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彼端(1 / 2)
七月九日。
四季一中校内会堂。
何墨套了件春季常穿的黑色西式外套,进会厅前理了理衣角,站在后门朝上方远望,找到座位安排表里,原高三二班的位置。
班主任坐在该排的中间,何墨走到会堂后排的阶梯上,伸手数到四,手腕一晃一晃,口中也无声默念着。他侧过身朝座位席里走,果然在倒第三排第四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是高三二班第一个到会场的,却不是高三二班第一个到学校的老师。
几分钟前他在校门口遇到了陶景南。那个喜欢聊天,性格线条粗糙,喜欢谈天说地的历史老师陶老师,自离开花朝后,精神状况昂扬不少。酒精,会麻痹人的大脑。陶老师在花朝,可被酒精这玩意儿,给麻痹坏了。
时至今日,即使是在医院照看陶老师时间最长的何墨,对于陶景南为何会突然买醉仍抱有疑惑。陶老师,平时也喝酒,说不上嗜酒如命但也常小酌怡情,从来没有像花朝那回喝得如此酩酊过。他在酒局上,饭局上,也常常揽着别人喝,绝不独自一人饮酒买醉。可是那天在花朝,陶老师实实在在地,自己喝断了片。
他深棕偏橙的头发梳得整齐,刘海微翘如初醒般毛躁蓬乱,棕色的短袖外套了件化纤材质的浅橙防晒服,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手掌宽大又粗糙。
看样子陶景南恢复得不错,都站在自己面前笑了。虽然他每天都乐呵呵的,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脸。右肩传来沉重的击打感,一阵钝痛顿时顺着何墨的右肩蔓延开来,这是来自评优教师的深切关照。对方可能只是想来一记轻轻的肩拍以表问候,谁知用力过猛,轻柔的触碰变成了带有攻击性的击打,这一击打得何墨生疼。
他旋即不快地闪过身,揉了揉自己发痛的右肩,又碍于西服外套经不起褶皱,只能按着肩膀轻轻揉搓。
何墨感觉心底莫名涌上一股热火,但这火燃烧时间并不持久,不出两秒钟便被名为理智的凉水泼灭,剩下的,是无边际的悲凉。
他皱着眉,看着眼神中抱有少许歉意的陶景南。
当时在花朝,我何墨可没少照顾他。
也没少帮他收拾烂摊子,当然,不止陶老师,我那大学的好同学祖睿也应该被我加入帮凶名单。
是酒精阻断了回家的路,还是他们?或许两者兼得。
二者可得兼,但二者不是鱼和熊掌。
耐着还未消散的疼痛,何墨放下揉着右肩的左手,向陶景南打了声招呼。基本的礼节不能丢。
陶景南同样向何墨问候致意,语气中多了份乐呵,少了份严谨与抱歉。
他甚至扬起手,准备再给小何老师来一下。
他看着何墨长得斯文,人也温文尔雅,当同事这么多年,还没见对方因为什么小事生过气,作为年长者的威严一下子立了起来。
随后,陶景南接着说,”怎么样,咱班今年考得怎么样?“
“您要是不知道的话我给您去群文件里找,现在快开会了,不清楚的话会上马上就能知道。”何墨说着打开手机瞄了眼时间,毫无波澜地说。
他明知道陶老师是在没事找事制造话题,试图缓解刚才的尴尬。但何墨认为,在这儿闲聊就是对时间的浪费,是对生命的挥霍。再者,杵在这儿闲聊,比刚才那记肩拍,更令何墨牙关咬紧浑身不自在。
“二班考得挺好的,所有人都过线了。”他淡淡留下这句话,没再理会陶景南,径直向会堂走去。
结果到了会堂,何墨发现,自己竟是高三二班到场最早的老师,心下一阵错愕一阵疑惑,抬眼望向高处找好座位静候会议开始。
宣讲台上悬着红底白字的巨大横幅,“222年高考质量分析会暨新学年规划”几个大字赫然在目。
学校每年七月的常规操作。对此何墨毫无感想,他将公文包塞进桌洞,安静地坐直等待其他老师入场,就像招待远方来客的东道主。
新高考第二年,也是四季高考处于阵痛期的第二年。去年新高考第一战送走多少学生,又“送走”多少学生,何墨仍记忆犹新。那年他们班成绩并不理想,整个学校去年也受到了巨大打击,说到底,去年何墨任教的那个二班,不过是上层在教育实验中一组无辜的实验品罢了。包括老师本人,无不在受试者的范畴。政策稳定前,所有人都是牺牲者,都是他人成功路上的铺路石。肉食者说众生皆苦,可他们从来都不愿去吃杂面窝头。
对现状烦恼又有何用,今年高考至少没有出现没过线的情况,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何墨拿起一直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今天他没有心思继续补小说了,他点开工作群,打开群里发的成绩表,粗略地扫了一眼,顿感五味杂陈。
越到这时候,何墨越觉得,世界上存在着诸多无奈与不可调和之事,或许高考就是其中之一。
他常对学生说,打趣般地说,其实语文不是这么学的,其实语文比书本上的题目有趣多了生动多了,但是卷子就考这样的题啊,不做题是没法考试的。
他自己是通过高考站在这里的,站在讲台上为学生讲述的,仍是从学生时代起就一成不变的解题技巧。从教书育人的角度讲,何墨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尽力,却仍然不够。
带着学生忙里偷闲看点纪录片,找机会同他们谈谈日常话题,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会议开始前一刻钟,除何墨外的其余老师,终于陆续到齐。
还是有耐得住冷气的人在的,粗略观察了大家的着装,何墨觉得,今天参会的六名老师,可以三三分组,因为有三个人穿着长袖。
伊芙仍披着那件浅黄色的针织小外套,她似乎比何墨穿得薄。
体育老师整个高三年级只有三名,他们是大家的体育老师,高三二班这座庙太小,容不下这三尊佛。
何墨起身让开身子,让两位男老师坐在自己左手边,方便出入的右手处,让给三位女士。
入座后稍经寒暄,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考情分析会便隆重且正式地开始了。
一中成绩虽仍不如往年,但相比去年,还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至少文科的分数不再难看,本科率比去年上升不少。
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一中取得的这一点微小的胜利,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是黑夜中微弱的一点光。
会议中,何墨再次确认了今年高三二班全员过线的事实。心中欣喜翻涌。
一年的辛勤教导终于在今天,不,或者更早之前,有了回报。新学年伊始,某些学生还是很让何墨头痛的,开学前几天,说实话,他的睡眠质量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怎么合眼都无法入眠。
更让何墨欣然的是,今年他教的学生真的都考上学了。他不敢保证这些孩子能有飞黄腾达的未来,但何墨知道,学点什么总比不学无术要好。
假若未来,假若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能过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好,或者,退一万步来说,过得比我这个平凡的教师要好,那我自然是万分欣喜,万分祝贺这些年轻人的。
只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当老师?何墨盯着会堂大厅中央高亮着的屏幕,面上看似毫无波澜,心里还是替学生们捏了一把汗。
分析完考情,校方紧接着进行大会第二项流程,分配新学年的教师构成。
校工作群里立马蹦出一个新表格文件,何墨不敢怠慢,连忙点开仔细浏览。
表格的第六行的班主任列里,他的名字赫然在目。
就像会议座席竖在桌面上的介绍卡一样明显,甚至还加了黄色的底,来衬托班主任的重要性。
高一六班,今年带的学生是高一新生。平静宛如湖面的心灵终于被风吹起一丝波澜,何墨滑动手机,横着拖动表格,准备查看新学年与他搭班的老师究竟是谁。
他看了看表格,先是皱皱眉,左右小幅度转头扫视一圈,视线再次落到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