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熟（2 / 2）
萧也韫愣住了，他没想到这混蛋还有良心，那怎么能放过，直接把笔搁到他手里，起身恭恭敬敬的请他入座。
结果江楚写完第一个字就后悔了。萧也韫惯写隶变来的楷书，而且笔笔分明锋锐，江楚写惯了行楷，不勾连几笔他难受，但是自己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能反悔，于是给萧也韫送了一页——飞龙走蛇！
萧也韫看得眉头恨不能在一起缠绵一生，他知道江楚不是写不好字，相反，江楚的行楷写的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人的都漂亮——当然那些真正的大家除外。江楚不过是在用这一页的鬼画符写给他六个大字“老！子！不！想！干！了！”
萧也韫笑着摇摇头，又坐下提起了笔，却迟迟没有落在纸上。
外面竟不知几时下起了微雨。他不自觉地撑着脑袋，看着素纱外细雨如帘幕一般碎落在地，阴翳下的青山伴着隐隐的古钟之声，他仿佛嗅到了冬味，在这环境中，也在江楚身上。于是他将笔墨落在纸上……
夜眠花去晓来空，不觉桂落踏成冬。
半山卧云听残雨，深涧冷鸢向古钟。
萧也韫：“写给你的。”
江楚接过来，垂下眼眸看着，沉思片刻，在这诗上落了标题——空山。
……
秋夜上寒，刚落过微雨的空气里弥漫着游丝凉意，随着风一起浸入人体。江楚撑着脑袋陪萧也韫坐了一下午，连饭都是带上来吃的。夜风穿过，让江楚不禁打了个淡淡的寒颤。他看着萧也韫身上单薄的衣裳，怕他这埋着脑袋抄书把自己冻出毛病，说了一声便下山去斋舍帮他拿衣服去。
路上的学生三三两两，不论男女都把自己的衣服紧了紧，来往的步履把低洼平积的水面踏开了点点水花。凉风萧条着秋叶，不时刮落几片卷滚在地上。江楚用手臂担着他与萧也韫的衣服，走在树影婆娑的路上，垂着脑袋盯着碎成一地的月光，与一人擦肩而过。
他突然顿了步子回了头，眉眼开合间，那天青的眸子在月光里泛了些清寒。与他擦肩而过的姑娘和他同时驻足，回眸一眼。他与她双目相对，各自带着理不清的思绪，无声无言。
江楚看着她的眉眼，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胸膛带着肩膀一起沉了沉，然后转回身子，担着衣服继续走着自己的夜路。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命中注定，想躲想避也逃不开不期而遇。
可这种命中注定却让他有些惶惶不可终日……
南昭卿看着他转过了身子远去，看了好久，最终也敛下眉目，抱着双臂紧了紧，好让凉意少浸些身体，转身离去了。
江楚踏在浅浅的水面上，把月光斑驳虚恍，可他看见的却不是扭曲的月光，是昭卿方才那一双眉眼。昨夜也好方才也罢，她眼里的不再是万物刍狗，不再是凌霄寒傲，而是偌大空山里独自一人的无边空寂。
他一脚踏在水中央，这一脚踏得很沉，让溅开的雨水瞬间湿了他的裤腿，但也同时顶住了他整个身子。他眉头突然硬了起来，眼里带了些坚决，回身看着那快要淡入夜色再难觅踪迹的单薄背影，开口喊住了她：“南姑娘——”
昭卿听到了，在这只有风与叶与水娑娑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楚。她回首望着远处与自己相对的他，甩开的白发无意触拂到了落叶。
除了那泛着银辉的头发与肩膀，背着月光的他一切都是暗然的，可那双眸子却无比澄澈，让她觉得月光只为他一人而亮。她就站在原地望着他在携风踏水而来，零星的落叶落在他的发梢上、肩膀上，也铺在他的前路上，又被他携来的秋风掀开，寻了别处的静谧之所。
她失神片刻，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她突然有些局促，垂下眸子，旋而抬起眼望着他，和昨夜一眼，带了那一惯无有的柔意，“怎么了公子？”
江楚滚了滚喉咙，把自己的衣服从手臂上取下来，递给了她，“秋夜薄凉……别冷了身子。”
南昭卿瞳孔晃了晃，看了眼他手里递过来的衣服，又抬起眼看着他。月光把在自己眼前的他全映亮了，那暖扬的嘴角，格外清晰。她蜷曲着手，一点点向那衣服伸去，却在接过的瞬间，无意碰到了他的手，但她这次却没有像上次那般抽回去。
她手指微微一颤，往回缩了缩，才把衣服攥紧在手中，而后抱在了怀里。她把黏在一起的嘴唇分开，话在嘴里滚了又滚，暖和到快要发烫才吐出来，“（莞尔一笑谢谢，愿公子今夜良宵好梦……”
……
这杨先生一有事，就是好几天，有课的日子虽然人不能开堂讲学，但学生照例要按点进课堂，又更何况有副讲的郭先生作监。萧也韫日日夜夜加班加点，要赶在杨先生回来之前，抄录完他的二十遍《中庸》。
江楚晚上伴着坐在院林风亭中全心抄写的萧也韫，观风听月雨。白日没事，江楚依旧喜欢坐在那里，静静写着自己的东西。他见手底下的书本多了份阴影，头也没抬，想当然以为又是些没话找话的姑娘，“先自己坐着看会儿吧，实在不明白的再说。”
“那，没带书能坐在这儿吗？”
江楚听这声音一怔，抬起头来才发现站在自己桌前的是南昭卿，“（笑当然。”他感觉南昭卿像是找回了什么东西，一如以往一样雍容大雅，但却不再像是寒山峰巅的疏拒，倒像是独为一人的寒梅，散着淡香。
南昭卿坐在他桌子，把手里的衣服递还给江楚，笑道：“你的衣服。”
江楚把橘猫搁在腿中间，双手接了过来，扑鼻的梅香让他顿时清醒了不少。他细细瞧了一眼才发现，这衣服被人洗过——她亲手洗的，也是亲眼盯着它晒干的。
旁桌的萧也韫歪着脑袋看着他俩，要不是这俩人，他怎么都不敢相信，两个生来狂傲自信却又破碎孤寂的人在感情面前举起的是彻头彻尾的“怯懦”。不过好在，他们现在都找回了些自己，向着彼此多迈了一步。
萧也韫站起了身，走到江楚身边低下头跟他说，“江楚，我中午去趟杨先生那，很快。你不用给我带饭了，自己吃就好。”说完他拍了拍江楚肩膀，看着南昭卿道：“南姑娘要不你坐这儿吧，今早迷迷糊糊的眼神不太好，去你那坐能看得清楚些，行么？”
南昭卿翘了嘴角点着头，她发现萧斋长虽然对女人不留心思，但跟女人交往这方面的经验还真不落哪个男人。
黎江楚也不傻，坐着的身子直接三巴掌轻轻拍在萧也韫后腰上，把萧也韫拍得一激灵，转过身来敲了他胳膊一下，然后自己溜了。
江楚笑着看他落荒而逃，把衣服叠好道了声谢，看着南昭卿却一时间没找着话，只能把搁在大腿间的无辜橘猫四面朝天拎了上来，“上次你不愿，这次呢？”
南昭卿身子往后微微一仰，然后笑着把猫接了过来。她坐在萧也韫让出来的位子上，并拢着双腿把橘猫搁在了上面，肆无忌惮揉着它脑袋，“这小家伙好像一直腻歪着你。”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赖在我这儿不走了，每顿还得给它留出来点。”
“它有名字么？”
“没有，我跟也韫一直不知道叫它什么好。”江楚看着撸着橘猫的南思顾，“要不你给它起一个？”
萧也韫坐到了前面，何鸪却屁股一挪歪在了他肩膀上，“哎萧斋长，黎兄那什么情况？”
萧也韫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眸子看着书本，一边抽出神回他：“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哎呦，这可不好说。”
“你都不好说，我怎么说？”
何鸪还想再开口，打眼瞅见杨先生架着几册书迈进了学堂，身体一弯屁股一扭直接溜回了自己位子不再说话。黎江楚跟南昭卿也把身子正了回去，可黎江楚眼睛是斜的，看着那把橘猫塞在怀里的她。
她手指轻轻捏着橘猫的耳朵，橘猫在她怀里也出奇的乖，撒娇似的脑袋一个劲往她怀里蹭。她垂下的脑袋却向江楚偏过去了目光，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微微发笑，便又把目光挪回了自己怀里的猫身上。
她挠着四脚朝天躺在她大腿上的橘猫肚子，又不自觉看了眼江楚，发现他目光还在自己身上，大雅一笑，没出声，靠着唇语问道：“看我做什么？”
江楚因为她笑容停了一秒心跳，又因为她后半句话多停了一秒，靠着嘴唇的开合回答她道：“因为你很美。”
“美的姑娘有很多。”
“但你不一样。”
她眼里的流光顿了一刻，又笑了。她不再去看江楚，自顾自笑着，唯独揉抚橘猫的力度更轻柔了，给它舒服的嘴角跟翘了笑一样。
太阳往人的脑袋顶上挪了挪，宣告正午的脑袋。黎江楚肚子里一阵空落，昨夜凉了胃早上没吃多少东西，到了这会儿反而饿了。他嘴上不说，肚子帮他说。从腹腔内传出的叫声大到有些不可收拾，直直钻进了正在看书的南昭卿耳朵里。
她歪过头去看着江楚把脸埋在手里那一副尴尬模样，微微张嘴嘴失了笑。她在裙袖里掏了掏，然后又在怀里搜刮了一番，搜出个早上从膳堂带出来的一块包好的枣糕。
她直着身子看着杨先生，装作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然后一点一点歪着身子，把枣糕从下面递给了江楚。那橘猫鼻子灵，嗅到香味猛然睁开了大圆眼，死死盯着她手里的枣糕，脑袋跟着枣糕一起挪动。
江楚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他胳膊，把脸从手里拔出来，一眼瞄见了块玉指捻着的枣糕，顺着望过去，看见南昭卿咬着嘴唇一边努力正视着杨先生，一边努力够自己的样子。
南昭卿把眸子挪过去看他，晃晃手里的枣糕，示意他拿走。感觉手指间空了一块后，她才突然发现自己怀里也空了一块——那橘猫跑去追枣糕了。
黎江楚把笔推向桌边然后轻轻一碰，故意让笔落在地上，他好借着捡笔的由头剥开枣糕。他脑袋往桌子底下一埋才发现，橘猫俩铜铃大眼正死死咬着自己手里的枣糕。他捎了捎鼻尖，臭不要脸的跟它对视，眨巴着眼把枣糕吞了个干净，当着它的面愣是没给它留一口。
南昭卿在旁边瞄着黎江楚那欠样，再扫一眼急到直起身姿用前爪直挠黎江楚的猫，心里乐到不行。看似一人一猫，实则一狗一猫。
杨先生觑了眼那坐的远的俩人，其实都看在眼里，但又什么都没说，继续念叨着黄钟大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