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残杯冷炙（2 / 2）
普拉蒂尼背倚靠在木墙上，酒馆大厅里佣兵们的欢呼声和咆哮声穿透了阁楼的地板，径直冲进他的耳朵里，令他感到十分烦躁。由于精灵的长耳朵与人类的构造不同，他们能听清楚远处野兔脚踏土地发出的声音，但相对的是，噪音对他们的伤害也比人类要高，这也是为什么精灵们大多偏好人类世界中那些被视为优雅的娱乐，因为它们不会太吵。
烦躁的精灵脸色阴沉，如果不是长期以来精灵世界给他带来的良好教育制止了他内心的冲动，普拉蒂尼现在估计已经大力敲打着旁边房间的木门了。为了转移自己对酒馆喧闹的注意力，精灵开始和窗外西落的太阳打起赌来，看是它先从雾笼城港口上消失，还女孩们先从房间里出来。
没过多久，普拉蒂尼就输掉了和太阳的赌局。在晚霞的余晖下，木质房门被缓缓打开，精灵感觉自己正在目睹一位林间仙女在凡间降临。褪去戎装后，桃丽现在穿的是一袭紧贴腰身的黑色丝绸长裙，一道道金色的丝线在长裙上飞舞着，绣出了云朵、太阳和一只正在迎风翱翔的狮鹫。桃丽金棕色的头发被编成发辫，高高地盘在脑后，露出透着红晕的白嫩肌肤。她站在夕阳的光辉中，冲着精灵微笑着。那一瞬间，普拉蒂尼想起在家乡时，在森林的小溪旁和自己初恋情人的第一次相识。那个女孩仿佛现在正在自己面前，踏着溪水，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普拉蒂尼阁下？”桃丽走到精灵的面前，把手举到他眼前晃了晃。“我们该出发了。”她从身后拿出一张请柬，看了看上面的文字。“请柬上写的是天黑之前，我们最好不要迟到。”
丝芙兰从桃丽的身后探出脑袋，看向正在发呆的普拉蒂尼。由于身高的原因，她清楚地看到精灵白皙的脸颊此时已经变得通红。
“跟我来。”扔下一句话，精灵带着桃丽和丝芙兰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从另一边的木梯穿过酒馆的后门来到停放马匹的马棚。普拉蒂尼从马棚里牵出自己和桃丽的马后，先是扶着桃丽坐上她自己的马匹，然后把丝芙兰扶上他自己的马，随后，他牵起两匹马的缰绳，一行人径直前往庆功宴的会场。
镇长的庄园虽然在北边的城外，但距离雾笼城并不远。等到桃丽到达时，已经有不少宾客聚集在庄园里的草坪里，品味着食物和美酒，相互攀谈。几个衣着得体的仆人正在忙前忙后，保证客人们手中有食物，杯中有美酒。其中，一位身着炫目衣物，手执珠宝的圆脸胖女士被几个男男女女包围着。随着她圆乎乎的下颌上下抖动，周围的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或是喝彩。
镇长斯万此时正站在庄园门口，当他看到桃丽时，赶紧迎上来，扶着桃丽滑下马背。“桃丽阁下，你可总算来了，我刚刚还和几位大人聊到你，他们正迫切地想见你一面。”接着他又夸赞起桃丽的穿着：“不过桃丽阁下，您这一身可真是光彩夺目。如果我再年轻个二十多岁，我肯定会为了您和别的骑士发起决斗！”
“哈哈，您过奖了。”桃丽虚心地接受了斯万的赞美，“我的父亲经常这样教导我，‘衣着得体，是对主人的一种赞美’。”
“啊！没错没错！哈哈哈哈。”斯万豪爽地笑着，“您的父亲想必一定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先生。”
谈话间，斯万镇长已经把桃丽引领到宴会的会场中央。几个吹奏音乐的吟游诗人十分有眼力，适时地吹出一阵欢快的旋律。突然改变节奏的音乐吸引了在场所有宾客的注意力，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会场中央站在斯万镇长旁边的桃丽。斯万看见气氛烘托到位了，便扯开嗓门，向在场的众人喊道：“各位尊敬的大人，女士！请容我像各位介绍宴会的主角！在她的努力下，雾笼城北向的商道再度恢复安宁！欢迎桃丽女士和她的同伴们！请大家向她们致敬！”
在此起彼落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桃丽提起裙摆向众人行礼，对他们的热情表示谢意。
等到桃丽谢过众人，斯万镇长便拉着她的手臂，朝那位周围围着一圈人的女贵族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向桃丽介绍道：“这位是高崖堡领主的夫人，‘金发’艾迪斯首领的夫人嘉德丝女士，她这次是作为高崖商会的股东过来视察，听说了您的事迹之后就对您十分感兴趣，一定要我将您引见给她。”
等走到近前，桃丽才发现这位名叫嘉德丝女士的中年女贵族身上的衣服到底有多么华贵：她的身上披着一件红色的天鹅绒披肩，硕大圆润的珍珠项链挂在她丰满如同火腿一般的脖子上，而她头顶上的那顶尖帽子，在帽檐上也点缀着一圈小珍珠。女贵族伸向桃丽的右手，则戴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戒指。
嘉德丝女士正用鼻孔对着桃丽，一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向她行屈膝礼的年轻女孩，仿佛在看一只稀有的珍奇动物。等到桃丽重新直起身子，嘉德丝女士用十分倨傲的口气向她发问道：“女孩，你是从哪来的？”
“我来自海对面的巴克利，女士。”桃丽努力避开女贵族射向她的轻蔑眼神，盯着对方圆鼓鼓的脸颊肉，回答道。
“哦~难道巴克利的贵族已经缺钱缺到连女人都要上战场了吗？”嘉德丝女士从胸口处掏出一条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大声感叹道，“多么可怕啊！”
等到周围都响起一片赞同声后，嘉德丝女士挤了挤自己脸上的肥肉，露出一个她觉得是“抱歉”的表情，继续说道：“抱歉，女孩，我这么说并不是在针对你。我刚刚和我的同伴们正在讨论着关于年轻女人应该如何恪守妇道，少插手一些男人的事情，比如打仗。”接着，她又把头转向身边的人，“就像我刚刚说的，再怎么强悍的女人，迟早都是要生儿育女，你看看那些女武神骑士团的姑娘，哪一个最后不是脱下戎装，苦苦相亲之后找个贵族家就嫁了。”
在一片赞同声中，女贵族越说越激动，浑身的肉都在颤动：“所以说现在的这些个贵族女孩，年纪轻轻，不学女红、不去教堂礼拜，反倒穿起男人的衣服，跑到战场上去鬼混。你们看看，这样做有为家族的未来做出贡献吗？有为我们菲尔兹威养育未来年轻的下一代吗？像什么盾女、女武神之类的都是以前凡瑞斯时代留下的野蛮陋习！女人就应该乖乖待在家里，为丈夫、为家族生下更多的孩子，这是菲尔兹威女性生来就应当担负的光荣任务！”
激动的嘉德丝女士话音一落，周围的人立即开始鼓掌、欢呼。在一片叫好声中，嘉德丝女士再次看向桃丽的方向，同时摆出一副亲切地态度：“亲爱的，这次宴会有不少家底厚实的商业青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牵线搭桥——”
可惜，原本站着桃丽的位置现在却是空空如也，嘉德丝女士只看到镇长斯万还站在原地，用手帕不断擦着他额头上的汗。嘉德丝女士气得涨红了脸，宛若被开水烫过的猪头。她硬生生地把自己刚刚说到一半的话咽回肚子里，骂了一句：“无礼的外国女蛮，满脑子尽想着烧杀抢掠。”
与嘉德丝女士“不辞而别”后，桃丽往会场的角落走去。她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得罪了这位菲尔兹威贵族圈里的人物，本次庆功会的女王，也看到宴会中其他的宾客开始避免与自己目光相接。于是，桃丽把目的地放在草坪边缘一个较为安静的角落，那里仅有几个商人打扮的男女，三三两两地在聊天。
那里大概还没被宴会中心的尴尬气氛所波及到吧？桃丽一边想着，一边从人群中穿过。突然，一身白裙的丝芙兰从一个胖商人背后钻出来，笑着向桃丽招手。那位胖商人也转过头，向桃丽微笑致意。
见状，桃丽心里暗喜。她从这个场景里感到一丝机会的预感。一边点头回礼，桃丽一边加快脚步，走到丝芙兰和胖商人中间。
“啊！雾笼城的英雄到来，为您的勇气干杯~”胖商人举杯向桃丽笑道：“您愿意来到菲尔兹威宴会里的‘外国人区’，想必您一定不是菲尔兹威人。”
“哦？他们居然还有这种习俗？这我倒是第一次听。”桃丽也向胖商人举起自己手里的酒杯，“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来自巴克利。”
“嘿，吉姆大叔，这场赌局可是我赢了，你可不许赖账！”站在一旁的丝芙兰撅起小嘴，向胖商人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快给钱！”
“行行行，小丫头。”胖商人放下嘴边的酒杯，从自己腰带上的小褡裢里掏出一枚银币放到丝芙兰的手掌心里。借着火把的光亮，桃丽看到银币上刻着一颗鸦头，正用锐利的眼神回瞪着那些盯着它看的人。
“漂亮吧！”一旁的胖商人赞叹着，然后仰头把酒喝光。“跟那些掺了贱金属的凡瑞斯银币不同，这可是用十足银打造的凛鸦银第纳尔。”一边说着，胖商人一边朝桃丽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渡鸦商会的吉姆，为您效劳。”
“幸会，吉姆先生。”桃丽握住胖吉姆的手，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请问你们刚刚在打什么赌呢？”
“哈哈，桃丽女士，管我叫胖吉姆就行，我可不是什么贵族。”胖吉姆摸着自己的啤酒肚，哈哈笑着。“这位小淑女说她是您的侍女，于是我们便打了一个赌，赌她能否把您从宴会的‘贵族区’叫到‘外国人区’里来。看来您和您的侍女关系真不错。”
“哼，桃丽小姐你别听吉姆大叔瞎说！”丝芙兰坏笑着看着胖吉姆，“我刚才明明就听见他在说担心商队回城的路上遇到迷雾山劫匪，所以才主动跟他搭话的。他就是想让我叫你过来商量这件事呢！”
“这，你看，这。”胖吉姆心事被戳破，刚刚拿腔拿调的姿态立刻消失不见。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向桃丽诉起苦来：“唉！确实如此。您可能还不知道，每年冬天，凛鸦境内的那些迷雾山蛮族都会结伴下山来打劫我们这些凛鸦商人和老百姓，但是今年这些蛮族里出了一个叫‘杀人者沃夫伯德’的英雄，把他们纠集在一起要进犯凛鸦的国境。于是我们的格雷戈里国王召集兵士成立远征军，要和那些迷雾山蛮族决一死战。原本有迷雾山强盗已经够乱了，现在又有从军队里开小差溜出来的逃兵、想发战争财的流浪骑士和村庄为了自保组建的巡逻队，搞得路上到处都在打仗。我的商队来的路上被迷雾山强盗袭击，伤了几个人，在菲尔兹威又被凡瑞斯海寇攻击，死了两人。到了雾笼城以后，一大半人都拿了佣金跑路了。最后就剩下五个护卫。我向镇长请求找一堆佣兵护卫我们回凛鸦，他总是拿要剿灭海寇的借口来搪塞我。现在好了，海寇据点被桃丽女士您清剿了，北向的商道也畅通了。我相信如果能请到您作为护卫的话，我的商队一定能顺利抵达凛鸦城！”
看着眼前这位滔滔不绝的凛鸦商人，桃丽意识到，这是他们加入凛鸦国针对迷雾山战争的一次好机会。即便在菲尔兹威对付海寇，就菲尔兹威人和凡瑞斯人之间暧昧的关系，他们不仅不会得到菲尔兹威贵族的欣赏，说不定还会得罪其中的一些人，给自己树敌。而参加战争，一直都是建功立业的捷径。不过桃丽也知道，虽然此时大好机会摆在眼前，自己也不能随便地面露喜色。如果太容易被人看透，就很难得到他人的尊重。
“吉姆先生，我很同情您的遭遇。”桃丽用温柔且果断的语气打断胖吉姆的抱怨，她示意丝芙兰去拿葡萄酒，重新倒满这位凛鸦商人的酒杯。“只是我觉得，这个话题或许不太合适在现在这种场合讨论。或许您可以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我们改天再聊？”
“哦哦！当然当然！是我逾越了。”胖吉姆看着桃丽湛蓝的眼睛，感觉自己的确是有些急躁了。他谢过给自己倒酒的丝芙兰，然后一仰头，让杯里的葡萄酒滋润自己有些发干的喉咙。“桃丽女士，我现在住在城北的渡鸦商馆里，随时欢迎您来拜访。”
说完，胖吉姆朝桃丽微微鞠了一躬，然后离开去和其他人攀谈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桃丽身后出现的镇长斯万。
“实在抱歉，桃丽女士，嘉德丝夫人她其实没有恶意，请您一定要见谅。”斯万双手紧张地相互揉搓着，上翘的嘴角挤出的脸颊肉几乎要淹没他的眼睛。
对于斯万的道歉，桃丽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但是她的蓝眼睛流露出的情绪，让看见的人都不禁胆寒。“斯万先生，不知道您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恶意的冒犯，划出人与人之间的鸿沟’。”
两人陷入可怕的沉默当中，镇长斯万在桃丽的凝视下额头的汗越流越多。他忍不住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向桃丽问道：“我，我想邀请您担任雾笼城的卫戍队队长，和我一同守护雾笼城的繁荣与安康。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桃丽看着忸怩不安的斯万，叹了口气：“唉，斯万先生，感谢您的邀请。只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并没有打算留在雾笼城，享用贵族们剩下来的‘残羹冷炙’。今晚过后，我们就要准备离开了。”说罢，桃丽朝斯万微微鞠了一躬，“感谢您的宴请，斯万先生，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请容许我们就此告辞。”
“啊……”看着桃丽和丝芙兰离去的背影，斯万镇长还想说一些挽留的话，但是他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默默地目送着二人从宴会的会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