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李萧坐起身来,双手举了举,果然觉得神清气爽,比诸之前精神健旺百倍,伤口也不再隐隐作痛,心下大是疑惑,问道:“师哥,那……那是怎么回事呀?刚才发生了什么?”
宗阳正色道:“实话跟你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能来跟你说说这其间的经过。去年秋天,我爹爹被官家抓走以后,妈妈后来也走了,丢下我一个人。看看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吃的,大家又都在说官军在北边打了大败仗,不日契丹人就要打倒中原来,我就跟着村里的人一起,打算逃到山东去。那天中午时分,我们一帮人正好走到白马寺附近,大家坐下来休息,吃点干粮。这时候来了四五个官兵,敞着衣衫,拖着枪,看模样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有一个兵见到我们中一个小娘子正在奶孩子,就冲到他跟前,看她生得标致,便想要调戏她。有位大叔看不过去,打抱了几句不平,那兵便打得他头破血流。我见他们欺人太甚,压不住怒火,就想替那小娘子出头,便挡在她母子身前。谁知那兵竟然心生恶意,大概也是要吓唬我们大家,拔出刀就向我砍来。我大吃一惊,生怕伤到那孩子,就用背挡在他们身前,结果那兵一刀砍在我背上,登时我就晕死过去了。你看这里。”他说到这里,掀开自己衣裳,露出后背,果然一条长长的刀疤自左肩斜斜而下,足有一尺多长。虽然已经痊愈多时,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李萧怒道:“这些兵恁地可恶,怎么动辄便敢杀人?”
宗阳叹道:“小李兄弟,乱世为人,不如盛世为犬,这些乱兵实则和强盗没什么分别的。”
李萧问道:“那么后来呢?是谁救了你一命啊?”
宗阳道:“是活佛救了我一命。”
李萧大奇,反问道:“活佛?”
宗阳笑道:“你且听我给你说。我那时背上中了那一刀,半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了。但我醒过来时,却是莫名其妙的躺在这里。没错,就是我们现在躺的这个地方。身上的伤口还有些疼痛,但是已经不太能感觉得到。我心里又惊又喜,完全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歇息片刻,我爬起来一看,乖乖怎么在这么高的塔上面。若不是活佛,谁能把我驮上来,还帮我治好了那么重的伤。你说奇怪不奇怪?”
李萧使劲儿点点头,问道:“那么到底是谁救了你呢?”
宗阳苦笑道:“哎呀,小李兄弟,我到现在还在纳闷呢,我要是知道,也不跟你兜这么大个圈子了。当时我起身之后,便找到楼梯出口处,往塔下走去。走了两层,遇到古严祖师在扫那里扫地,我大喜过望,以为是他救了我。但是任我再三问他,他只是笑而不语,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哑僧。我下得塔来,坐在地上寻思半晌,便觉得这一趟大难不死,定是佛祖慈悲,救苦救难,看来我这一生注定与佛有缘。若是再往山东去,还不知这一路上碰到什么土匪强盗,小命能不能保得住都说不准。当下便打定主意,打算终生侍奉佛祖。于是投奔咱们寺里来,经我苦苦哀求,方丈大师终于肯留我在此出家。”
李萧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么师哥你后来有没有问过方丈和道戒师父他们,这塔顶上的奇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宗阳摇摇头道:“我心里认定是佛祖救了我,除你之外,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此事。但是我曾经向师父请教过这齐云塔的来历,师父只跟我说这塔原是历代高僧舍利存放之处,原来的塔已经被打仗毁掉了,这塔是近年来重建的。他并未说起这塔有何神秘灵验之处,我也见其他僧人出没过此间,都不曾听闻他们提到半点诡异之事。小李兄弟,你想想,这里原先供奉着那么多高僧舍利,那些个个都是成佛去了,我这命若不是这些高僧佛祖救的,还能有谁呢。”
李萧从小未曾听父母长辈提过太多神佛之事,虽然在白马寺这半年,受了些僧众的耳濡目染,终究是难以完全相信。但是他知道也无法辩驳宗阳,当下沉思半晌,问道:“那么师哥,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呢?”
宗阳道:“兄弟,你昨日舍身护寺,为了大家伙,差点丢了自己性命。我若对你有什么隐瞒,那还算是人吗?我那日虽然投了白马寺出家,后来瞅着无人时,又独自上来过这塔顶。初时我只是想要叩谢佛祖救命大恩,不曾想有一次让我看到头顶这些佛像,便晕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便觉得全身筋骨像是被梳理了一遍,感到神清气旺,力气百倍。我想你刚才那一觉,应该也是舒服得很吧?”
李萧点头道:“确实如此,感觉身上伤处近乎痊愈了,力气也都恢复了,还比之前更有劲了。师哥,谢谢你带我来这里。但是难道旁的师父、师兄弟他们就没人知道这里的好处吗?”
宗阳摇摇头道:“旁人知不知晓,那我便不清楚了。小李兄弟,我心里认定是这些高僧佛祖在保佑我们,当非人人有这般机缘的。你可要答应我,切莫告诉旁人哦,我担心佛祖会降罪的。不过,我心里还有一些疑问,昨晚方丈为何要让我们上齐云塔来躲避官兵呢?难道他也知道这里有佛祖保佑,别人轻易伤不了吗?”说完好像又觉得并非如此,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萧似乎也相信了他的猜测,拉着他手道:“师哥,我们快来一起叩谢佛祖慈悲大德。”两人于是伏倒在地,对着众佛像拜了又拜,心中虔诚念祷。
两人拜完,看看将近正午,便一起携手下了塔来。经过药师殿外走廊,往客堂折回时,两人忽然听到药师殿内有人在低声说话。宗阳好奇心起,拉住了李萧。只听一人说道:“师弟,你说现在这情形怎么办?我看转眼间官兵还要再来,到时候少林寺的人双拳难敌四手,那时只怕我们都要被连累坐牢杀头呢。”两人都听出那是道林师父的声音。
又听另一人叹口气,那是道海师父的声音:“师哥,眼下这也是没法想的事。方丈他们要收留这些朝廷重犯,我们做徒弟的能说啥呢。”
又一人说道:“师哥,你们说那两个犯人是什么丐帮的。他们是干什么的?怎么犯了王法的?造反吗?”那是道济师父的声音。
道林说道:“哎,我听人说呀,这个丐帮原是当年黄巢造反以后,留下的一些残兵败将,装扮成讨饭的叫花子,继续偷偷摸摸干那谋反的事。后来到了朱梁朝的时候,居然声势越来越大,公然跟朱梁朝廷对抗。那时当朝通令全国悬赏缉拿,凡是丐帮帮众一律斩立决,窝藏包庇者也要充军。”
道济问道:“彼时他们反的是朱梁皇帝,与如今这石晋皇帝并无涉啊。怎的又成了当朝重犯呢?”
道林回道:“这事我猜啊,当朝这天福皇帝不是认了契丹主子做儿子吗。听说这丐帮在前朝的时候,专门打契丹兵。如今契丹人的儿子做了中原主子,肯定要把这丐帮剿灭了,好给他老子报仇啊。”
道海说道:“原来如此,难怪方才你听说这两人是丐帮的,就如此忧心忡忡呢。”
道林叹道:“哎,本来那个姓李的小孩在这里就是个麻烦事,如今又收留了这么两个丐帮的犯人,我看当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白马寺只怕难逃一劫啊。”
道海问道:“师哥,你说包庇窝藏钦犯,那该是什么罪啊?”
却听不见道林回话,想来是在沉思。半晌听他说道:“若说窝藏包庇,那是要充军流放的。但是眼下少林寺的这几位爷和朝廷官兵已经刀兵相见,只怕来日杀得急了,乱刀之下,冤死的还少了吗?”
道济似乎有些害怕,略带颤抖的问道:“师哥,那咱们该怎么办?要不求求方丈,别再收留那两个犯人,连那小李也一并撵走吧?”
道林轻声说道:“难,只怕难,我想方丈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三人便不再说话,想来是在思忖良方,一时无解。
李萧听到这里,心下难过,扭头往回便走。宗阳连忙去追上他,安慰道:“小李兄弟,你可别往心里去。道林师父他们只是随口说说,断没有真要把你撵走的意思。”
李萧心中一股豪气陡然而生,打定主意不要再寄人篱下,托人庇护,看人脸色。当下默不作声,低头往自己屋子走回去。宗阳仍是好言安慰,劝他不必介怀。
午斋用毕,诸僧皆已休息。李萧见宗阳睡熟时,翻身起床,来到桌前,匆匆挥笔写就辞书一封,书呈恒寂方丈云:“方丈大师青览:弟子李萧不肖,自去岁托庇宝刹,虽蒙佛祖垂怜,诸师厚爱,然愚实鲁钝,半载以来,愧无进益。伏惟双亲罹厄,安危未卜,弟子虽无缚鸡之力,亦断难偷安一隅,苟全性命。此去一别,归期难料。惟日夜祷祝,愿得诸师安泰,宝刹清宁。弟子李萧敬白。”写毕,将辞书压在桌上。收拾了几件衣服,便要走时,回头见宗阳睡在床上,忽然诸般不舍涌上心间。想到数月以来,两人朝夕相伴,情同手足。而今一别,竟不能当面作辞,后会之期难以逆料,不由得眼角一红,洒了几滴清泪。终是咬了咬牙,迈步出门而去。
他知道过不多时,宗阳醒来发现他不辞而别,定会飞禀方丈恒寂。那时少林五侠必然快马来追,若是走通途大道,断逃不脱他们的眼力。遂从西边侧门出寺,也不知走的那条羊肠小道去往何处,便只管往前奔去。
他自幼在父母长辈庇护下长大,涉世未深,从未单独远行。刚走出不远,便感觉茫茫大地,竟不知该往何方去,更不知要去哪里找寻父母。那小路上坑洼泥泞,半天走不出几步远。好不容易穿过一片菜地,来到一处树林之中。他知道洛阳乃是皇城,虽然走的是小路,总归不久能找到大路,那时再想法打探父母的讯息。谁知那树林中枯枝横生,乱藤缠绕,半晌找不到出路。想回头时,也辨识不清来路,绕了几圈,还是没走出去。他越走越急,手臂和脸颊上被树枝藤蔓挂到,丝丝血痕,疼痛难忍。此时心下方着了慌,不知不觉眼泪流了出来。
恰在这时,竟见到对面不远处恍惚有两个人影,不由得心中大喜,走近看时,乃是两个年轻的女尼。他急忙上前行礼道:“两位师太姐姐有礼了。请问这里是何处,我慌不择路,却走不出去了。可否请两位姐姐指点一下?”
那两个女尼约莫都是三十岁模样,互相对望一眼,然后一人抿嘴,一人噗嗤笑出声来。那笑出声的女尼躬身一礼,说道:“小施主有礼了。你随我们来吧。”
李萧微微一愣,也不多想,便转身跟在二人身后。他也不知道两个女尼要带他去何处,但是见她二人眉目和善,又是佛门中人,心中大是宽慰,也就放心的跟着二人往前走。两个女尼也不跟他说话,只管带着他快步前行。只用一盏茶的工夫,三人便出了树林,又穿过一处村庄,便闻得渐渐人声鼎沸。前方酒肆茶馆,叫买叫卖,一应俱全,竟到了一处市镇。李萧不知身在何处,正想问那两个女尼时,忽然间两人放开脚步,快速钻入一处巷子中,再不见了踪影。
李萧心中大感惊奇,张大嘴巴,想喊却没喊出声来。正在犹豫之间,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回头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马上之人竟是少林五侠之一的雷开述。
原来宗阳醒时,不见了李萧。看到他写的辞书,急忙拿上禀报了恒寂方丈。徐开运等五人闻讯,立刻骑马分头去找。所幸李萧脚程无力,兼之不辨路径,一个时辰也没走出多远,那两个女尼又将他带回大路,雷开述正好此时追上了他。
李萧见他马到身前,也不再闪避,低头无语。雷开述下马来,笑道:“李公子,听说你挂念令尊令堂安危,是以忽然不辞而别。恒寂大师请在下代为询问,可否暂请李公子回寺,听完大师一席良言,那时再走也不迟?”
李萧不解的看着他,不知恒寂方丈要对自己说什么。但是方丈既如此说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当下点点头,雷开述领着他上马,二人疾驰而回,片刻便进了白马寺山门。
两人下马来到大雄宝殿外,见恒寂、恒法和恒清三僧站在殿外台阶上,合寺众僧二十多人在殿下分左右站立,个个沉默不语。李萧不明所以,跟着雷开述走上台阶,来到恒寂方丈三人身前,低声说道:“方丈大师,我……”
恒寂微微笑着看他,拉了他手,站在自己身旁,依然不语。片刻之后,徐开运、方开远、童开逸和马开遥四人也陆续回来,见李萧已被寻回,都心下甚喜。恒寂这时方才开口对众人说道:“老衲请大家来此,想必众位皆已尽知。时局变换,忠良奸佞,易于旦夕。妄议时事,非出家人本业,老衲更是朽木之人,焉知天下大势。惟以慈悲之心,但求救人性命,便是不枉佛祖教诲,菩萨恩典。但今日之事,白马寺已成骑虎。当朝问罪之下,必然危如累卵。汝等不必尽护寺之责,愿去愿留,各凭尔志。惟今后无论出家在家,若能一心向善,便不负在此一番修行。就此散去吧。阿弥陀佛。”
恒法、恒清亦同声念佛号:“阿弥陀佛。”殿下众僧有人面面相觑,不置可否。道戒突然跪下道:“方丈,我等誓死护寺,决不逃命。”他徒弟宗蓝、宗纯、宗恪、宗阳等人也纷纷跪下喊道:“方丈,我们也坚决不走。”
恒寂不答话,拉着李萧转头进殿去。恒法对众僧道:“尔等且散去,便如方丈所说,去留悉听尔志吧。”说罢也转身进殿。众僧见状,慢慢走回去,各人心中却有了不同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