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诉身世美人空落泪,叹生平少年枉含悲(2 / 2)
这里,二人止了周公之礼,红儿就倒了两杯香茶。怀义起了身,二人又坐下叙谈。
怀义道:“娘子今日做成了我,我岂敢相忘,他日必来‘纳采’则个。”
红儿叹道:“二郎,妾知你心意,方才之事,你休说与他人,是妾自愿为之。奈何生不逢时,我二人只得做这片刻夫妻,又如何长久?往后,想是再不能了……”言讫,便流下泪来。
怀义闻言,目中含泪。乃道:“娘子知遇之恩,小子万死不能相报,岂敢朝秦暮楚,以负卿意?”
红儿道:“郎君是个读书的人,怎不识法度?依我朝‘户婚律’制,各行人等皆因‘当色为婚’。郎是主人,妾是奴婢。恐与君不配,纵是君有此意,令尊令堂又如何肯纳?”
怀义道:“前者阿哥阿嫂,亦如我等,阿哥念本处县令乃家祖门生,便登门相求。明府念他情义深中,便从中做主,阿嫂方过得门来。如今,小子却待如此,又如何不可?”
红儿道:“郎君好痴,阿嫂虽贫寒,却不似妾这般。妾便是个娘子的婢女,那户籍也不是改的。明府便知,又有何用?”
怀义道:“阿姊是个有心的人,娘子岂会不知?”
红儿道:“纵使娘子有意,若嫁婢女,主人便要受杖责之罚,妾又安肯如此?”
二人谈了多时,天色将晚。又只是惆怅不已。
这里红儿执手对怀义边流泪边言道:“郎君以后须多听先生教诲,将来取了功名,自会有美满姻缘。今日之事全当没有,妾亦不再念君,须臾娘子便到。郎君速去!”
怀义含泪,自是不舍,又念阿姊回来,只得去了。
且说,如玉见天色已晚。料他二人已经做成,便回至东厢房内。如玉见红儿衣衫不整,又愁眉不展,心里已自明白八分。
红儿见如玉回房,便来伺候。如玉问道:“红儿,你二人端地何如?”
红儿拜道:“婢子无礼,望娘子恕罪则个。”
如玉道:“你有何罪?”
红儿只得将方才之事说了,如玉闻听笑道:
“阿弟不痴,端地是妹妹痴了。那县令明府是个通情理的君子,我料他必能相助,慢说未必因此杖责于我,为了妹妹终身,便是受了,却也值得。”红儿闻听,深受感动。
红儿道:“娘子如此说时,婢子更不欲行此不义之事。”
如玉道:“我那阿弟心里有你,你若负了他,才是不义。妹妹是个有心的人,平日里也有些主意,此番却怎的当局者迷?”
红儿听她这般说,自有些悔意,不在话下。
旦日,怀义照常听先生授课,只是心有旁骛哪里还听得,便受了些训斥。
过了数日,夫子又不在家中,如玉却叫了个小厮去寻他。他不知何事就又来到东厢房内,又听前番红儿临别所言,思量那“不再念君”四字,心内只是惆怅。又羞于她,便在门外徘徊。
小厮道:“娘子吩咐小人来寻郎君,郎君自去说话,小人告退。”
怀义见他这般说了,只得进来。进得房来,却不见阿姊。只有红儿一人在一处收拾床褥,怀义自是惭愧,不知从何说起。
便行礼道:“姊姊请了,方才阿姊唤小子前来,不知她现在何处?”
红儿道:“娘子兀自出去了,妾有话与君言讲。”就掩了门窗,取了酒。
怀义闻她以“妾”自称,便已知她有回缰之意,就想了一通言语,待来回她。
红儿倒了两杯酒,乃道:“二郎,前者所言,实是迫不得已,你休怨我。妾知郎君深情,承蒙错爱,已是惶恐。那日所言,险些负了郎君一片诚心。妾深以为愧,郎君若还记着妾的好处,便兀自吃了这杯中之酒。”边说边递酒与他。
怀义接酒,胸中顿时觉着舒畅,便一饮而尽。
怀义饮罢,乃道:“小子每日记着娘子的好处,哪里肯望?又想起《诗经》所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便愈发思念娘子,只怕娘子‘于归’彼处,我便只能‘言刈其楚’、‘言刈其蒌’了。”
红儿红着脸笑道:“好不羞!只记着我那日的好处,平日先生教你的,莫不是全当耳边风了?又说甚么‘休思’、‘求思’的,真是羞死!我且告诉先生去。”
怀义道:“好姊姊,我再也不敢了。”
红儿笑道:“好个呆郎君,平日里看你像条‘伶俐虫’,原来却是个‘木头脑’。”
二人说得多时,各表心意不提。临走前,那红儿就从自己房里,取了条浅绿罗裙,与了怀义。
红儿道:“郎君不能常来,便将此裙儿拿去,妾已穿得多时矣。不能日日相伴,深以为恨,赠此罗裙,以慰君思。君当择取良辰,以告明府,明府有知,自当措处。彼时,妾着红霞以望君来。”
怀义接了罗裙,道了声“诺”。
当朝牛希济,有首《生查子》,那下阙正应此景,道是: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里怀义回到自家屋里,就取那罗裙来看,又去嗅它。果是那红儿身上的,欻然间,心儿发跳,脸儿发烫。
翌日,就将此事说于阿哥大郎,独不说“周公之礼”、“赠罗裙”的事来,只说二人皆有此意。那怀礼听了,自有同感,兄弟两人又来寻县令。
县令听他两个说了,自忖道:“那侍女红儿,我也曾见过,端地是个忠义女子。如今她家阿郎没了,我便做些手段,给个正名,也不打紧。恩师在天有知,也就心安了。”
便就又取了那夫妻二人并如玉来,如玉自是肯的,那夫妻又哪里敢有他意,只得允了。
过了一月,红儿过得门来,与那二郎如胶似漆,自是不提。
便就搬出东厢,与二郎同住。只是与如玉仍以主奴相称,红儿恐她寂寞,每日都来东厢陪她。
奈何长夜漫漫,白日主仆仍在,黑夜孤灯单挑。
那如玉思量道:“阿哥大郎,匹配严氏;阿弟二郎娶了红儿。如今独留我自守空房,何时方能消得这许多寂寞?只得每夜百花亭里见我那杜郎……”心里只是愁怨。
熄了草灯,展了罗褥。自睡下了,便来到百花亭。见百花亭有一人,倚着亭柱闭目,看那人正是杜郎。
如玉轻移莲步,缓升玉阶。进前来,将那纤纤玉指,去扯杜颜衣袖,轻声唤道:
“郎君醒来。”
杜颜听得是如玉,便抬首观瞧,那如玉泪光点点,双眉微蹙,就来搀他。他便起身行礼,与如玉同在亭内坐下。
杜颜道:“方才小生见娘子似有愁容,不知可有伤心之事?红儿又缘何未来?便与小生言讲。”
如玉就将那殷家二子之事说之。
杜颜闻听,叹道:“唉!他们自有美满姻缘,我等却要受这幽梦之苦!”
如玉闻言,泣涕涟涟,乃告道:“妾合不该有此痴念,以误郎君。如今已有七载矣!百花亭初见之时,你我年少,如今长成,自当归命。妾,感君知遇之恩,抒怀之义,未尝报答。又慕郎君高义,方能每夜来此相会。今晚前来,便是作别。从此以后,郎君自寻彼处娘子,必有美满姻缘。君恩深厚,无以为报,妾当终身不嫁,落发为尼,于君守节。非是妾薄情,实乃两世之人,岂能一世处之?今夜一别,便请郎君忘了百花亭,休念妾身意。如有来世,再续前缘……”
杜颜闻罢大惊,乃道:“娘子何出此言?百花亭里,小生岂能相忘?若无娘子在彼,纵有万般佳丽,小生有何快哉?娘子痴情之至,小生相忆之深,岂可轻弃?娘子恩情,终身不忘,卿愿落发为尼,我便剃度为僧,纵无来世,小生犹念娘子一生。忘娘子勿有此念,小生情愿终身在这百花亭内,与娘子相伴,我不曾有负娘子,娘子忍心负我否?若娘子离我而去,小生情愿自挂东南,方显小生磐石之志!”
如玉泣道:“妾安肯负君?郎君休要自寻短见,适才闻言,知君情笃。这千年之隔,两世之间,妾身虽在彼,然心却在此,君亦如斯。妾又有何言?只恐幽梦之内,不能侍奉郎君,妾心内难安。”
杜颜流泪道:“非卿之过也,小生非是苟且之人,岂肯贪那云雨之乐?”
如玉拭泪道:“杜郎高义,既如此说,妾当每夜至此,以慰君思。”
于是,二人执手相望,泪眼朦胧,不知所言。有诗为证:
百花亭内泣涟涟,烟重云消更可怜,
还把相思邀相见,郎情妾意已千年!
已至四更时分,那“无我山”中,忽地霞光一现,一团云雾飞至。云雾之中,走出个长须道者,那道者边走边笑。
二人听得笑声渐近,回首观瞧,正是星云道人。那星云道,自从七年前百花亭内现身,赠送三人“解语丹”,便再未于此显圣。不知今夜来此做甚?
二人问道:“莫不是星云仙长?”
道者道:“无量天尊!正是贫道。”
二人又问道:“仙长何来?”
道者笑道:“贫道师命未了,自然是来助汝二人。汝等方才所言,贫道已闻,不曾想汝等前世的孽缘,今世也不得消。罢罢罢!且去走一遭!”
如玉问道:“仙长要我等哪里去?”
道者道:“茫茫人海,归于一世;四方上下,处于一端。汝本世纠纷已了,可曾还有牵挂?”
如玉道:“不曾牵挂。妾父母已没,侍女红儿已有归宿。心里所念者,惟杜郎一人而已。”
道者笑道:“你方才说‘两世之人,不可一世处之’,这百花亭内又待怎讲?既如此,贫道就让你等两世归一,你可愿意?”
杜颜道:“敢问仙长?何谓‘两世归一’?”
道者道:“昔者,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以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以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此间光景非一世而已,汝等两世之人,不同日月,不异三才。彼此相并、相行,互不相干,故泾渭有分,两案有别。因汝等前世之扰,特现这百花亭内,师祖念前世缘分,又感汝等至情,方肯令贫道执行此法。教阴者随阳,古者从今,则逝者无扰,生者有安。此为‘两世归一’也。”
如玉闻言顿悟道:“多谢仙长教诲,妾愿随郎君归彼。只是未曾与殷家兄弟并红儿道别,深以为憾。”
道者道:“无妨,贫道之所以今日转述者,便是令汝前去作别。七日之后,当晚子时,正直玉轮,汝二人可再来,贫道自有计较。”
二人拜谢不已,皆道声:“诺。”
毕竟这星云道人,作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