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初登转心台（1 / 2）
寰宇苍茫中，星云相嵌，空籁寂然。黑暗中有黄钟大吕，每撞一声都让四周震颤一次，周复又周复，直到钟声撞破了黑，炸开满目的星光璀璨。
弦音透过钟声，轰破了黑暗的迷雾，驱散了炙烤的气息，清凉透过，五脏六腑得益滋养，一缕缕的抽丝剥茧，凝结出来——是舍音。
苏铃儿在一阵心惊肉跳中，睁开了眼。惊醒以后，她下意识的张嘴，只发出一阵哑声。
“我……”苏铃儿觉得嗓子裂开了，似吐出了一团火。
“哎哟，你咋醒这么早！”黄姨娘的声音传来，她正要冲过来，却没想到苏铃儿比她还迫切，几乎是热泪盈眶的看着她。
苏铃儿觉得自己在做梦，头晕脑胀的爬起来，哑哑道：“你……你怎么在这？你没事了？”
黄姨娘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扶她躺下：“说什么呢？你又做噩梦了？”
苏铃儿茫然的望着她，忽然头针扎似的疼了起来，被黄姨娘揽进怀里，一下接一下的拍起了背。
“那天你和小天掉到瀑布底下去了……”黄姨娘说着，闪烁的眼光淡了下去，“等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两个娃娃就这样泡在那么凉的水里……多遭罪啊。还好……还好被冲得靠近岸边上，要是水深一点……我都不敢想……”
苏铃儿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她紧蹙着眉头，努力回忆——苍穹云端，败落书院，玄袍之人……记忆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书院怎么样了？业火灭了吗？”苏铃儿想起了一些，整个人巨颤一下，利索的爬了起来。
黄姨娘手上吃劲儿，压她都压不住，拧起眉头问道：“什么火？哪里来的火？”她不放心的扶着，纳闷苏铃儿为什么恢复的这么好，一边犹豫要不要再把大夫叫回来：“不然……我把杜先生请回来，帮你仔细看看？怎么这就起来了？”
苏铃儿忙摇了摇头，努力将耳边的言语串出个因果先后来，试探着问道：“难道说……书院的围墙没塌？你没受伤？甚至于……没有外人？”
黄姨娘道：“啥？”
苏铃儿困惑极了，难道真的是一场梦？忽然想起来那时候的脸都是模糊的，小花也好，玄袍之人也好，就连黄姨的脸，全部看不清楚。一切因果颠倒乱象，大先生更是压根连影子都不见，若是书院有难，他怎么可能不管不顾？不过说到底——书院又怎么可能有难？
苏铃儿一颗心安定，肩头松垮下来，原来竟都是一场梦。但这梦，未免真实的有点吓人了……
苏铃儿忍不住道：“是梦，太好了……”
黄姨娘埋冤道：“好什么好？你数数……这一个月来，你是不是大半都给到床了！”
苏铃儿顺着她，赶忙撒娇道：“是啊……醒来还要被黄姨数落，真是太可怜了。”
黄姨娘一下就心软了：“好了，就你会说，这小嘴一套一套的。”她说着，忽然想到：“对了，这一折腾十来天，你的笄礼都错过了。”
未想到苏铃儿只是淡淡道：“哦，没事。”
“算了……不过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情。”黄姨娘说道。
几句话后，苏铃儿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啊？你说什么？我躺了十来天？”
黄姨娘叹气道：“十来天……十来天都算少的了，刚开始我们都怕你醒不过来……真不知道你把自己搓磨成什么样了？”
见苏铃儿愁眉苦脸，黄姨娘问起来：“咋了？有啥事还不能和我说的吗？”
苏铃儿想了想——确实，那些怪诞之梦，若有人可诉，也只能是黄姨娘了，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倾倒起来，话到嘴边，又不由自主的隐去了不少细节。
黄姨娘只是听着，没有作声，聊至一半，门“吱啦”一声开了，杜长恩走了进来，此人圆肩中等个头，虽然头发有点花白，但面颊素净清爽，身姿挺拔，一点都不显老，望上去让人猜不出岁数。据说他少时自学成才，几十年前便游历四海传授医理，这几年应了书院的邀请，流离半生，总算固定下了居所。
杜先生和蔼，身上总笼着一层儒雅的气质，浮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他的课堂总是被挤得很满，却最为有序，不需要像于先生那样大吼大叫，所有的学生就自然而然被那些生动的内容吸引，听得全神贯注。苏铃儿作为后院最“资深”的旁听，遍听所有，自以为是的给“医理课”评了个书院最受欢迎的榜首。之前那一套把自己折腾个半死不活的“医术”，就是从这个课堂上听来的，虽然苏铃儿这个“徒弟”的水平差强人意，但杜先生的医术却是不容置疑的，由他所撰的医理可以塞满一整个书格，十里八乡的疑难杂症，若是他摇头，便也无人能医。
“怎么醒了？”苏铃儿从杜先生向来“平静如水”的脸上，读到了几分惊讶。她自觉不雅，慌忙站起来，本以为免不了一番折腾，没想到却格外轻松有劲。倘若她还能看到自己，就能知道方才还烧的通红的脸颊，不知怎么迅速淡了下去，露出了如白裹朱的底色。
杜先生面沉一下，看向黄姨娘，少见横眉的责难起人来：“骨头没长好，不是不让她起身吗？你怎么看得人？”
黄姨娘成了个笨嘴巴，几番为难，竟说不出话来，只好又赶忙拢着人坐下。
苏铃儿刚要辩驳，又被“严格的大夫”按下话头，讪讪道：“杜先生，我感觉……自己好像，没什么事。”
杜先生研究了好一会脉象，又摸了摸苏铃儿背上的脊骨，不时疑惑，不时叹气，好在最后换上了一脸无可奈何，却欣然接受的神情：“哎……我怎么说呢，可能是我才疏学浅……但总归，没事了就好。”
黄姨娘道：“啊？你说谁……学浅？”
苏铃儿从床上蹦了下来，笑嘻嘻道：“我……自然是我，先生教育的是。”
可惜还没蹦哒几步，又被劝回了榻上，杜长恩还是不放心，便让黄姨娘代劳，从上到下的帮苏铃儿按了一遍骨头，惹得苏铃儿咯咯直叫。
完事以后，他终于不得不说服自己，之前还断得厉害的骨头，竟然真的在几夕之间自己“长”好了。他一边脸上挂着疑惑，一边无奈摇头：“你啊……最近真是不少给我添麻烦，怕我这两年手生，打算用各种疑难杂症来考考我，是不是？”
苏铃儿正端正起坐姿，打算不论先生说什么，都乖巧的应，点完头才反应过来，赶忙道：“不是不是。”
杜先生掏出怀中备好的药丸，嘱咐道：“早晚各一次，补气血的……”话没说完又看了看她的脸色，“不过看你这样子，大抵是不需要了。”
苏铃儿赶忙接过来：“要的！”她不想扫了这份心意，满口胡诌道：“我……我我，血亏！”
黄姨娘刚走开不久，回头骂了一句：“就不能盼着点自己好！”
这时候，杂事房里的几个姑娘都回来了，叽叽喳喳的涌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有人问候，有人耍赖，有的纯是来凑热闹的，没多一会，杜先生便消失不见了，苏铃儿知道他喜静，定是受不了这样的拥挤。
苏铃儿被围在中间，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过了好一会，才从热闹里抽身出来，看着乐乐呵呵，一脸傻相的小花，不禁想起梦里荒唐的自己，顿时即陌生又尴尬，这样回想起来——那天小花的脸也是模糊的，难怪了。
苏铃儿忍不住的摇头，记起梦里那一身绝顶的功法，怕不是哪家的仙门话本看多了，给自己冠了个无敌天下的“美梦”？可过去倒也没记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念想啊？
“刚才沈韬几个刚来看过你，既然你醒了，要不要叫他们回来啊？”徐春雨问道，她家住在九栖城，经营着一家不小的典当铺子，被父母逼着来到书院的杂事房做事，不图银子，纯粹是想让她占个“旁听”的位子，能跟着书院的先生们多学点东西。
苏铃儿忙道：“别了别了，不是什么大事，就别麻烦大家了。”
“什么不是大事？你都几乎死过一次了！”春雨难以置信的说道。
“是啊，我们都以为你活不成了……就算活下来，也得落下个啥……”小花话没说完，差点被旁边的姑娘用胳膊肘子给戳死。
可苏铃儿非但不觉得有什么不爽，就连脚上的旧伤都利索多了，简直是脱胎换骨一般。
“不过真奇怪，明明你们两个都是从崖上跌下来，怎么偏偏你伤的那么重，经脉骨头都裂开一遍？”春雨道。
苏铃儿喃喃道：“两个人？”她忽然想起来了，若说遇到的无面之人都是在做梦，可再之前呢？小天呢？他的脸清清楚楚，说的话明明白白，这又算什么？
“小天！他人呢？”苏铃儿腾的站起来问道，没想到她这一起身，屋内顿时卷起一阵气流翻腾，书桌就这样一股脑的被掀翻了。
姑娘们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让出了一条通路，一脸震惊的环顾四周，心里没敢多想，只是猜是不是哪里的窗子没关好，敞开了什么风口。
“小天他没事，据说受了寒，现在还在伤风，所以还躲着旁人。”小花解释道。
春雨咯咯笑道：“我怎么觉得是那家伙做了亏心事，不敢出来见人。明明都是从崖上跌下来，凭什么他就破了层皮，多打了几个喷嚏，我们铃儿一身筋骨断得稀碎？”
“难不成是因为胖？肉厚？”
“我看是情急之下，把铃儿当成个人肉垫子了吧？”
“胡说什么，小天哥哥才不是那种人！”一个穿粉衣的小姑娘尖声道，“更何况，他那模样刚好，哪里算胖了。”
春雨笑的厉害：“你和他熟吗，咋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他的眼光总是停在铃儿姐姐身上，铃儿姐姐是他最在乎的人……平时里就生怕她磕了碰了，怎么可能害她！”小姑娘回道，言语里莫名有些说不出的酸。
“哈哈哈……醋缸都翻了哟，你说你这么小个人，上哪学得这些？你怎么知道他在乎谁？我倒不知道他是不是总盯着铃儿看，但恐怕你没少盯着人家看吧？”
“别说了，桃桃等会该撒泼挠人了！”
那个叫桃桃的姑娘果如其然：“哼！我懒得理你们，都会背后瞎冤枉人！再说我就告诉姨娘！”
“那你说说，这么多天了，他为什么不肯来看铃儿，按照他以往的性子，非不得守在这里才放心？”
桃桃嚷嚷道：“我怎么知道！可能他终于发现了我的好呗！也就没有那么喜欢铃儿姐姐了！”
春雨道：“哪儿好？脸更圆吗？”
“真讨厌！你们就会取笑我！我现在就哭，叫姨娘们看到，让你们受罚！”桃桃说风就是雨，立马就能眼泪汪汪起来。
春雨摇了摇头说道：“你哭就哭，别拿大人来压我，咱们大家也都是好心劝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天家里已经有一个任性的祖宗，晏家妹子把他爹娘都烦的不轻，家里哪能再容下一个闹的？那屋里要是凑你们两儿，非不得把檐子给掀了？”
“就是说，一山不容二虎，尤其是母老虎！”
桃桃莫名乖巧下来：“谁说我和他小妹相处不好的？她不就是小了点，多长几岁就好了。”
“喂……够了啊！我说笑的，你还真想把自己嫁过去，才多大个人啊？”春雨道。
苏铃儿努力平复心情，声音压成了一线，情绪几变：“你们别吵了，让我清净点……小天他人呢？到底伤得怎么样了？”
似乎是才想起来她大病初愈，姑娘们立马安静下来。徐春雨道：“他身体好的很，就是情绪不对劲，不大喜欢和人讲话了。”
苏铃儿刚站起来，又坐了回去，脑里一团乱麻。印象里，自己失了心神，说了许多过分的话，甚至还一心想着亲手将小天杀死……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头的炙热一瞬间又回来了，烤的人身心俱疲。
春雨扶了她一下，关切道：“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你俩到底咋了？没事跑哪种地方去干嘛呢？”
见苏铃儿不回话，春雨压低了声音说道：“难道又因为笄礼的事儿？我听说他总是多管闲事，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不等春雨继续问下去，苏铃儿又道：“有些事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别问我了。”
春雨满不高兴的噘了噘嘴：“哼……就你成天天的事情最多，秘密也最多。”
苏铃儿思绪飘到别处，已经渐渐听不清她们唠叨了。她心里有太多疑问，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密，远远超过了她的认识，即便想解决，都无从着手。
“我要找大先生！和他聊一聊！过两日……不，就明日！”苏铃儿当机立断道。
姑娘们愣住了。圣人之名，就像一扇巍峨天门，生生的把普通人隔在了外边。春雨觉得平日见到书院的教书先生们都不免紧张，生怕说错什么，笨拙惹人嫌，也就像杜先生这样天生的好脾气，才能容得下她们胡说八道，一笑置之。
书院大先生是谁，是天下读书人的向往，她们这样的俗人，见了能聊什么？
苏铃儿越想越急迫，她知道有些事任由自己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结果。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能帮自己，那一定——也只能是大先生了。
“啥事啊？就不能和我们说说？让我们来帮帮你？”春雨道，“或者你问问沈韬，他脑子很灵的！”
苏铃儿坚持道：“只能是大先生，他要是不见我，我就去转心台求他，直到他肯见为止。”
春雨知道，苏铃儿此人凡事不经意，可一旦认定，就没人能劝得动，于是道：“好吧！你先去试试，实在不行，我们就一块帮你去求！再不行还有桃桃呢，能闹的后院鸡飞狗跳，就不怕大先生不出来镇妖！”
桃桃呲牙道：“你才是妖怪！”
苏铃儿后知后觉的笑起来：“好。”
姑娘们又啰嗦了几句，眼见苏铃儿累了，兴致不高，没一会便散开了。临走之时，桃桃坚持留下来，说要和苏铃儿单独聊聊。
“咋了？”苏铃儿见桃桃立成了一个直板，朝着她问道。
桃桃平常都是一副没正经的模样，这回竟有些紧张，小身板崩得直直的，从袖筒掏出了一封攒了很久的信。
“这是干嘛？转了性子，开始学大人写信了？”苏铃儿有些惊讶，因为这姑娘实在不像是个含蓄的人。
桃桃脸色红了几分：“不是我，这是他给你的。”
“谁？”苏铃儿刚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你说小天？”
桃桃道：“前几天他来过后院，送信时遇到了我，这封信就被我偷偷藏了起来。”
苏铃儿接过那皱皱巴巴的厚厚一叠，信纸折了又折，听着应该是几日前写好的，竟搓磨得这样旧了，不过能看得出封泥完好，没有被拆过。
桃桃莫名发问起来：“你们是不是打架了？所有人都觉得他变得奇怪了，怪他，只有我知道……这几天他夜夜不睡，课也听不进去，还是每日最早来学堂，就是为了等到你平安的消息，他不说话了，吃的不多，人看着都瘦了几圈……”
苏铃儿睁大了眼睛，木然的看着她。
桃桃太年轻，还未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这一年以来，隐约有了些玲珑凹凸的身段，没想到少女怀春，心思竟比身体长得更快些。
“铃儿姐姐，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桃桃问道。
苏铃儿思考了一下，缓声道：“不喜欢。”
桃桃松了口气，但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反而红了眼眶：“你竟然不喜欢他。”
苏铃儿无奈起来：“你这丫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怎么脾气越来越古怪？”
桃桃越说眼眶越重：“你不喜欢他，他还是对你那么好……我都对他说了喜欢，却也不见他多关心我一点。”她捏起衣角，索性不看人，而是将眼光盯到天花板的一角，似乎是想起了其他的伤心事，愈发难过：“不光是他，别人也都一个样……”
苏铃儿道：“别耍小性子了，最近是因为我伤多病多，所以才多受了大家的照顾。”
桃桃气鼓鼓道：“那我也想生病！病了小天哥哥就能来看我，也可以让他忧心！”
苏铃儿脸色板下来几分：“凡事分轻重，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桃桃哭闹起来向来是没完没了，撒野道：“不行我就从后山的瀑布跳下来！反正也没人管我！”
“孟桃！真当没人能管得了你了！是吗？再有这种念头，便独自呆到柴房里，想清楚了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