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风飕飕(1 / 2)
1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十六早晨,乳白色的晨雾笼罩了狂欢过后的唐镇,显得诡异和阴冷。一件神秘的死亡事件在浓雾中的唐镇流传开去。唐镇镇长游长水死在了逍遥馆老鸨李媚娘的眠床上,据说死相十分骇人,李媚娘在半夜醒来后,就发现游长水死了,他的尸体浑身肿胀,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头脸肿得像谷斗,散发出褐色的油光,七窍流出黑色的污血,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还游出青色蛇……天蒙蒙亮的时候,游长水的尸体蒙着白麻布,被抬出了唐镇,回游屋村的老宅游家大屋去了,有人碰见,说尸体经过后,留下一股恶臭久久不能飘散。猪肉铺前围了些人,他们神色惊惶,在谈论着游长水的事情。
屠户郑马水手上拎着剔骨尖刀,神鬼兮兮地说:“你们知道游长水为什么会死?死在谁的手上吗?”
大家都摇着头,一脸迷雾。
郑马水低沉地说:“你们还记得那个被官府抓去杀头的蛊女凌初八吗?”
大家都点了点头。有人问:“游长水的死和凌初八有什么关系,凌初八不是死了吗?”
郑马水的目光阴冷:“她是死了,但是她的魂还没有散。你们也许不知道,大年三十晚上,当时杀死凌初八的两个刽子手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状听说惨不忍睹,和以前镇上被凌初八下蛊致死的人一模一样。她死了也是恶鬼,不会放过一个和她的死有关系的人的。你们知道吧,是游长水派人到县城里去报官抓凌初八的,所以,凌初八的鬼魂自然不会放过他。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有人起来到尿屎巷里屙屎,在月光下,看到皇帝巷飘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哭哭啼啼地沿着镇街,朝西边飘去,那人吓得屎都屙在裤裆里了。那人说,白色影子和凌初八十分相似……我认为,那就是凌初八的鬼魂,她开始向唐镇和她有关的人下手了,那天,把她押到县城去路过镇街的时候,不是有不少人朝她的身上扔脏东西,吐唾沫吗?这些人都应该要小心了,好在我只是看着她被押过去,什么也没有做。”
大家面面相觑,各自心怀恐惧,这些人里面大部分人都做过那样的事情。
有人声音颤抖地问:“郑马水,你说的是真的?”
郑马水吞了口唾沫说:“我要说假话,和游长水一样不得好死!”
郑马水坚定的语气让那些人更加的胆战心惊。
又有人问:“那个看到凌初八鬼魂的人究竟是谁?”
郑马水脱口而出:“是余花裤!”
那人说:“郑马水,你昨天晚上闹完花灯,是不是又闹到余花裤的床上去了?”
一阵哄笑。
郑马水十分尴尬,后悔自己说漏了嘴。
尽管大家笑话郑马水,可他们都在这个春天即将来临之际,陷入了寒冷的冰窟里。大家都怀着一颗恐惧之心散去,把这件事情更加广泛地传播开去。
张少冰从浓雾中走来。
他眉头紧锁,苍白的脸疲惫而憔悴。
郑马水看到张少冰影子般飘到棺材店的门口,心里有些紧张。昨天晚上,本来想看一出好戏的,结果没有得逞,郑马水内心有些忐忑,真担心钟姓人会把他告密的事情说出去,那样游武强一定不会饶了他的,别看他满身横肉,但真要动起手来,绝对不是游武强的对手,如果昨天晚上游武强要是被钟姓人抓住了,那他就不用担心什么了,甚至在这个浓雾的早晨,可以用刻薄的语言挑战张少冰了。
郑马水在这个早晨还是感觉到了恐慌的滋味。
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笑着高声对开门的张少冰说:“张老板,你的棺材店又有生意了唷——”
张少冰回过头,冷冷地对他说:“希望下一个躺进棺材的人是你——”
郑马水听了张少冰的话,一口痰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时,猪牯也从浓雾中匆匆走来。他走进了棺材店里,和张少冰说着什么。
2
三癞子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过来,躺在他旁边的胡二嫂睁大空洞的双眼,口里蚊虫般喃喃地细声说着什么。胡二嫂一个晚上都没有犯病,三癞子没有把她捆绑起来,她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敲门声还在继续。
三癞子想,这大清早的,谁在敲门?谁会敲胡二嫂的门?唐镇的人们都把他们当成臭狗屎,谁会来找他们?
三癞子穿上衣服,下了床,走出了卧房,来到大门边,打开了门。浓浓的雾气涌进屋,浓雾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迷蒙中,三癞子看到了猪牯焦虑的脸。猪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和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一样。
三癞子冷冷地说:“猪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猪牯顾不上考虑那股腥臭味,客气地对他说:“三癞子,我是来请你去挖墓穴的。”
三癞子迟疑了一会说:“我现在不给人挖墓穴了。”
猪牯说:“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有钱你也不赚?”
三癞子还是冷冷地说:“我现在不给人挖墓穴了!”
猪牯有些恼怒:“三癞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抬举你才叫你去挖墓穴的!”
三癞子显得十分倔强:“我不要你的抬举,也不吃你的敬酒!我告诉你,我不想再给人挖墓穴了!”
猪牯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掏出了盒子枪,冰冷的枪口顶在了三癞子的脑门上。三癞子一动不动,平静地说:“猪牯,你开枪打死我吧,我早就想死了,就是死不了,活着就是受罪,活着就是担惊受怕!你开枪吧,我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是人养的!”
猪牯浑身颤抖着,不一会,拿枪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三癞子,你就行行好,去给游镇长挖个墓穴吧!”
三癞子眨了眨小眼睛说:“你说什么,给游镇长挖墓穴?”
猪牯哀怨地说:“是的,给游镇长挖墓穴,他死了。他对你不错,你占了画店,他也没有说什么,怕你在土地庙里挨冻,让你先住在画店里,交代我不要管你。”
三癞子低下了头,轻声说:“我去。”
三癞子吃完早饭后,换上了破衣烂衫,光着脚,扛着锄头准备出门。胡二嫂拉住了他的衣尾,他回头看到了胡二嫂迷茫的眼睛中闪烁着凄凉的泪光。三癞子柔声说:“二嫂,我去给游镇长挖墓穴,不能带你去,你在家里好好待着,等我回来。挖完墓穴,我就有钱了,我去给你买肉煮给你吃。”胡二嫂紧紧地拉住他的衣尾,死活不放手。
三癞子无奈地说:“好吧,我带你去,把你留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胡二嫂抓住他衣尾的手放松了。
三癞子带上了绳索,扛着锄头出了门,锁好门后,朝镇东头走去。胡二嫂跟在他的后面,像个还未懂事的懵懂的孩子。三癞子知道游家的坟山在哪里,走起来轻车熟路。他边走边回头,怕胡二嫂丢失在浓雾之中。
三癞子来到游家坟山时,游长水的小儿子游武平和风水先生在那里等着他了。游武平比较愚钝,不像哥哥游武飞那样聪敏活络,游长水就把他留在游屋村管理上百亩的田地,当个地主,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游武平披麻戴孝,看上去十分猥琐。风水先生已经看好了地形,要挖墓穴的那块地上用石灰圈了起来。三癞子来了后,游武平交代了些什么,就和风水先生匆匆离去,消失在浓雾之中。
三癞子让胡二嫂坐在一棵树下,柔声说:“二嫂,我要开始干活了,你在这里坐着,不要乱走。”
胡二嫂迷茫地望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于是,三癞子就开始挖墓穴了。
三癞子挖着挖着,就想起了给游长水母亲挖墓穴时挖出的那一窝蛇。
那些蛇在他的脑海里缠绕在一起,不停地翻滚,浓雾中仿佛充满了阴湿的蛇的腥味。
游长水死了,真的死了,三癞子现在就在为他挖墓穴,像在梦中一样。在三癞子的眼中,有权有势的游长水不应该那么快就死掉的,怎么说死就死了,这个问题就像那些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脑海,化解不开。
三癞子努力地挖着墓穴,不一会,身上就冒出了汗水。
雾水打湿了他的癞痢头,也打湿了他的破衣烂衫,后来,他就分不清湿透全身的是汗水还是雾水了。
三癞子埋头挖墓穴时,胡二嫂从那棵树下站了起来。
她竟然发现一只黑色的蝴蝶从浓雾中翩翩飞到了眼前。
胡二嫂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企图抓住那只黑蝴蝶,可怎么也抓不住它。黑蝴蝶在胡二嫂面前飞来飞去,似乎在引诱着她。胡二嫂伸出手抓黑蝴蝶时,它就往前飞出去一点,却始终和胡二嫂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就这样,黑蝴蝶诱引着胡二嫂离开了那棵树。
胡二嫂追随着黑蝴蝶来到了一座坟前。
黑蝴蝶停在了坟头枯草的草叶上。胡二嫂走了过去。这时,胡二嫂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女子坐在坟上朝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那只黑蝴蝶却不见了踪影。胡二嫂愣愣地注视着穿黑衣的年轻女子,黑衣女子的脸是灰色的,没有一丝血色。她轻盈地从坟包上跳了下来,走到胡二嫂的面前,牵住了胡二嫂的手。胡二嫂的嘴唇抖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黑衣女子牵着胡二嫂的手来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黑衣女子灰色的脸上还是那浅浅的笑容。突然,从树上缓缓地落下一个白色绸布条结成的圈套,那个圈套不大不小,胡二嫂的头正好套进去。刚开始时,黑衣女子把自己的头伸进了那个圈套,圈套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脸上呈现出无比幸福的色泽。胡二嫂仿佛被她脸上幸福的色泽感染了,当黑衣女子把头从那圈套中抽出来后,胡二嫂就痴痴地走了过去,也把自己的头伸进了那个圈套,胡二嫂突然看到了一个满是鲜花的世界,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进来吧,这里是天堂!”胡二嫂的眼睛里闪烁出动人的火花……三癞子偶尔一抬头,发现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了胡二嫂,他的心一沉,赶紧从挖下去一层了的墓穴中跳了出来,大喊着胡二嫂的名字,在浓雾中游家坟山上寻找起来。
当三癞子发现胡二嫂时,胡二嫂的脖子正被那个圈套慢慢地勒紧,她的身体被提起来,脚尖渐渐地离开地面。
三癞子看不到那个黑衣女子。
他大喊了一声:“二嫂——”
然后,三癞子像一只鬣狗般扑了过去,抱住了胡二嫂刚刚离开地面的脚。他觉得有种可怕的力量提着胡二嫂的身体往上拔,三癞子死死地抱住胡二嫂的双脚,不让她的身体悬空,只要她的身体悬空了,她就会窒息而死。三癞子觉得那力量太强大了,胡二嫂的身体很快就要脱离他的双手,他急中生智,抽出了一只手,快速地从裤裆里掏出了那截东西,往那棵树上撒了一饱热气腾腾的骚尿,尿是驱邪的一种手段,三癞子十分清楚。
果然,三癞子听到了一声哀绵的叫声后,胡二嫂的身体就软塌塌地瘫了下来。
三癞子对醒转过来的胡二嫂说:“二嫂,我让你不要乱跑,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说着,他就牵着胡二嫂的手,朝墓穴的方向摸索过去。
经过那个坟墓时,三癞子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很清楚,那个坟墓里埋的是什么人,那是游姓人家的一个儿媳妇,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一个早晨吊死在了一棵树上,那个女人的墓穴也是他挖的。
回到挖墓穴的地方后,三癞子让胡二嫂还是坐在了树下,用带来的绳索把她和树干捆在了一起。本来,他是准备在胡二嫂发疯时捆她的。捆完胡二嫂后,三癞子才继续挖游长水的墓穴,他挖一会墓穴,就抬头望望胡二嫂,生怕她再次突然消失。
这浓雾中的坟场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
3
乌石岽山林中的茅草屋里,游武强四脚朝天地躺在铺着厚厚一层干稻草的床上,胸膛起伏,喘着粗气。他在夜里逃出唐镇回到山林中后,就一直没有合眼。要不是张少冰劝他走,他一定会冲出门外和钟姓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如果那样,他就会连累张少冰,只好借着张少冰架在天井屋檐上的长梯,爬上了屋顶……他满脑子都是沈文绣哀怨的眼睛,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会不会冷?山林里浓雾漫起的时候,游武强听到茅草屋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是女人的脚步声,那么真实撩人。该不会是沈文绣的脚步声吧?很多时候,游武强面对沈文绣画像时,他就会觉得她还活着,还会在那些幽静的深夜里义无反顾地和他约会。
游武强从床上爬起来,走出了茅草屋。
此时已经是早晨了,浓雾中的山林阴暗神秘,空气清冽得呛人。游武强咳嗽了两声,目光在浓雾的山林中搜寻,因为雾太大,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东西了。游武强多么希望沈文绣从雾中飘出来,移动着轻盈的步子,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扑进他宽阔的胸膛里,柔声地告诉他,她还活着,要他带她远走高飞……那只是游武强今生再无法实现的幻想,游武强的心疼痛了,牙咬得嘎嘎作响。
突然,游武强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来不及思索什么,就答应了一声。紧接着,他的目光就变得迷离,身不由己地朝山林的某个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游武强在浓雾中的山林里穿行时,他不知道自己的亲叔叔游长水的尸体已经冰冷僵硬了。
游武强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棵巨大的千年古松,古松树下有一堆白色的鹅卵石……那棵古松在哪里?山林里的千年古松到处都有,它们像一个个千年不死的老妖,有时沉默无言,有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对,那是黑森林入口处的那棵古松,游武强想起了女人缥缈的声音。不,我不再进入黑森林,我不想看到那个与蛇共舞的蒙面女子……游武强内心在挣扎,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往黑森林的方向迈进。
他被一种巨大的可怕的力量控制着。
游武强走到黑森林外的那棵千年古松前时,冰冷的汗水已经把他的内衣湿透了。他果然看到了那堆白色的光滑的鹅卵石,它们错落有致地呈圆锥形堆起,像一个神秘的符号,游武强无法破解的神秘符号。
游武强听到了树顶发出的巨大的哗哗的响声,山林里没有一丝风,只有浓雾诡异地弥漫。游武强抬头望了望树顶,他看到的只是雾,其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巨大的响声是怎么发出来的,他根本就无从知晓。巨大的响声使游武强的心凌乱不堪,对事物失去了准确的判断。
他重新低下了头,迷离的目光落在了那堆光洁的鹅卵石上。
鹅卵石的表面就像美丽女人凝脂般的肌肤。
这个突然从他脑海冒出的奇怪想法使他伸出了手,游武强抓住了最上面的那块鹅卵石,紧紧地握住了它。
鹅卵石有点温热,柔滑,甚至还有弹性……游武强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把鹅卵石举了起来,在千年古松上轻轻地敲了三下。古松顶端的巨大响声停了下来,山林顷刻变得寂静,游武强仿佛可以听到自己脉搏起伏的声音。
一条青色的蛇从山林中游了出来。
无声无息。
游武强看到了那条两尺来长的青蛇,它通体透出令人迷醉的光泽。游武强此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脑海一片空白,他在那条青蛇的引导下,茫然地进入了黑森林,一切都静止了,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连同森林里熟悉的清脆的鸟鸣……游武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那个山洞的,在进入山洞前,他产生过短暂的失明。进入山洞后,他的眼睛才恢复了可视的能力。
游武强感觉到了温暖。
他看到山洞里熊熊燃烧的那堆篝火,脑海里的记忆慢慢地恢复,浑身上下的每个关节和每条筋脉渐渐地畅通了。那个白衣女子呢?还有那些青色的蛇?白衣女子和那些青蛇都不见了。温暖的洞穴没有让游武强产生什么安全感,相反的,疑虑和恐惧渐渐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游武强惊恐的目光在山洞里掠来掠去。
山洞的一角,放着竹做的眠床,床上还有被褥;山洞的另一角,有灶台,有锅,灶台的旁边还有个竹柜,竹柜里放着碗筷盘子等用品……显然,这个山洞里住着人。
这个人是谁?
如果说游武强上次在山洞里见到那个与蛇共舞的白衣女子是凌初八的鬼魂的话,他现在怎么也不会相信。鬼魂难道会在山洞里点燃一堆篝火?鬼魂会需要床铺和灶台……一个女子单独住在黑森林里的山洞里,这本身就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游武强正忐忑不安地想着什么,突然传来了缥缈的歌声:
“入山看到藤缠树,
出山看到树缠藤,
藤生树死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也缠……”
4
到了中午时分,浓雾才渐渐散去,露出朗朗乾坤。纵使阳光普照,唐镇人的心里还是笼罩着一层阴霾,游长水的死令人们胆寒,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王秉顺在这天里显得举足轻重。他在游长水家里主持着丧事。游长水的老婆吴琼花自从游长水的尸体抬回游家大屋后,她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卧房里,没有出来过。儿子游武平惊恐万状地闯入她的房间,告诉她游长水的死讯时,吴琼花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无动于衷。她的卧房布置得像个尼姑庵似的,除了一张老式雕花的眠床,就是一个长方形的神龛,神龛上摆放着各种木雕的菩萨。吴琼花盘腿坐在神龛下的圃团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也许她是在超度游长水的亡灵,也许只是她多年来固定了的一个孤独的姿势。神情木讷的游武平见母亲如此状态,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来没有经历和处理过这样的事情。好在王秉顺一早就赶到了游家,为他们主持操办丧事。在王秉顺的安排下,一切事情变得井井有条。
可是让王秉顺和游武平发愁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就是少了一个为游长水画遗像的人!
王秉顺和游武平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一个人去县城里临时请个画师来给游长水画遗像,不管出多少钱也在所不惜,可县城里的画师愿不愿意来,还是个问题。况且,还有个问题,风水先生算过,游长水死得不是时候,犯了凶煞,尸体不能久留,两天之内必须下葬,否则对活人不利。
出殡的时辰定在了正月十七的午时,这是不能够改变的,县城里的画师要是请不来,那该如何是好?
这的确是个难题,游长水如果连一张遗像都留不下来,游家还有什么脸面?
如果宋柯不死就好了!
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怀念身上有腥臭味的画师宋柯了,可宋柯不可能从坟墓里爬出来给游长水画像了。
5
三癞子在黄昏的时候,领着痴呆的胡二嫂回到了唐镇。三癞子把胡二嫂锁在了家里,就朝郑马水的猪肉铺走去。挖了一天的墓穴,他已经很累了,双脚发飘,像是踩在一堆棉花上。挖完墓穴后,经过验收,游武平给了他两块大洋,当时,他就把两块大洋放在胡二嫂面前,平静地说:“二嫂,我又有钱给你买肉吃了。”
三癞子的体内有种东西在冲撞着。
那是一条蛇,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他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只是觉得体内的东西十分蛮横无理,随时都想要控制他,主宰他,使他变成另外一个和现在的三癞子完全不同的人,他甚至闻到了自己身体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儿,和宋柯身上一样的腥臭味儿,三癞子因此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三癞子来到了猪肉铺跟前,郑马水正想收摊,今天他的生意并不好,刚刚过完年,不会有太多的人买他的猪肉,可就是一斤猪肉也卖不出去,他也得守在这里。三癞子的到来,并没有使郑马水兴奋,他从骨子里瞧不起三癞子,无论三癞子怎么改变自己的形象,比如穿上改过后的宋柯的长衫,在他眼里,三癞子永远是一堆臭狗屎。
三癞子淡淡地说:“给我割一斤精肉。”
郑马水听到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三癞子嘴巴里吐出来的,因为三癞子说话不可能如此不亢不卑。郑马水瞪着眼睛俯视着三癞子:“你要买肉?”
三癞子点了点头:“是的,给我割一斤精肉。”
郑马水仿佛觉得三癞子是在挑战他居高临下的尊严,他违心地说:“我的猪肉不卖了。”
三癞子冷冷地笑了一声,用平缓的口气说:“郑马水,你知道吗,我今天在挖游长水墓穴时,竟然睡着了一会,我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被人杀死了,就是用你手上的杀猪刀把你杀死的。杀猪刀捅进了你的心脏,血大片大片地飚出来,溅在案板的猪肉上,分不清是猪血还是你的血。杀你的人把刀拔出来时,带出了你的心脏,你的心脏是黑色的,他把你的心脏远远地扔了出去,围上来几只狗,那几只狗闻了闻你的心脏,都跑了,它们嫌你的心脏不干净,散发出恶臭!你栽倒在案板上死了,没有人来收你的尸,不久,你的尸体就长满了蛆……”
郑马水没想到三癞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三癞子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摄人魂魄的光芒,那里面有仇恨,有诅咒,还有……郑马水的内心一阵阵的发冷,被三癞子的话语和目光无情地宰割。
三癞子又说:“郑马水,你知道那个杀你的人是谁吗?”
郑马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没有一点反击的能力了。
三癞子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你自己!”
郑马水的脸色变得凄惶,眼光凌乱失去了锋芒。他操起刀,割了一块上好的精肉,用湿稻草捆好后递给了三癞子,颤抖地说:“这块肉,就,就送给你吃吧,不要你的钱了,你快走吧!”
三癞子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大洋,放在案板上,冷冷地说:“找钱吧!”
三癞子提着猪肉走了后,郑马水抽动了鼻子,闻到一股腥臭味儿,顿时想起了余花裤和他说过的话,他的心抽紧了,一阵悸痛。
6
刚开始时,游武强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就像水中波动的一个人的倒影。那在篝火中波动的影子渐渐变得真实,形成了一个披散着黑色长发的蒙面的白衣女子。游武强站在那里,两腿有些发乱,她终于出现了,她唱歌时的嗓音竟然那么甜美,一丝杂质都没有。白衣女子已经停止了歌唱,缓缓地移动轻盈的步子,朝游武强走过来。
游武强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扑过来,他本能地抽出了腰间的那把生锈的刺刀,不过,他握着刺刀的手微微战栗,也许他的灵魂也在白衣女子的强大力量的压迫下战栗,白衣女子强大的力量从何而来?游武强嘴巴里吐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白衣女子走到了游武强的面前,离他也就是半步之遥,他们相互可以闻到对方的呼吸,一个急促,一个平稳。白衣女子轻声说:“你怕了?你的手在颤抖,你会用你手中的刺刀把我捅死吗?”
游武强的嗓子发干,声音也变得沙哑:“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白衣女子伸出了手,她的手指修长而白嫩,她轻而易举地从游武强手中的刺刀说:“这把刺刀跟了你很多年了吧,一定杀了不少人吧,我闻到了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这是一把杀人的刀,杀人的刀是要用人血来喂的,否则它就生锈了,失去了它的光芒,看来,这把刺刀也有日子没有喝人血了。”
游武强的心跳加速,在这个女子面前变得无能为力。
他杀不了她,但是如果她要把刺刀捅进他的胸膛,他不会作任何的反抗。
白衣女子幽幽地说:“我不会杀你的,游武强!”
说完,白衣女子把刺刀扔在了地上。
白衣女子扯下了蒙住脸的白麻布。
游武强惊呆了。
他看到了一张无比美艳的脸。那双眼睛却散发出血红的光芒……
7
丧鼓声有节奏地在游家大屋里响着。入夜后,去县里请画师的人匆匆赶回来了,他对王秉顺和游武平说,他去找了县城里所有画店的画师,他们没有一个肯来的,就是给再多的钱,他们也不愿意来。明天正午就是出殡,游长水的遗像画不出来,游武平急得火烧火燎的,本来父亲的死就让他失去了主心骨,他仿佛被扔进一口翻滚的大油锅里,承受着痛苦的煎熬。王秉顺也挠头,在这个问题上,丝毫办法也没有。他叹着气对游武平说:“看来只能这样了,明天出殡的时间是不能够更改的,只好先让长水兄入土为安了,以后来了新的画师,再让他给长水兄补画一张遗像了!”游武平无奈,也只好如此。
游武平走进了母亲吴琼花的卧房里。吴琼花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圃团,口里喃喃地诵着经文。游武平坐在椅子上,注视着表面平静超脱的母亲。过了好大一会,吴琼花睁开了眼睛,淡淡地说:“武平,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没有人再会帮你了,你要像个男人一样挑起重担了。”
游武平满脸凄惶,内心充满了恐惧。在强势的父亲和兄长面前,他从来都是一个弱小的人。
游武平哭丧着脸说:“没有画师愿意来给爹画像。”
吴琼花冷冷地说:“人都死了,还画什么像,有什么用呢?你如果要记住一个人,心里记着就行了,如果你不想记住他,留下了画像你也会很快把他遗忘。等我百年之后,就是你能够请到画师,也不要给我画像,明白吗?”
游武平点了点头,可他心里还是没有完全理解母亲的话。
游武平轻声地说:“娘,你不出去看爹一眼?”
吴琼花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不看了,该看的早就看了,现在看一个死人,还有什么用?”
游武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如此决绝。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心里堵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想起了兄长游武飞,游武飞自从调防离开县城后,就一直没有回家过,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在什么地方也无所得知,所以,父亲的死讯也无法送达。如果游武飞在家,游武平就不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吴琼花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武平,你哥武飞恐怕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他,他满身是血站在我面前和我告别,我想他一定是遇难了,从前我每次梦见他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十分准确的,这次也不会错。一切都是命,逃都逃不过。你不要害怕,害怕也没有用的,你该承担的就要承担,所以今后你要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了,没有人能够帮得了你了,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你好自为之吧。我该说的话也就到这里,说完了,你自己好好掂量吧。你出去吧,去陪着你爹,我累了,要歇息了。”
游武平听了母亲的话,泪水流淌下来。
他站起来,告辞了母亲,战战兢兢地走了出去。
吴琼花在他身后冷冷地说:“你如果想做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就不要哭!明天出殡的时候也不要哭!”
夜深了,游家大屋的灵堂里只剩下三两个游武平的本家兄弟陪着他守灵,他们已经很疲倦了,上下眼皮在打着架。游武平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满脑子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白麻布盖着的游长水的尸体安放在一块木板上,游武平离父亲的尸体最近,伸手就可以掀开游长水身上的盖尸布,看到父亲死灰的脸。尽管天气还十分寒冷,游长水的尸体还是散发出难闻的尸臭,但游武强对父亲的尸臭已经没有感觉了。游武平不相信是凌初八的鬼魂杀死了父亲,那么,杀死父亲的人是谁?早上,父亲的死讯传来后,他飞快地来到了逍遥馆。他问吓得面如土色的李媚娘:“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李媚娘惊恐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游武平知道,李媚娘一定知道父亲的死因,可就是李媚娘告诉他是谁杀了父亲,他能够给父亲报仇吗?如果他的亲哥游武飞和堂哥游武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都会比他有用。母亲说游武飞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不相信,他的心中还是有一种希望。游武强此时又在哪里?游武强听到自己的亲叔叔死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游武平心乱如麻。
这时,游武强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
他警觉地站了起,朝大门外望去。他看到悬挂在大门外白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晃动,大门外的远处,黑漆漆的一片,显得十分诡异莫测。游武平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用冰冷的声音对那些正在打瞌睡的本家兄弟说:“大门外是谁?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呢?难道是杀死父亲的人?他把父亲杀了还不够?”
他们听了游武平的话,立即清醒过来,所有的目光都惊恐地朝大门外聚焦。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的脸色就越来越紧张,没有一个人敢到大门外去看个究竟。
终于,一个人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这个人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衫,腋下夹着一个画夹,手上提着一个小木箱。他走进了游家的大门,径直朝上厅的灵堂上走过来。游武平目瞪口呆,这不是宋柯宋画师吗?他不是死了吗?难道死去的人也会画像?游武平的那些本家兄弟也吓坏了,一个死去的画师在这个深夜里光临另外一个死人的家里,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
那人走到他们面前了,游武平和本家兄弟们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不是宋柯,而是三癞子,可他穿的长衫是宋柯穿过了,画夹和那个小木箱子也是宋柯活着时去给死人画像时必备的行头。
游武平奇怪地问道:“三癞子,你这是干什么?”
三癞子冷冷地说:“我是来给游镇长画像的。”
游武平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发现三癞子说出来的声音竟然是宋柯的声音,可他眼前这张丑陋不堪的脸的确是三癞子的脸呀。三癞子什么时候学会画像了?他除了是个挖墓穴的好手,还能够干什么?
游武平讷讷地说:“你会画像?”
三癞子漫不经心地瞟了游武平一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也许他这个问题问得太弱智,三癞子不屑一顾。三癞子走到游长水尸体旁边,蹲了下来,伸出黑乎乎的手,揭开了遮住游长水尸首的白麻布,游长水那张干枯的死灰的脸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三癞子呆呆地看着游长水的脸,嘴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仿佛在和死去的游长水作最后的交谈,他说的什么话,游武平他们一句也听不懂,似乎是来自阴间的冥语。
三癞子说完那奇怪的话语,缓缓地站起来,丑陋不堪的脸上浮动着一层阴冷的水汽。他根本就没有把游武平他们放在眼里,端了一张椅子放在游长水尸体的旁边,离游长水的头靠得很近。三癞子又神情自若地打开了那个小木箱,从里面拿出了一枝画像用的碳笔,在了椅子上,他把画夹托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挥动碳笔,在画纸上一笔一笔地勾勒起来……他那神态,和宋柯一模一样。
让游武平更加心惊胆战的是,他竟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当初宋柯到游家大屋给游武平的奶奶画遗像时,游武平也从宋柯身上闻到过这样的腥臭味儿。
游武平的两腿发软,几乎吹来一丝阴风就会让他不小心瘫倒在地上。
灵堂里的气氛阴森森的,仿佛有许多幽魂在飘来飘去。
游武平的本家兄弟们也觉得匪夷所思,他们也闻到了那股从三癞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他们也知道只有宋柯宋画师身上才会有这样的气味,可现在,三癞子这副异状,让他们感觉到了深重的恐惧,本来在他们眼中,三癞子就是一个不祥的人……他们一个一个地借故离开了游长水的灵堂,离开了游家大屋,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到了白天,他们才会过来帮助游武平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游武平根本就没有办法制止他们离开,他没有那个魄力,如果游武飞或者游武强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不敢溜之大吉。
游武平呆呆地站立着,浑身战栗,冷汗从身上的毛孔中渗出,他没有任何的选择,只能呆立在那里,守着父亲的尸体和那个可怖的画像者……
8
游长水的死使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恐慌之中,他甚至对自己的能力以及手中的盒子枪产生了怀疑,或者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自己,而他那视为生命的盒子枪连他自己也保护不了,那只是一块无用的废铁。晚上猪牯从游屋村回到唐镇,就撤了所有的岗哨,对手下的那些保安队员说:“你们都回去睡觉吧,保证好你们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了!”
回到家里,猪牯的父亲王秉益已经睡了,冯如月父女也睡了,猪牯特地在他们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听到房间里面有什么声音。冯如月呀冯如月,这一天忙乱得都没有工夫想你了,猪牯心里如此哀叹。
猪牯疲惫地坐在厅堂里,肚子咕咕地叫着。他在堂叔王秉顺的指挥下,为游长水的丧事忙了一整天,竟然没有吃任何东西。猪牯把盒子枪连同枪套放在了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学门手艺什么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也许哪天就会像游长水那样死于非命。游长水死了,猪牯的前途未卜。
“吱呀”一声,冯如月的房间门开了。开门声把猪牯的心提了起来,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见到冯如月牡丹花般盛开的脸。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就是冯如月,她出门后就把房间门关上了。猪牯痴痴地看着她,眼睛直了,他微微张着嘴巴,一时语塞,找不到可以表达自己思想的语言。
冯如月的头发有些凌乱,睡眼惺忪。
她走到猪牯面前,羞涩一笑:“大哥回来了,是不是饿了?”
猪牯被冯如月那羞涩一笑勾走了魂,嘴角的口水也流了出来,他慌乱地用手抹了一下从嘴角流下的口水,点了点头:“饿了,这一天我都没有吃东西。”
冯如月吃惊的样子:“啊——一天没有吃饭,这怎么得了,哥,我马上去给你做饭去!”
说着,她就转身朝厨房走去。
猪牯的目光追踪着冯如月婀娜的背影,直到她走进厨房。
厅堂里仿佛还存留着冯如月温热芳香的气息,猪牯大口地呼吸。
猪牯突然皱起了眉头,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异味,这股异味怎么和游长水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尸臭那么相似?猪牯把衣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衣袖上似乎也有那股异味。他想,从早上发现游长水的尸体,到晚上离开游长水的灵堂,自己的衣服上一定留下了游长水的尸臭。
一天来,猪牯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可现在,他却恶心了。
胃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搅动,特别难受,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头,要破口而出。
猪牯跑到家门口,蹲在巷子的某个角落里呕吐,他的胃空空的,吐出的只是一些黏液。猪牯吐得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脊梁骨也疼痛得被抽掉了筋一般。
碓米巷里充满了猪牯嗷嗷的呕吐声。
阴冷的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夹带着死亡的气息。
猪牯重新进入家里时,闻到了酒菜的香味,酒菜的香味把那股异味覆盖了。酒菜的香味刺激着猪牯,这是他的心上人冯如月亲手炒出的菜和烫热的酒,有了另外一层刺激他的意味。刚才的恶心劲渐渐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食欲。
这个深夜,猪牯第一次坐在自家的餐桌前,品尝冯如月做的饭菜。
桌子上放着四碟菜,蒜苗炒腊肉,清炒豆腐干,花生米,腌萝卜煎蛋……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汤米线和一锡壶烫热的米酒。冯如月和猪牯面对面地坐着,微笑地说:“大哥,你先把米线吃了吧,垫垫肚子再喝酒,这样不会伤胃。”
猪牯觉得此时的冯如月就是自己的妻子,那份体贴和关怀,还有种说不出的甜蜜和美妙,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猪牯痛快地答应了一声,端起那碗米线,吃了起来。
冯如月注视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眼睛里飘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冯如月说:“大哥,你慢慢吃,别烫坏的喉咙。”
猪牯抬头看了看冯如月,笑着点了点头:“放心,烫不着我的。”
冯如月给猪牯面前的酒杯斟上了酒。
吃完米线的猪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米酒浓郁香醇,他的脸舒展开来,心情也放松了,整个正月,他没有好好地喝过一次酒,每天都像一条看门狗那样活着,想想,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猪牯感慨地说:“每天都像现在这样,那该有多好,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冯如月的脸蛋透出迷人的红润:“大哥,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你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猪牯把一杯酒倒入喉咙,笑笑:“如月,我不是什么好人,可谁都想过上好日子,坏人也一样。”
猪牯喝了几杯酒后,脸就红了,眼光也变得热辣。他热辣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粘在了冯如月略带羞涩的脸上。猪牯嘴巴里呼出热乎乎的酒气:“如月,你也喝吧,陪我!”
冯如月轻声说:“大哥,我不喝酒的,我喝水陪你,好吗?”
猪牯说:“酒,越喝越心越热,水,越喝心越冷!这天还寒着呢,我能让你心冷吗?你就是不陪我喝酒,我也不会让你喝水来陪我的!”
冯如月十分感动:“大哥,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陪你喝酒吧,但是在喝酒前,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猪牯说:“如月,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不要把我当外人!”
冯如月低下头轻轻地说:“听说大哥在逍遥馆包了个女人?”
猪牯说:“你听谁说的?”
冯如月说:“镇上的人都这么说,我到街上买菜时,就会有人告诉我这些事情。”
猪牯突然大笑起来。冯如月的头压得更低了,她不敢看猪牯狂笑的脸,也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因为她的问题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猪牯收起了笑声:“这个事情的确谁都知道,可他们知道的都是表面的现象,我实话告诉你吧,逍遥馆那个叫春香的女子的确是他们给我特地买来的,因为我当了保安队长,他们以为我和以前那个保安队长钟七一样好色,以为用春香可以笼络住我的心。我一直这样认为,就是没有这个女子,我也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从那女子到唐镇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我没有碰过她的身体一下。你可能不相信,可我的确没有碰过她,我不能碰她,我怕最后会落到像钟七那样的下场。我希望能够好好地找个老婆,和她在一起过日子,那才是我想要的!”
冯如月抬起了头,双眸湿润而又晶亮:“哥,我相信你的话!我陪你喝酒吧!如果哥喜欢,我给哥唱小曲!”
就在冯如月边唱小曲边陪猪牯喝酒的时候,逍遥馆春香的房间里传出春香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时的逍遥馆里没有一个男人,那个看门的汉子在游长水死后,吓得不敢在这里干下去了,偷偷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逍遥馆里其他几个女人听到了春香的惨叫,躲在各自的房间里,大气不敢喘一口,她们担心那可怕的事情会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李媚娘完全变了一个人,失去了往日不可一世的骄横和胸有成竹处事不惊的富态,游长水在她的心里就是一棵巨大的遮荫的大树,这棵大树轰然倒塌,李媚娘失去了依靠,以后会怎么样,那是个未知数,悲伤和恐惧占据了她整个的心身。她蜷缩在雕花木床的一角,用绣花被面的被子裹住自己战栗的身体,嘴角那颗黑痣不停地颤抖,眼睛里闪烁着异常诡谲的冷光……
9
自从那个深夜三癞子给游长水画完遗像后,唐镇的人就没有见三癞子笑过,尽管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人们从此敬而远之。
三癞子的身份突然间变得扑朔迷离,有人说,宋柯生前教会了他画像的手艺,谁都知道,在唐镇,只有三癞子和宋柯走得最近。
也有人说,三癞子本来就是个天才,这个天才在唐镇一直被埋没,其实他干什么都可以像他挖墓穴那样百里挑一,他和宋柯在一起时,只是看几次宋柯作画,他就记在了心上。
还有人说,是宋柯的魂附在了三癞子身上,否则,游长水的遗像怎么画得那么逼真而神似,并且,他喜欢穿着宋柯穿过的灰布长衫,身上还散发出腥臭的味儿……关于宋柯鬼魂附体的说法,大多数的唐镇人接受这个说法。
这个说法充满了邪恶的味道,纵使在阳光灿烂的白昼,人们碰到三癞子,都不敢用目光和他对视,他们害怕被某种灵异的东西击中。他们对三癞子敬而远之的同时,也十分的恐慌,小镇上有一个被鬼魂附身的人和蛊毒邪咒一样令唐镇人胆寒。
这是唐镇人心灵无法安宁的年月,他们仿佛活在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
那些在黑暗的境地里挣扎的灵魂,有时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他们想出了很多对付三癞子的方法,其实他们不是在和三癞子对抗,而是在和他们想象中的那个鬼魂对抗。
在一些沉寂得让人窒息的深夜,有人偷偷地往画店的门上泼尿水,也往胡二嫂的门上泼尿水,尿水据说是可以驱鬼避邪;有时,三癞子在早上醒来走出胡二嫂的家门,就会发现画店的门上和胡二嫂的门上贴满了驱鬼的符咒。……三癞子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冷眼相待,人们发现他们的所有做法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三癞子在他们的眼中越来越神秘,他们的内心就越来越不安宁。
三癞子经常会穿着灰布长衫,在唐镇的街巷窜来窜去,鼻子像狗一样嗅着什么,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和他搭话,就是很喜欢和人搭腔的屠户郑马水,见到他也会扭过头。
有股死亡的气息困扰着三癞子的中枢神经。
这股气息在碓米巷尤为浓郁。
10
游长水下葬后的第三天,是个阴天。天空中乌云密布,唐镇显得昏暗无光,冷风飕飕。就在这天上午,县城的官衙派人送来了一张委任状。猪牯的堂叔王秉顺出人预料地当上了唐镇的镇长。
那时猪牯正在家里睡大觉,这些天的晚上,他都没有去守卫镇公所,因为他要守卫的人死了,他只是在家里喝酒,牡丹花般的冯如月陪他喝酒,每天晚上都喝到深夜醉后才收场,白天里他就在眠床上沉睡。这些天,他没有见过冯瞎子,他一直待在房间里,似乎一直在沉睡,猪牯连他的任何声音都听不见。偶尔的,猪牯可以看到父亲,他现在一句话也没有,像个哑巴一样,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古怪的笑容。在猪牯没有喝醉的时候,他偶尔会问起冯瞎子的情况,但总是被冯如月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
猪牯睡得昏天地暗时,刚刚当上镇长的王秉顺差人来叫醒了他。
猪牯挎着盒子枪昏昏沉沉地来到了镇公所,进入了以前游长水办公的书房。书房里的摆设和原来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细微的变化,只是这里的主人有了变化。王秉顺像游长水那样坐在太师椅上,端着沉甸甸的黄铜水烟筒,咕噜噜地抽着水烟,书房里充满了浓郁的烟臭。和游长水不一样的是,王秉顺油光闪亮肥胖的猪肚脸上洋溢着喜气,不像游长水死前那样焦虑不安。
王秉顺吐了口烟说:“猪牯,我当镇长了。”
猪牯没有王秉顺想象中的那样兴奋,嘴巴里呵出一口浓浓的酒气说:“我知道了,你当镇长了。”
王秉顺说:“猪牯,你是我的侄儿,以后跟着我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猪牯点了点头,双眼迷茫,显然还在睡梦的状态。
本来王秉顺想和猪牯说些交心的话,见他这样,也就不想说了。王秉顺认为,猪牯是他自己的人,就是什么也不说,猪牯也会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王秉顺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猪牯去通知镇民们下午到土地庙外面的空坪上开会。
猪牯让一个保安队员敲着铜锣走在前面,他则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各家各户听好了,新镇长上任咯,下午大家到土地庙开会,新镇长要发表就职演说咯——各家各户听好了,每家最少要派一人参加……”
下午,镇民们纷纷来到了土地庙外。
王长水在猪牯带领的保安队员簇拥下进入会场,人们发出了一阵哄笑声,莫名其妙的哄笑声使猪牯的脸发烫,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猪牯觉得自己是一条狗。王秉顺没有猪牯这样的感觉,相反的,他认为群众的哄笑是对他的到来的欢迎。
王秉顺踌躇满志地扯着鸭公嗓子在唐镇人面前夸夸其谈,充满了激情。他在许愿与自我表扬中,得到了前所未用的快感,仿佛他是个皇上面对着自己的臣民。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把他的臣民们浇得四散而逃……
这个晚上,王秉顺没有回家,也没有要猪牯保护他,而是独自进入了萧条的逍遥馆里。逍遥馆里寂静极了,没有了风月场中的浪声笑语。王秉顺发现李媚娘卧房的灯亮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他来到了李媚娘的卧房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李媚娘惊恐的声音:“谁——”
王秉顺阴阳怪气地说:“我呀,你的老熟人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不会真的忘了我吧,开门吧——”
过了一会,李媚娘把门打开了。
王秉顺凝视着头发凌乱的李媚娘,冷冷地说:“媚娘,你就是当年县城里醉红楼里那个痣美人吗?想当初,谁看到你不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呀!每次和游长水一起去醉红楼,看他揽着你进房里去,我就想,如果能够和你睡上一夜,我所有的家财散尽也在所不惜!可我不能夺好友所爱呀,他包了你,我怎么能够碰你呢?李媚娘呀李媚娘,我搂着别的女人的时候,感觉搂的就是你!多少年了,我的心还痒痒的,想一亲你的芳泽呀!”
李媚娘目光迷离,不明白为什么王秉顺会在这个夜晚来找她,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游长水的尸骨未寒呀。
王秉顺突然伸出手,托起了李媚娘的下巴,凑近她的脸,仔细端详:“媚娘,前几天你还是那么风韵犹存,怎么就是几天工夫,就变得憔悴了呢,你看看,你的眼泡也出来了,额头上也有皱纹了,你脸上的皮肤发干,发白,看上去像是要裂了,就连你嘴角这颗当年迷死人的美人痣也像一颗老鼠屎那样难看了。可惜呀,可惜!当年的一朵鲜花,就这样枯萎了!”
李媚娘拿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胸脯起伏:“秉顺,你,你要做什么?长水可一直把你当成知己呀!想当初,你们一起在县城里做生意,他帮了你多少忙呀,这些年来,他也没有亏待过你,有一杯好酒也要分你半杯!你,你怎么能这样——”
王秉顺冷笑了两声:“嘿嘿,难道我就没有帮助过他?他明明知道我也喜欢你,可他怕我去嫖你,就把你包起来独占了。你是个风尘女子,他游长水睡得,我怎么就睡不得呢,这么多年来,我只能在梦里和你亲热,每当想到你们在一起,我的心刀割一般难受呀!我忍着,一直忍着!现在,他死了,真的死了!我看着他被抬出你的房间,看着他被放进棺材,看着他被埋掉……我哭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我是高兴地哭呀!”
李媚娘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
王秉顺走近了她,低下头,把鼻子凑近了她的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说:“媚娘,你已经没有香味了。那时候,游长水经常对我说,你身上有股让他欲仙欲死的香味,说得我直吞口水呀!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他明明知道我也恋着你,得不到你,却和我说这样的话,不是用软刀子割我的心吗?我忍呀,我一直忍呀,忍到他死了,可你身上没有香味了,只剩下一股肥肉的骚味!”
李媚娘颤抖着说:“秉顺,你这样不怕遭报应?你不怕长水的儿子武飞回来找你算账!”
王秉顺笑出了声:“报应?现在遭报应了的是他游长水,难道你不知道?武飞,你说武飞,哈哈哈哈——镇上的人也许不知道他死了,我难道不知道?县衙里的人难道不知道?你就不要拿死鬼来压我这个大活人了,现在,我是唐镇的镇长了,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到你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唐镇已经是我的天下了,游长水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还了。哈哈哈哈——”
李媚娘在王长水的狂笑中瑟瑟发抖:“你,你要干什么?”
王秉顺收起了笑容,双眼闪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要怎么样,你说我要怎么样?”
李媚娘惊恐地往后退着,最后退到了床边。
王秉顺朝她逼过去,肥胖的身躯贴在了李媚娘的身上,他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李媚娘。李媚娘挣扎着:“秉顺,你不要这样,看在长水和你多年好友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
王秉顺咬着牙说:“就是这个时候了,你还提游长水!”
李媚娘被王秉顺扑倒在床上,王秉顺的双手慌乱地扒着她的衣服。边扒边说:“游长水不可能保护你了,现在只有我王秉顺才能保护你,只有我才能让你的逍遥馆继续开下去,才能让你过衣食无忧的日子,我可以让你的逍遥馆关闭,也可以让你……”
听完王秉顺的话,李媚娘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不挣扎也不再说什么了,任凭王秉顺把她的衣服扒去,直到一丝不挂。王秉顺站在床边,贪婪地注视着她还是那么粉嫩的裸体,拼命地吞咽着口水,两个眼珠子像是要弹射到李媚娘的身上。
这使他想了20多年的这个女人的身体,那时的李媚娘才二十来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如今,她的身体还是不亚于乡下二十多岁的女人的身体,只是没有了青春女人的香味了。这二十多年来,王秉顺也玩过不少女人,但都索然无味,他心中只有李媚娘,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就越觉得珍贵。现在,这个女人的身体就横陈在自己面前,王秉顺突然扑在李媚娘丰腴的肉体上……
王秉顺在李媚娘的身体上狂亲乱舔,他想象着李媚娘青春时期的身体,那散发出香息的身体,感觉到她从来没有老过,感觉自己一直都和她在一起,从来也没有分开过。
李媚娘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浮现出游长水壮年时的情景,仿佛那个有力干练的游长水又回来了。
王秉顺毕竟老了,再不是那个壮年的王秉顺了,很快地,他就气喘兮兮死猪般趴在了李媚娘的身上,爬也爬不起来了。
王秉顺想,自己终于得到了李媚娘,他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得不到这个女人了。现在,他得到了,就是死,也心安理得了。他真想就这样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李媚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死猪般的王秉顺从自己的身体上推了下去。
王秉顺喘着气说:“从今天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要睡在这张床上,一直到死!”
李媚娘突然说:“长水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11
游武强在昏沉中听到有个女人在耳边说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是个墟日,你坐在棺材店门口的竹椅上,脱掉上衣,把身上的伤疤给大家看。我也站在那里看你的伤疤,听你讲你杀日本人的事情。我当时被你吸引了,在我心中,你是一个打不死的人,是个血性的男人。回到家里后,我一直想,如果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受人欺负。……”
他清醒过来,发现身边没有人。山洞里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他不知道这堆篝火燃烧了多久了,是不是一直没有熄灭过。山洞里十分温暖,甚至还有些热,游武强的额头上泌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他躺在山洞的一角铺着干草的地上,睁大眼睛,心想,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游武强努力地回忆着躺下前的情景。
他依稀地记得,白衣女子扯下了蒙住脸的白麻布,他看到了一张惊艳的脸,那张鹅蛋脸上的皮肤细腻,白瓷般透出亮光,那鼻子挺挺的,和那张樱桃小嘴搭配在一起是那么的完美无缺……但是,这个美人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逼人的红光,其实她的丹凤眼是那么的美丽。
红眼美女朝他走过来。游武强心里十分紧张,他的确分不清这个女人是人是鬼,他没有见过凌初八,但是他知道习蛊的女人眼睛是红的。游武强喃喃地说:“你是谁?”
白衣女子笑了笑说:“你以为我是谁?”
游武强摇了摇头。
白衣女子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凌初八?”
游武强惶惑地望着她,如果眼前的是个日本鬼子或者是他的仇人,他一定不会如此恐惧,可他眼面的是个神秘而又美丽的女子,他的心一片冰凉,身上却在流汗。
白衣女子又笑了笑说:“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真的!我不是凌初八,我是上官玉珠。”
游武强喃喃地说:“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停住了脚步,离游武强也就是半步之遥。她认真地说:“对,我叫上官玉珠。”
游武强说:“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个山洞里?”
上官玉珠的脸沉了下来:“因为我的师傅死了,所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游武强感觉到了她的悲伤,她一定还在给她师傅戴着孝,游武强渐渐地放松了自己紧张的情绪,问道:“你的师傅是谁?”
上官玉珠的眼泪从红眼中滚落:“我师傅就是凌初八,她死了,死得好惨,她的头被砍下来,她的眼睛一直没有合上,她死不瞑目!”
游武强的心又重新掉进了冰窟,身上的汗水湿透了内衣。
上官玉珠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的光芒,咬着珍珠般的牙齿说:“我要给她报仇!对,我一定要给她报仇,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比我母亲还好!”
……
游武强怎么也想不起后来的事情了,他怎么躺在这干草上的,一无所知,仿佛自己大脑中的记忆被清洗掉了一段。游武强的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从干草上站了起来,目光朝另外一个角落的那张竹床上掠过去,那竹床上空空的,什么人也没有。游武强又环顾了一下山洞的四周,根本就没有上官玉珠的影子。或者根本就没有上官玉珠这个人,一切都是他的梦幻,也许他现在也还在梦中,还没有清醒过来。
游武强在山洞中寻找出口,可山洞竟然没有出口,他当时是如何进来的?
游武强一片迷茫。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滋滋”的声音。
这种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在那里听到过。游武强正在考虑着什么,他眼前出现了一条青色的蛇。那条青蛇飞在半空中,朝他吐着血红的信子。游武强顿眼前一片漆黑,大脑一片空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朝一个未知的方向飞去。
那条青蛇在引导着他飞翔。
飕飕的风声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
飞翔的身体是那么虚幻,那么的不切实际,随时都有可能摔死在地上,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此时,他的生命掌控在别人手里,根本就没有能力靠自己的力量解救自己。
他的身后仿佛有个女人在忧伤地说:“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本不该在唐镇看到你,更不该在那个雪天里碰到你,可你为什么要在那个雪天来到黑森林呢?……你走吧,走吧……”
游武强什么也看不到,就是回过头去也看不到那个说话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身体落在了地面上。他站在那棵巨大的古松下,斑驳的阳光从古松的茂密顶篷的缝隙中漏落下来。那条青蛇不见了,游武强看到了古松下那堆白色的鹅卵石。这不就是黑森林的入口吗?他突然记起了自己是怎么进入黑森林里的,他在黑森林里的那个山洞里沉睡了多久呢?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日子?
游武强朝山外走去。
当他来到乌石岽时,看到那条山路上有两个山民走过来,边走边说着什么,他们好像说到了自己亲叔叔游长水的名字,游武强闪身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偷偷地听那两个山民说话。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呀,游长水怎么说死就死了!”
“是呀,听说是被凌初八的鬼魂弄死的,死后的样子十分的骇人!”
“游镇长当初不要听三癞子的话,派人到县城里去报官,他就不会惹下这个杀身之祸了的!”
“可是,游镇长做得没有错呀,他不去报官抓人,说不定凌初八还要害死多少人呢?”
“你不要说凌初八了,这里离黑森林不远,要是被凌初八的鬼魂知道我们在说她,那就麻烦大了!”
“你说得是!不说了,不说了!”
“新的镇长王秉顺听说是游长水的好朋友,不知道他会不会也——”
“不是说不谈这些事情了吗?走吧走吧!”
“……”
那两个山民走过去后,游武强才从大树后面闪了出来。他的脸色阴沉,口里喃喃地说:“他死了,他死了,死了——”
12
猪牯来到了画店的门前。三癞子坐在画店里,像是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眉头紧锁。他看到了猪牯,猪牯的脸色蜡黄,像是得了肝病,只有得肝病的人,脸色才会这样黄。三癞子对唐镇保安队的人从来没有过好感,不仅仅是因为钟七经常呵斥他,不把他当人看。在三癞子眼里,他们都是狗,狗仗人势的狗!同样的,猪牯在他眼中,也是一条狗。
猪牯踏进了画店的门槛。
三癞子冷冷地对他说:“你来干什么?”
猪牯堆着笑脸说:“新镇长王秉顺让我来通知你——”
三癞子机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王秉顺让你来,是不是要我搬出画店?”
猪牯笑着说:“哪里,哪里,王镇长十分欣赏你,他自从看到你给老镇长游长水的画像后,就一直夸你是我们唐镇的天才,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就和宋画师学会了画像!不得了呀,王镇长让我来告诉你,你以后就住在画店里吧,没有人会赶你走的,你从今往后就是我们唐镇的画师了!”
三癞子没有再说话。
猪牯闻到了腥臭味,有些恶心,退出了画店的门。
三癞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他身上怎么有死人的味道?”
这些天,总是有一群一群的死鬼鸟在唐镇的上空,怪叫着盘旋,唐镇更加的人心慌慌。
猪牯传达完王秉顺的话,就往家里走去。现在,他特别的恋家,只要能抽出空来,就往家里跑,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放不下冯如月。镇上的人都知道猪牯把那卖唱的父女拣回了家。有时,有人碰到猪牯会和他开玩笑:“猪牯队长,你是金屋藏娇呀,什么时候把她领出来,给我们唱一曲《十八摸》呀!”猪牯就会假模假式地掏出盒子枪说:“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就一枪打暴你的狗头!”开玩笑的人根本就不会害怕,反而哈哈大笑。猪牯其实心里十分得意,把盒子枪插回枪套里,暗笑着离去。王秉顺也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猪牯呀,你是我的侄儿,有些想法不妨和你直说。你是老大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可是,你弄个卖唱的女人回家,人言可畏呀!有些话说得实在很难听,我的脸上也没有光彩!我想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你看如何?”猪牯听了他的话很不舒服,但又不好反驳王秉顺什么,况且王秉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猪牯只好假故离开,不让他说更多听上去不舒服的话。猪牯心想,我就是喜欢冯如月,关你们鸟事!
猪牯走进碓米巷,一群黑色的死鬼鸟怪叫着从巷子深处冲出来,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卷起一股阴冷的风。
他自然地想起游长水死的那天,镇公所那棵枣树上扑满的死鬼鸟,不禁胆寒,死鬼鸟在碓米巷出现,难道谁家又要死人?而他的家就在碓米巷里,难道——猪牯不敢往下想了,匆匆地回家。
猪牯推开家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熏苦艾草的味道,一缕缕淡青色的烟舞从冯如月父女住的偏房门的缝隙间冒出来。冯如月为什么要在房间里熏苦艾草?猪牯来到厅堂上,正要敲偏房的门,突然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回头一看,是父亲王秉益,王秉益在他的耳边讷讷地说:“你娶了冯如月吧,你娶了冯如月吧——”
王秉益干枯的双手十分有力,紧紧地抱住猪牯,猪牯的腰都被箍痛了。
猪牯说:“爹,你快松手!”
王秉益脸上呈现出凝固的笑容:“你答应我娶冯如月,我就放手!”
猪牯心里异常纳闷,刚开始反对冯如月他们住进自己家里的父亲怎么在某天后变得沉默寡言了,现在又要自己娶冯如月?猪牯无奈地说:“爹,你快放手吧,我答应你,我娶冯如月。”
王秉益放松了手,不理猪牯了,他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边走边说:“娶冯如月,娶冯如月——”
猪牯想,父亲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痴呆呆的,是什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时,偏房的门开了,冯如月走了出来,房间门仿佛自动关上了,猪牯还听到了反闩房门的声音。冯如月的脸红扑扑的,水汪汪的双眸透出晶莹的光泽,她羞涩地对猪牯说:“哥,你回来了,我去给你做午饭。”
猪牯说:“如月,你这是?”
冯如月低下头说:“父亲一直生病,房间里有了异味,我就去采了些苦艾草,点燃在房间里熏熏,这样会异味就会除掉了。”
猪牯想了想,冯如月说得也有道理。
可冯瞎子怎么就一直不出门呢,按理说,他有病,出来到院子里晒太阳,或者病还好的快一些。猪牯说:“如月,怎么不让你爹出来晒晒太阳呢?”
冯如月轻声地说:“父亲怕见光,他的病一见光就会更加严重,只好在房间里静静养着。”
猪牯说:“你刚刚到我们家里来时,不是说他只是饿的吗,其实没有什么病的?”
冯如月幽幽地说:“其实我父亲得了很严重的病,当时我是怕你嫌弃我们,我就顺口那么一说。父亲的病就是怕见光,他只要一见光,就会昏倒。他得的是怪病,以前看过很多郎中,都查不出他患的是什么病。这些日子,多亏你收留了我们,父亲的病也渐渐好转了,真希望他能够尽快地好起来。”
猪牯叹了口气说:“我也希望他尽快好起来,如月,我进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冯如月听了猪牯的话,突然紧张极了:“哥,你,你千万不要进去,我怕父亲身上的怪味熏到了你,等他病好了,你自然就可以看到了。现在,现在不行,父亲也不情愿让你看到他那个样子——”
猪牯说:“如月,你不要着急呀,我不进去就是了,不进去就是了!”
冯如月心里松了口气,抬起头说:“哥,你歇会,先喝点茶,我马上去给你做饭!”说完,她就匆匆地走向厨房。猪牯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吞了口口水。冯如月走进厨房后,猪牯才把目光收回来,出神地看着偏房紧闭的门。此时,他真想破门而入,看看冯瞎子到底怎么样了。
一群黑色的死鬼鸟从院子的上空怪叫着掠过。猪牯有点毛骨悚然。他不希望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