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彼端(2 / 2)
他很想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句“这“
高三二班的配置直接顺延到新的六班。虽说学校这种操作经常做,在何墨自己身上也发生过不止一次,但集体平移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见身边的老战友,一个个转过头对他笑,估计散会后会有人热情地搂着他的肩说“今年我们还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同志仍需努力”,诸如此类的话。也会有人直接环住他的脖子,在耳边直嚎“这就是,缘分!”
知道的,何墨知道的,大学情谊不散是吧。
不过由于是新高一,理化生老师都是生面孔需要何墨亲自前去打个照面。
毕竟表格顶端还写着,八月中旬正式开学,高一学生要军训,所以高一老师的报到时间还要提前一星期,八月七号,何墨就要再次回归早五晚十的生活,属于他的夏天,真的快要结束了。
会议结束后,诸多想法如他预料中的,全都应验了。陶景南和祖睿很开心,很欣喜热情,但两者包含的情绪又是截然不同的。陶景南身为前辈,人虽然健谈了点,话多了点,而立之年的稳重成熟却没有丢。确实,两个多小时前在校门口,当着何墨的面,他确实有所失态,平时的他没有身在花朝那般疯魔,反倒涌动着比何墨更为浓烈的书卷气。只不过为人随性,书卷气很快变质,转化为书架上檀木的香。此刻的陶景南,还是面带微笑的。
也算是对之前失利行为做的道歉,陶老师一下子温和不少,只是轻轻拍了拍何墨的肩,并笑着说了句以后相处愉快。
旁边的祖睿就不一样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那副乐呵呵的脸总是太阳般地照耀着。试想一下墨绿色的黑板上,闪着一轮满脸笑容的蓝色太阳,眼一闭一睁,太阳把半个黑板写满了,然后双手撑着讲桌让同学们自己试试看。从花朝下来的高考状元,如今在比花朝低一级的四季教书,对着大学同学激动地热泪盈眶,虽然他的同学脸上写满尴尬与不情愿,兴致昂扬的祖睿还是伸手揽住语文老师脆弱的后脖颈,对着那人的胸脯一下一下地拍着。
不顾其余老师的视线,不顾周围熟人略显担心的目光。
再多拍几下我这弱不禁风的生命恐怕就要草草结束了,何墨阴着脸,任由祖睿拍了几下,随后抬起手,握着对方的手腕,前走一步从同事并不宽阔的臂膀中挣脱。西装不能弄皱,何墨按着被击打的部位,轻轻揉了两下,同时抬头给了祖睿一眼,仿佛在说“都多少年了,你幼不幼稚。”
属于何墨的夏日刚刚结束,接下来的一年又要和这些同志搭班,不知是一悲一喜,还是雪上加霜。
何墨眼神正忧郁,转头看向大门外时,无神的眼中,又放了晴。
并不是因为今日正事结束可以回家吃饭而高兴,而是,门外,似乎有人在对他招手。
他眯起眼朝外看,居然是卞琳老师在门外。
何墨赶忙走了过去,脸部蒙上的阴影,随着步伐的推移逐渐消失。
简单寒暄几句后,卞琳单刀直入,简洁明了地向何墨表明了她的请求。
卞老师做事干净利索,讲课也态度认真一丝不苟。新学年,她终于不用肩负“高三年级经验最丰富女教师”的荣誉称号,高一年级人才辈出,快退休的老教师大多待在高一的办公室里摸鱼。日后若有时间闲暇,她说不准要带着几包恰恰瓜子找老同志叙叙旧情。
她说,她有个朋友,家里孩子今年刚上初中,那孩子其他成绩都还说得过去唯独语文欠点功夫。
听到这里何墨连连犯疑,似乎猜到了接下来故事的走向。
但现在不是实行双减政策,小初中学严禁有偿补习吗?前辈在拿两人的前途做赌注?
“费用不是问题,我跟我那朋友说好了,还对她说让她尽管放心“卞琳说着双手交握,十根手指每一根都在用力地抵压着手背,她眉头微皱,看着何墨,低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我总不能推荐她家孩子去机构吧,你也知道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越正式,越冠冕堂皇,反而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学校里有身兼两职甚至数职的老师这一点在一中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老师也是人,拿份死工资赚点生活费辛辛苦苦,最后赚到的钱仅供温饱,这谁乐意?不如去补习,把自身当做资源,赚点外快养家糊口。周末外出补习的老师教的学科大多是数理化生,英语紧随其后,还没见几个学生需要补语文的,尽管当下学生语文普遍蹩脚。
看来这位家长对孩子的成绩还算上心,至少懂得经典的木桶理论想给自家小孩把最短的木板接上。教书,在哪儿不是教呢?
“你朋友家在哪儿?”何墨抬起左手食指抵在口鼻之间,其余四指握拳,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一步步往人少的地方走,引着卞琳一起。
“也不是多远,风光路,”卞琳跟着何墨的脚步走了过来,随即听出一丝端倪,“你答应了?”
“您的忙我肯定会帮,”何墨的手指仍紧紧地压在嘴唇上部,帮同事做事那自然是理所应当,别人有请求答应就是,但工作是工作,补习是补习,多出来的薪资对何墨来说实在没必要。
“我可以无偿教那个小孩,不收钱会不会稳妥一些。”
收钱会被教育局查水表,不收钱的话自己苦点累点但是后续问题都好解释,无偿补课万事大吉。
“这怎么行?”卞琳双眼旋即放大,愤愤地锤手,险些大喊出声。
“要不然我请你吃顿饭吧,这样也行。”很快,她又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出此决策。
哪知对方是认真的。听闻后,何墨连连摆手说不必了,卞老师找我帮忙我尽力就是,哪敢再让您请我去吃饭,要请客也是我本人来邀请您。
面前这位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教师的形象,在卞琳眼中,似乎又拔高了几分。
早在几年前她就听说了何老师的一些事迹,平时相处中逐渐将对方认定成一位稳重可靠的同事,没想到,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何墨居然成了补课不要钱仅为情谊的圣人。
要是我能给别人补习早就盘算着几块钱一小时了,可惜语文补习本就冷门更别提政治。赚点钱给小萱买几件新衣服,多好。卞琳腹诽一声,感叹世事悲凉。
“那这样的话后天你跟着我一起去风光路,还在一中校门见。”
“好,到时候麻烦您带路了。“
“具体时间提前一天告诉你,嗯大概是十点半吧,”大功告成,卞琳左手虚握,放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正好饭点到了,附近有家新店我知道不错,要不我“
她右手四指齐齐握住,留出拇指指向校门口的方向。此时,正午,校内校外,失去绿树宽阔叶冠保护的大地,无不在太阳的照耀下,显露出带着阳光色彩的灰,掩映的树荫下,闪烁着点点光斑。
校门口对面街道开了家新的炒菜店,红底白字的牌匾,隐在浓厚的绿意里,却因红得独特显得太过鲜明,竟营造出朦胧的梦幻感,让人以为此刻自己正漫步于一幅色彩鲜丽的油画中,踏出的每一步都黏腻腻的。
随着卞琳的手指的方向抬头遥望,何墨终于注意到了这家之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炒菜店。
“要不我请你?”卞老师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这点何墨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主动说出与吃饭有关的话题。何墨猜出了,猜出了卞琳还未说出口的最后两个字,趁对方犹豫之际,又摆了摆手,说,“卞老师,真的不必,于情于理都该是我请你,我帮你纯粹是尽同事的情谊。”
“以后咱还要继续搭班呢,我这个班主任如果有当的不好的地方还需要您及时纠错,实在想补偿的就留到下学期多向我提点意见就行了。”
“嗐,行吧,那就辛苦何老师了,”这人,礼貌谦逊过了头,卞琳无奈地笑着,经此一笑,这场没有硝烟的人情世故之战终于落下帷幕,她甩甩左手腕部,又将手凑到耳边比出打电话的手势,临走之前对何墨说,”到时候,这个。“
何墨颔首,随后短暂地闭上眼,思索之后他的行程安排。
两个半小时的会议里,前前后后接受的信息有太多,甚至还接到一项近乎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补习语文,短短十几天其实根本起不了显著的效果,何墨能做的,无非就是帮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孩提升一下默写正确率。罚抄虽然可耻但有用,做题虽然枯燥但提分。
嗯,如果不是为了补习,为了考试,他教语文也不必那么功利。
但闲暇时间放给高三学生的纪录片,确实是他做出的最后挣扎。
好在我是无偿,其实无偿也好,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这种见效慢的学科,收了钱良心反而过意不去,作为老师的原则不能丢。想到这里,何墨抬手摸向后颈,胡乱抓了下头发,站在校门口讪笑一声。
好了,这下真该考虑一下今天的午饭问题了,但是不能去新开的那家店。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何墨走在正午人声鼎沸的街,思索今日该去何处,该吃点什么。
彼端发生的故事,是平行,也是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