡,却将大床让了如玉。只怕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彼时悔之晚矣。
故凡入夜,每三五日,杜颜自入浴室内,半个时辰不曾出来。不知作甚?
如玉却在灯下观书,因他许久在内,只恐有失,便问道:“郎君怎的不出?”
浴室之内,片刻方应。乃道:“便出来也,娘子休怪。”未几,将了件眠衣出来,如玉看时。见他面红耳赤,额有微汗。便掏出副罗帕来给他揩拭。
如玉边擦边道:“郎君可是受了风寒?”
杜颜神色游离,心里似有清水溢出,顿觉舒畅备至。乃微声道:“不曾得风寒,娘子休要乏累。且去自睡便是。”
那如玉闻言,不是滋味。便哀怨道:
“君怨妾太甚,何出此言?”
杜颜道:“只因未曾婚配,但恐名不正而言不顺。我等行了‘六礼’,方可同榻,如今却是不能,恐有污尊体。”
如玉恨道:“君休瞒我,说甚么名正言顺?昔日百花亭里,如何不言此语?只道妾是个‘铁石娘子’,便愈发冷了。他日纵过得门来,也还这般相待,妾何其苦也?虽有仙长言,不效楚王事,合不该如此……”言罢,又哭将来。
杜颜劝道:“娘子休怨,小生但听娘子吩咐则个。”
如玉拭泪道:“今夜忒冷些个,我等同榻而眠,也好御寒。”杜颜道了声“诺”,便起身去抱她,移至床前,弄得个衩散髻乱,鹿撞芳心。
便嗔道:“好个恨心的冤家……”
那杜颜将她置于榻上,二人相拥而眠。因他方才作为,此间如同圣人一般,无有一丝欲念。如玉听得他心脉平缓,心里自明白了八分。不禁捂口失笑。
且说岁除将近,两人商议返乡之事。那后生本是蜀地生人,自然有思乡之意,如今得此佳丽,心中甚是欢喜。又致电父母禀了此事。
如玉道:“自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唐突拜谒舅姑,岂非失礼?”
杜颜道:“今昔不同往日,我朝凡婚姻之事,皆由自家做主。父母不得强行嫁娶。”
如玉问道:“如此便好。君曾言自岭地入蜀不过数日,不知是何良驹能有此神速?”
杜颜笑道:“何须马匹?娘子不见街前泊车何其之多?任意一辆均可如此。小生曾习得驭车之术,家父遗之有一,以助我往来。前番借与同窗好友出游,待其归来,取回便是。”
十日余,友人还其车。岁除近,乃拾行囊,携丽人,带银衩。欲归。
二人议定于岁除前五日,晨时初刻返乡。带了两个箱箧,并些礼品。放置车内。如玉见此车与别家并无一二差别,又无有马匹来拉,怎的就如此迅捷?
且说乡中父母,闻听儿携妇欲归,初时大惊,后乃喜。厨房里,颜母将手机递与颜父道:
“他爹。这个女子不是?你看嘛。颜儿发来的。”
颜父一边将烟熄灭一边道:“看啥子?”
颜母道:“未来媳妇,你不看啥样?我看瓜漂亮瓜乖嘛!”
颜父只看了一眼,便道:“我说你硬是不晓得啥子。他这个不婚主义者,今儿啷个那么积极发女娃儿照片过来?你再看那个女子穿得是个啥?是唱戏还是演出?妆又画的那哏妖艳儿,肯定是假的!还不晓得哪儿请来哄我们。”
颜母道:“我看不像。”
夫妻二人议论不提。单说他两个驱车而行,不消半日,已到永州地界。又行了两刻不到,至一驿站。杜颜泊车于一处,谓如玉道:
“娘子,且用了饭食再走。”
如玉道:“诺。”
遂在此驻留。这驿站端的是人山人海,携男带女往来不断,许多车辆停放成排。那如玉因内急,欲寻个东圊,又羞于开口。杜颜也欲登东,知她初来,不识场所,遂引她至彼,乃道:
“此处乃‘更衣’之所,有男左女右之分,其内有数间格室,门闩上有牌,分红绿二分,若其转自绿者,即是无人,娘子可自便。”
如玉闻言,果见妇人从右侧而入,男子从左侧而出。乃谓杜颜道:
“郎君稍候,妾去去便来。”言罢,轻移莲步入将来。杜颜见她进去了,便向左侧而行,自去方便。
那些妇人见了如玉,皆大惊。如玉出了东圊,正在入口净手,抬头望见镜中容颜。又前后照花,微拢云鬓,稍整衩环。随人群而出。
有一垂髫女童见了如玉,乃向身旁妇人告道:
“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好漂亮。”如玉闻听,只是掩口浅笑。
又有两个女子,早看得她多时。其中较短者,身着红裙,与在旁的一个白衣女子私语。二人遂上前来,红裙女子谓如玉道:
“小姐姐,你好美!我们能和张影吗?”
如玉不解,略微沉思,乃道:“两位娘子过誉。只是不知‘张影‘为谁?”
俄而杜颜乃至,谓如玉道:“娘子,莫误了行程。用了饭食便走。”
如玉道:“她两个问甚么‘张影’的,君可识得此人?”
杜颜思想片刻方觉,谓二女道:“两位可是要跟她合影?”
二女见他身着长衫,头待儒巾,面如冠玉,容止咸宜。亦是欢喜。遂答道:
“是啊,是啊。你们是夫妻吗?能不能拍一下你们?”
杜颜回道:“正是。此乃内子。”如玉听他这般说,又是窃喜。
二女笑道:“你们好有趣,连说话都文邹邹的。好久没见到你们这种袍子了。”四人合影已毕,二女走了不提。两人用罢饭食,又重新上路。
一路之上,凡遇驿站,皆下车歇息。昼行夜止。全程共计二十余站。有十几处行客,欲来行事。行行重行行,愈行愈冷。如玉有仙衣护体,不畏寒暑。那杜颜却是个体弱之人,哪里受得这许多严寒?她自是个体贴的娘子,见行不至百里,便叫他停下。将他双手放在胸前,呈抱持状,以此驱寒。
杜颜哪里肯,早羞得无地自容,便道:“娘子使不得!小生岂能如此失礼?”
如玉粉面绯红,乃道:“妾怎能因小礼而失大义?不能行为妻之道,已是惭愧。暖君一时,又有何妨?”
杜颜感焉。遂许之曰:“娘子深情,必当相报。卿为我一时之暖,日后必当中庭抱雪,以为卿热。”二人车内情意绵绵,数日如斯。行至果州境内。又见有覆车之事,路塞。
有妇人痛哭于路旁,侧有一童子,亦哭。后公人至,乃引车辆出。医者又至,抬走伤者,路方可行。二人皆叹。
戌时日夕,二人已至村庄。颜乃电信父母,以告归期。其路平坦,与闹市无异。虽无灯照,可喜月明中天,景物依然。如玉望向窗外。但见:
暮霭沉沉,烟云寥寥。栖鸟啼啼,昏鸦呜呜。林木萧瑟,江湖点点萤光舟;月明星稀,庙堂多少离人愁?远山一片,几处高楼缀星辉;近水无极,夜夜好梦留人睡!
如玉喜道:“将至矣!”
那村路虽至坚,只是蜿蜒曲折,或行崔嵬,或走高岗,起伏跌宕,不可速进。于是驱车逶迟,车灯开路。至一柳树,见砖石红瓦,瓷壁高墙。檐下点两盏红灯笼,门前卧一只苍白犬,又有三五人立于院中,皆捧碗而食。
杜颜泊车于屋侧,又将长衫换下,着本朝服饰。乃开后厢,取了一个箱子,提着烟酒礼品。如玉下车,亦取一箱,手里提些果品。
杜颜谓如玉道:“待见了小生父母,娘子以婆母、公爹相称即可。”你道他因甚嘱咐?原来唐世将公婆唤作“舅姑”,若不嘱托,只怕二老埋怨。
众人见下来两人,皆上前查看。有一老者,识得杜颜,便道:
“是国梁的娃儿吗?”
杜颜观瞧,老者乃祖父堂兄,换作“立军”的。便来见礼,道:“立军叔好。我回晚了,你们屋头去坐嘛。”
老者道:“回来就好,刚刚还跟你老汉儿打牌。他现在屋头。”
杜颜道:“那你们耍嘛,我去放下行礼。”
众人道:“要得。”
如玉虽识众人言语,只是乡言难操。便以本朝官话说之。又来给众人见礼。礼罢随杜颜入房里来。
众人见她穿着打扮,皆惊。立军老者道:“这是哪家女娃儿?”众人回道:“哪个晓得?应该是谈的外省的。”
杜颜见母亲正在做饭,便立于门口呼唤。颜母见子归来,大喜。道:
“回来了就好,我给你们准备了饭。等我去给你们拿哈。”又见杜颜身后有一女子,容貌甚丽,身着唐装。知是儿媳。
如玉见婆母出来,便将行李放下,上前飘飘万福道:“小女如玉,拜见婆母。”
颜母见她举止端庄,言辞典雅,心里欢喜喜。便叫她请起。
杜颜道:“妈,你先去忙嘛。我们先上楼放哈行李就下来。”两人上了二楼,将行李放在里间屋内,方才下楼。那如玉见婆母在厨房里忙碌,便要来帮她,道:
“我来帮婆母收拾。”颜母见她如此,不便推却。婆媳二人将饭菜摆满,杜颜又唤了父亲前来。
颜父只道儿子赚他。因此,席间并无多少言语。如玉见公爹若即若离,寡言少语,以为不喜她,心里便生了几分愁苦。颜母全看在了眼里。
二人用了饭食,如玉因舟车劳顿,心神不爽,便上楼歇息。杜颜又来西院拜见伯父一家,见堂兄堂姊俱归,一家其乐融融。互道归途之事,并营生事务。
见已过子时。遂辞了伯父,上楼来。如玉侧卧于床,听得杜颜进来,直下榻迎接。二人礼罢,如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