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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雪飘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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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上飘起了雪花,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寂静。雪花渐渐地覆盖在枯草上,覆盖在三癞子的身上和头上。三癞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墓穴里,紧闭双眼。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感觉到细微的痒,还有些许的温暖。就这样被温暖的雪花安静地覆盖或者埋葬,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这也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三癞子在雪花飘飞中等待死亡。

远处的唐镇传来新年的爆竹声。

三癞子对过年的喜庆气氛已经麻木了。他只希望自己能在飘飞的雪花中渐渐地死去。有种腥臭的味道满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聚拢过来……

2

几个月来,唐镇死的人太多,每家每户在大年三十这天都放了很多鞭炮。唐镇人企图用鞭炮的声音驱赶那些死鬼的魂魄。整个小镇充满了硝烟浓郁的味道。棺材店老板张少冰今天没有打开棺材店的门,他只是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后就回家去了。他放鞭炮时,没有人理会他,谁也不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和他有什么关系。沉默寡言的张少冰也不想和别人搭茬,他回家的时候看到疯婆子胡二嫂赖在一个街角,蓬头垢面,傻傻地笑着。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的老公和儿子过年也没有回家。张少冰一阵恶心,目光迅速地从她脏污的脸上移开。

入夜了,张少冰和家人才开始吃年夜饭。

孩子们穿着簇新的衣裳,高兴地品尝着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张少冰却没有笑脸。他心里在记挂着好兄弟游武强。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游武强现在身居何处,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平常不怎么喝酒的张少冰呷了一口米酒,米酒有点酸,他皱了皱眉头。

张少冰沉默地坐在那里,老婆游水妹和他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游水妹好像是个不存在的人。游水妹摇了摇头,就进厨房去洗碗筷了。张少冰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人的召唤。召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是那么的真切。

张少冰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家门。

大年三十的夜里有了白色的雪光。在雪光中,他没有理会嬉闹的孩子们,独自地朝唐镇西边的河堤上走去。他的背影显得落寞和孤寂。张少冰在覆盖着雪花的路上走着,发出沙沙的响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向河堤。

河堤上积满了厚厚的雪。雪花还在飘飞。张少冰站在河堤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热气。他往莽莽苍苍黑黝黝的远山眺望,眼睛里渗出了热辣辣的泪水。一阵风夹裹着雪花呼啸着扑面而来,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在号叫。张少冰身上骤然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到了彻骨的冷。雪光中,似乎有许多黑影伸出干枯的手臂朝他包围过来。

张少冰哆嗦起来。他想转身回唐镇去,可他的双脚像生了根,无法移动。

唐镇的鞭炮声不时地传来,但驱除不了张少冰内心的恐惧。此时,他听到了凄厉的歌声,这不是沈文绣生前唱过的那歌吗?张少冰不敢往唐溪里张望,也许沈文绣正站在汩汩流淌的溪水里朝他歌唱。张少冰被凄厉的歌声逼得浑身颤抖。他喃喃地说:“文绣,你放过我吧,我本来想送一副上好的棺材给你的——”他说不下去了,风凌厉地将雪花灌进了他的嘴巴里,呛得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快憋死过去。

歌声渐渐地平息后,张少冰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他的身边一晃而过。

那影子飘下了河堤,走上小木桥,很快地消失在唐溪的对岸。

这个白色的影子是谁?

谁又会在这个节日的夜晚独自进山里去?

张少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脚步试着动了动。他内心一阵狂喜,终于可以走动了。张少冰不顾一切地朝张灯结彩的唐镇狂奔而去。他的身后传来呼呼的风声,仿佛有许多鬼魂在追逐着……

张少冰回到家里,让游水妹把孩子们叫回家里,然后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孩子们都没有玩够,他们用奇怪而无奈的目光看着惶恐的父亲。往年大年三十,他们都会玩闹到午夜,放完迎春的鞭炮,才会上床睡觉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今夜父亲会早早地把门关起来,不让他们玩了,况且,在这个南方山地,过年降如此的大雪真是不多见的,孩子们见到雪,都欢喜万分。但在这个家里,张少冰说了算,孩子们是不敢申辩什么的。

游水妹把张少冰拉到卧房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脸色煞白?”

张少冰呼吸急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游水妹摸了摸张少冰的额头:“好烫呀,你到哪里去了?一定是受风寒了!我去给你弄碗姜汤去。”

张少冰喝完姜汤,就躺在床上,游水妹给他盖好了被子。

孩子们在厅堂里玩着玩着,觉得无趣,他们就昏昏欲睡了。游水妹把孩子们弄到房间里睡觉后,就一个人坐在厅堂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能睡,尽管已经很疲惫了。她要等到午夜,开门放鞭炮迎新,她怕张少冰起不来。如果不在这个午夜开门放鞭炮,那么新的一年会有许多不顺或者还会有什么灾祸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游水妹正要打开大门,她看到张少冰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此时,唐镇有人开始放鞭炮了。

鞭炮声不一会就此起彼伏,整个唐镇热闹非凡。张少冰打开大门,凛冽的风和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张少冰咳嗽了两声,就点燃了竹竿上缠着的鞭炮。鞭炮炸响起来,游水妹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她的脸上露出了喜庆的笑容,她的内心在祈祷新的一年事事都顺利,棺材店的生意兴隆。

放完鞭炮,张少冰和游水妹进了屋,他把大门关上。游水妹关切地问道:“你好些了没有?”张少冰点了点头:“好多了。”游水妹说:“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张少冰不耐烦地说:“吃什么吃,睡觉!”

他们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

“是谁?”游水妹坐了起来。

张少冰也坐了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着。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个黑影,不禁打了个寒噤。

游水妹说:“我去看看。”

她正要下床,张少冰拉住了她:“还是我去吧。”

张少冰走到了大门边,心里七上八下的,轻声地问了声:“是谁?”

门外传来了低沉的声音:“是我,快开门!”

3

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溜进了皇帝巷的逍遥馆里。镇长游长水和逍遥馆的老鸨李媚娘以及两个乡绅在打麻将。因为这个晚上没有客人,游长水吃完年夜饭后就邀人到逍遥馆里陪李媚娘打麻将,平常时节,他们是不会在这里打麻将的,那样,谁还敢到逍遥馆来花钱嫖妓。逍遥馆里张灯结彩,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一股喜气。猪牯进入逍遥馆的正厅后,李媚娘第一个看到了他:“哟,猪牯队长来了,春香在房里等着你呢。”

猪牯对着李媚娘点头哈腰地说:“谢谢李老板,谢谢李老板。”

接着,猪牯走到游长水跟前,嘴巴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游长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站了起来:“走,我们一边说去。”他们走到偏僻处,游长水神情严肃地说:“你真的看到游武强了?”

猪牯说:“我看到他后就一路跟着他,他真的进张少冰家里去了。”

游长水用手捋了捋胡须说:“他回来干什么呢?钟七也死了。他还想干什么?”

猪牯说:“我已经派人盯住张少冰家了,镇长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去把他绑来!”

游长水考虑了一会儿说:“先别打草惊蛇,真把他逼急了,你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吧,你先让人在暗中盯着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不要让他发现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猪牯点了点头说:“好的!那我去了!”

猪牯匆匆而去。

猪牯走后,李媚娘笑着对游长水说:“猪牯和你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呀?”

游长水笑笑:“没什么,没什么!”

坐在游长水对面的那个叫王秉顺的乡绅也笑笑:“继续继续,我们还是接着打麻将吧,游镇长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不要让他为难了。”

另外一个乡绅也说:“就是,接着来,接着来!”

李媚娘嘴角的那颗黑痣抖动了一下:“好吧,我不问了,接着来吧。这个猪牯的确比钟七那王八蛋好,对游镇长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呀,而且,他做人也讲道理,每次来逍遥馆,都有礼有节的,还给现钱!我对他说了,春香就是他的,谁要也不给,无论他来不来,都给他留着!”

游长水打出一个二饼说:“哈哈,媚娘是在帮我呀!”

麻将桌底下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游长水心里还是担心着这个夜里会不会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他说不出口。

王秉顺看游长水打出那个二饼,油亮的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用十个粗短的手指推到了自己的牌说:“和了——”

李媚娘吸了口水烟说:“王胖子,你今天走了什么运,怎么总是你赢——”

王秉顺意味深长地说:“好运还在后头呢!”

谁也听不出他话中隐藏的深刻含意。

4

雪花飘飞。

三癞子被唐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过来。雪花早已经覆盖了他的身体和头脸,只有两个鼻孔周围是湿漉漉的雪水。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在此之前,三癞子觉得自己在朝云端里飞升,很多小鸟雪花般在他的四周起舞,发出悦耳的鸣叫。他感觉自己是在升入天堂。他很奇怪自己如此污浊的一个人,怎么会上天堂,也许是老天对他的眷顾,或者说是一种怜悯,他生前活得太苦了,死后要让他上天堂。

三癞子从鞭炮声中醒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美丽的梦。

他根本就没有死,还躺在墓穴里。

他动弹不得,体会不到温暖或者寒冷。游丝般的鼻息像雪花飘落的声,那么轻微,可他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这让他知道自己尚在人间。唐镇节日的喜庆离他是那么的遥远。在这个夜晚,谁能够记得他这样一个在墓穴里等死的人?

三癞子闻到了腥臭的味道。

他心里暗暗吃惊,哪里来的这股腥味?

三癞子还是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双眼看这个世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力如此的强大,在墓穴里躺了十几个时辰了,竟然没有在寒冷的雪天里冻死。但是他没有一点生存的欲望了,他想自己会死的,现在醒来,只是回光返照。他没有一点恐惧感,仿佛死亡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

就在这时,三癞子听到了脚步声。

有谁会在这个夜晚来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脚步声“咔嚓”“咔嚓”地由远而近。三癞子虽然坚定了赴死的决心,可他的心还是随着脚步声提了起来。脚步声在墓穴前停了下来。三癞子知道来者站在上面俯视着他。三癞子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就在几秒钟前,他还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压迫着三癞子。那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死亡。腥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郁。

三癞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片惨白的雪光。

他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站在墓穴旁边。

这时,三癞子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他很清楚,只有死了,他才不会再有恐惧感,只要他活着,恐惧就会像毛发一样附着在他的身上。飘飞的雪骤然停止下来。风也隐藏在夜的深处。五公岭的乱坟坡上一片死寂。三癞子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的双手还抱着宋柯给他画的有颜色的画像,他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不一会,三癞子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细微而又清晰的呼吸声。

三癞子张开了嘴巴,想说什么,有一条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嘴巴里滑了下去,经过喉咙,进入了他的腹中。三癞子心里暗暗地叫了声:“不好!”这时,三癞子听到了两声女人的冷笑,他看到墓穴上面一个白影飘过。

难道自己永远不能躲避那个白影?

她不是被杀死在县城外的刑场上了吗?

那从喉咙里滑下去的东西在他的肚子里窜来窜去。他想吐,可吐不出来。肚子疼痛起来,像肠子被一截一截地咬断。这种滋味生不如死。为什么他每次铁了心想死都死不掉呢?疼痛让三癞子浑身火一般燃烧着。他已经僵硬了的四肢活动起来,死亡渐渐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疼痛中的恐惧。

活着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无所知。

命运的绳索又一次把他从鬼门关里残酷地拉了回来。

三癞子抱着肚子在墓穴里打滚。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墓穴里挣扎着爬了出来。他趴在雪地里,借着雪光,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那个白色的影子蒙着脸,那身影和被杀头的凌初八一模一样。

三癞子绝望地喊叫道:“你为什么死都不放过我——”

白色的影子冷笑了两声,朝唐镇方向飘去三癞子的肚子顿时不痛了,但是那东西还在他的肚子里,他的肚子还是胀胀的。三癞子着魔一般,跟在白影后面,身体也飘了起来,飞快地随着白影掠过雪野,进入了唐镇,然后穿过唐镇硝烟迷漫的小街,朝县城的方向飘去。那时,唐镇的人已经放完迎春的鞭炮,关门睡觉了。

5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初一,天气冷得出奇,到处都是皑皑的积雪。唐镇人有个规矩,正月初一这天不能沾荤腥,吃素,而且要到庙里敬神。这天也没有人走亲戚。唐镇人习惯在这天睡懒觉,到半晌时分,小街两边的人才开始把门打开,才有人在街上走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积满了雪,雪上面都是晚上放鞭炮时留下的纸屑和残硝。每家每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寒风中飘摇。小街上的店铺都关闭着,没有人会在这天开店门做生意的。唐镇的小街在大年初一这天显得冷清,只有从大年初二开始,才会热闹起来,因为每家每户都会有客人上门拜年,吃酒席。

到了正午的时候,三癞子神色凄惶地走进了唐镇。

没有人会注意他,他走到了画店的门口,抬头望了望阁楼上的窗,窗门是关闭的。他推了推画店的门,画店的门被一把黑色的铁锁锁着。三癞子转过身,看到了坐在自家门槛上的胡二嫂,蓬头垢面的胡二嫂往嘴巴里塞着什么,三癞子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生地瓜。三癞子咽了口口水,他的肚子也饿了。如果胡二嫂不疯,她不知道会不会给他一碗饭吃?

三癞子想着想着就朝胡二嫂走了过去。

三癞子从胡二嫂的旁边进入了她洞开的家门。

三癞子在胡二嫂的家里找出了一根地瓜,洗都没洗就啃了起来。他也和胡二嫂一起坐在了门槛上,旁若无人地吃着生地瓜。奇怪的是,三癞子没有去镇东头的土地庙,那曾经是他窝巢的地方。那里今天一定十分热闹,还有很多供品。三癞子和胡二嫂俩人此时就像一对饱经风霜的姐弟。路过的人都用冷漠而古怪的目光瞟他们。

三癞子吃完那条生地瓜,肚子渐渐地鼓胀起来。他站了起来,又走进了胡二嫂的家里。在胡二嫂的厨房里,三癞子找到了一把生锈了的砍柴刀。他握着砍柴刀掂量了一下,然后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他来到了画店的门口,目光落在了门上的那个黑色铁锁上。

胡二嫂这时叫唤起来:“文绣,你饶了我,饶了我吧,我再不嚼舌头了,应该我去吃屎,我去吃屎——”

胡二嫂疯病又发作了,她站起来,在小街上踉踉跄跄地边叫边跑着。

三癞子没有理会胡二嫂,他双手举起生锈的砍柴刀,朝那黑色铁锁狠狠地劈了下去。那铁锁十分坚韧,三癞子狠命的一击竟然没有把它劈开。三癞子嘴巴里嘟哝了声什么,又举起了手中的砍柴刀。

就在这时,穿着簇新的黑棉袄,戴着瓜皮小帽,挎着盒子枪的猪牯出现在三癞子的面前。猪牯笑着对三癞子说:“三癞子,你在干什么?”

三癞子见到猪牯,手中的砍柴刀垂落下来。他看着人模狗样的猪牯,死灰的眼睛里燃起一股火苗。三癞子冷冷地说:“我干什么关你鸟事!”

猪牯没有想到三癞子会如此回答他。他五官挤在一起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是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猪牯不急不恼,还是笑着用平和的口气对三癞子说:“三癞子,宋画师死了,画店镇公所收回来了,这锁还是我锁上的,我身为镇上的保安队长,你砸画店的门锁怎么会不干我事呢?”

猪牯的话让不少看热闹的人点头称是。猪牯和钟七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懂得讲道理,而不是和钟七那样吆五喝六仗势欺人。猪牯的笑脸在三癞子眼中变得那么的虚伪,三癞子扭过头,没有再和猪牯说话,而是继续举起了砍柴刀,朝铁锁劈去。三癞子连续劈了三下,才把那把铁锁劈开。

猪牯和围观的人口瞪目呆,他们眼巴巴地看着三癞子推开了画店的门走了进去。三癞子进入画店后,就把门关上了,反闩起来。

三癞子要干什么?

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个问题。

猪牯缓过神来后,笑着对大家说:“散了吧,没有什么好看的。大家做自己的事情去吧。这事情我报告给镇长后再作处理。”

猪牯说完就朝皇帝巷走去。

猪牯没有去镇公所,一大早,他陪游长水去了一趟离唐镇十里外的九华庙,在那里进了头香,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游长水都要去九华庙里进头香,这成了他的习惯。回来后,他就开始睡觉。一路上,猪牯向游长水一五一十地讲了监视游武强的事情。他说游武强在张少冰家里喝了一晚上的酒,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背着一包东西离开了张家,朝西边去了。游长水听完他的讲述,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他怎么就这样没有出息呢,我也对他不薄呀,他怎么就如此的仇恨我呢……”

游长水的问题猪牯根本就没有办法解决,那是他们的家事。

猪牯进入了逍遥馆。

他知道李媚娘也在睡觉。猪牯来到了北厢房春香的房间。

春香坐在梳妆台前抹泪。

她看到猪牯进来,赶紧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猪牯看了她一眼,躺在了床上,说了声:“好累呀!”

春香就爬到床上给他脱去棉袄和裤子,然后给他盖上了被子。猪牯缩在被窝里,牙关打战。他想让春香脱光了,用身体暖他的身体,但他没有这样做,一会被窝就会暖和起来的。春香坐在床沿上,面目凄凉,无所适从的样子。她长得十分纤秀,甚至可以说是娇小柔弱。她是李媚娘从很远的山区里专门为了猪牯买过来的,才16岁。16岁的春香在这个大年初一里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忧伤。

猪牯虽说每天都来逍遥馆里睡觉,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春香的身子,这只有他们俩人才知道,而且猪牯交代过春香,一定不要把他们的事情说出去,谁问也不要说他没有碰过她。

猪牯躺在被窝里说:“春香,你不要哭,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是你的命!”

猪牯实在太困了,躺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噜。

春香听着猪牯的呼噜声,眼泪像雨点般滚落。

她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

眼前这个男人会给她带来什么,她也一无所知。

6

三癞子进入画店后,闻到了一股霉味。他对一切异常的味道其实已经没有感觉了。只是画店里有种东西让他心动。他沿着木楼梯,走上了阁楼,因为门窗都关着,阁楼上显得阴暗。还是那张床,床上的被褥没有人动过,还是宋柯生前用过的。三癞子走过去,站在床边,伸出手,去捏了捏被子,被子有些潮湿的冷。三癞子仿佛听到了某种细微的亲切的呼吸,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被子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他。三癞子浑身通过一股热流,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幽蓝的光芒……

7

大年初一这天晚上,猪牯被一个汉子叫醒了。他和那个汉子匆匆地离开了逍遥馆,来到了镇公所。汉子对猪牯说:“游镇长在书房里等你。”猪牯的脑袋一片昏糊,本来他想睡到大年初二早上的。他走出逍遥馆的时候,寒冷的风也没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猪牯推开了游长水的书房,一股暖烘烘的气息朝他涌过来。

游长水面色凝重地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黄铜火盆,里面的炭火正旺。游长水见猪牯进来,随手把水烟壶放在了书桌上。

猪牯走上前,轻声说:“游镇长,你找我有事?”

游长水叹了口气说:“傍晚的时候,县城里有人捎信过来,说出事情了。”

猪牯的心提了起来,迷糊的脑袋顿时清醒过来,小眼珠子发出了亮光:“游镇长,出什么事了?”

游长水捋了捋胡须,说:“猪牯,你坐,坐,我给你慢慢讲。”

猪牯站在那里,诚惶诚恐,不敢坐。

游长水的声音柔和起来:“猪牯,坐吧。”

猪牯这才坐下,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游长水清瘦的脸。

游长水说:“猪牯,县城里的人捎来信说,当时给凌初八行刑的那两个刽子手死了,说是和蛊毒有关。”

猪牯张大了嘴巴:“啊——难道凌初八没有死,是她下的蛊毒?可是她分明被砍下了头的呀。”

游长水看着惊讶的猪牯说:“这事情的确很蹊跷。听说,他们那死状,和我们唐镇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现在县城里都人心惶惶的,害怕蛊毒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猪牯的喉咙特别干,还有一丝奇痒,想咳也咳不出来。

窗外刮过一阵冽风,风把窗纸弄得噼啪乱响。他们的目光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仿佛有人会破窗而入。猪牯的手抓住了盒子枪的枪把。过了一会,游长水说:“是风,别紧张!”

接着,游长水给猪牯讲了夜晚发生在县城衙门里的事情。

那两个刽子手是外乡人,过年了也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他们老家还有没有可以团聚的亲人。他们一个叫杜五,一个叫丁三。他们住在县衙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的某个小屋里。大年三十晚上,这两个粗壮的汉子也弄了些酒菜,俩人吃了个年夜饭。吃完年夜饭,他们就到街上去看灯笼,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赏心悦目。他们在街上走着,走到了文庙门口,发现里面有戏班在唱戏,就进去看了会戏。看完戏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其实山里已经飘了一天的雪了。他们就回到了小屋里,他们养的那条大黄狗摇着尾巴把他们迎进了屋,屋里烧着炭火,十分温暖。午夜时分,县城里响起了开门接春的鞭炮声,他们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放鞭炮的,来年会怎么样,他们从来不考虑。可他们听到喜庆的鞭炮声,还是十分感慨,就温上了酒,又喝了起来,边喝边讲些事情。他们讲的事情无外乎是杀人的事情。

丁三喝了口酒说:“那年杀一个土匪,砍下了他的头,他还站起走了十几步才倒下,血从他的脖子上彪出来,倒下后血还往外飞溅,那土匪的血真旺呀。好长时间,我想起那个上匪,都睡不好,总觉得自己泡在他的血水里,浑身冰冷。”

杜五也喝了口酒说:“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什么人没有见过,我现在都麻木了。也不去想那么多了。好死不如赖活,能够活一天算一天了,也没有什么想头了。我们也不知道那天会死在别人的刀下,像我们这样的人,是罪孽深重的人,死了也会下十八层地狱。”

丁三眼睛血红,他端起海碗,对杜五说:“杜大哥,你说得有理,喝吧,喝一碗少一碗,我也早看破了,否则谁还干这营生!管他呢,怎么活也是活,怎么死也是死!”

杜五端起海碗,一口气把满满的一碗酒倒下了喉咙。

他们一直喝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养的那条大黄狗不见了。

此时,那条大黄狗正守在门口,它感觉到有什么动静,就从狗洞里钻了出去。这是一条忠诚的狗。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县城已经宁静下来。黄狗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巷子口站着一个黑影。它朝那黑影吠了几声。那黑影没有因为黑狗警惕的吠声离开,而是鬼魂般飘忽过来。黄狗朝那黑影扑了过去,黑影突然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黑狗叼住了它。那是一块鲜美的肉,黄狗的警惕被那块肉击垮了,它三口两口地把那块肉吞进了肚子里。不一会工夫,黄狗就倒在地上,抽搐着呜咽了几声死去。

黄狗死后,一个白色的影子飘进了小巷里,来到了杜五他们的小屋前。黑影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僵尸一般。如果谁在这个时候出门,看到这个黑影,一定会魂飞魄散。

杜五和丁三正喝着酒,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好像在向对方询问:“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

轻轻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杜五站起来,走到了门边。

杜五把右手放在了门闩上,但是没有打开门。

丁三也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了那把杀人用的鬼头刀,他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鬼头刀在油灯下散发出鬼泣神惊的寒光。丁三站在那里,面色冷峻,如果是来寻仇的人,他会用这把杀人无数的刀来保护自己。杜五回头看了丁三一眼,然后轻轻地打开了门闩,把门拉开了。冷风灌了进来,夹裹着雪花。杜五打了个寒噤。门外鬼影都没有一个。屋里的油灯突然熄灭了,一片漆黑。杜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边进入了屋里,很快地又从他的身边飘走。丁三重新点亮油灯后,杜五在屋里屋外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杜五骂了声什么,关上了门。

丁三把鬼头刀重新插入刀鞘之中,挂回了墙上。

虚惊了一场,他们重新坐回桌旁,端起海碗喝酒。他们刚刚喝完一碗酒,门外传来了两声女人的冷笑,他们就扑倒在桌子上……年初一的那天中午,有人去找他们,发现他们已经死了。死状十分的骇人:他们俩的尸体浑身肿胀,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头脸肿得像谷斗,散发出褐色的油光,七窍流出黑色的污血,他们的嘴巴里还游出青色的花斑蛇……那人马上就报了官,验尸的人说他们是中蛊毒而死的。联想起前段时间杀头的那个蛊女凌初八,县城里的人纷纷恐惧起来,难道凌初八复活了,来到了县城……

猪牯在游长水不紧不慢的叙述中,早已经毛骨悚然。

游长水讲完后,猪牯颤抖着说:“游镇长,她会不会回到唐镇来?这可是我们去县城里报官抓她去杀头的呀!”

游长水拿起水烟壶,深深地吸了口烟说:“叫你来,就是商量怎么防患于未然。现在不管凌初八是不是还活着,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做好防备工作。你们保安队要负起重任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要带领保安队加强镇公所以及镇上的保卫工作,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你可以先斩后奏,不能让放蛊之人有任何可乘之机。”

猪牯连连点着头说:“我一定按照游镇长的吩咐去做,游镇长,你如此抬举我,我不会辜负你的!”

游长水吐了口浓烟说:“逍遥馆你也要保护好!”

猪牯笑着点头:“那一定的,一定的,我心里有数!”

游长水微微一笑:“有数就好,你的确比钟七会办事,看来我游某没有看错人!好了,你去安排吧!”

猪牯站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说:“游镇长,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报告。”

游长水说:“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猪牯抽了抽鼻子说:“三癞子把画店的锁敲了,占了画店,您看——”

游长水笑笑:“这事情我知道了,这个人也可怜,这样的冷天也没有个安身之所,那土地庙里也四面透风,就让他先住着吧,等过完年,到县城里请来画师后再说吧!”

猪牯说:“游镇长真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那我走了!”

游长水淡淡地说:“走吧!”

猪牯走到门口时,听到游长水在自语自言:“宋柯是多么好的一个画师呀,可惜了一个人才,到哪里才能找到像他一样的画师……”

8

三癞子在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画店的阁楼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浑身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有股腥味在阁楼里飘来荡去。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微微的鼓着。他想起了那刻骨的疼痛,双手微微发抖。他断定凌初八没有死,就是死了,她的魂也还在人间飘游。三癞子虽然对那白影十分恐惧,可他想到她说的那句话,心里就稍稍的安定了些。那白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你听我的话,你肚子里的蛇就会安静,否则,它会咬断你的肠子,吃掉你的肝和肺!”

“宋画师给我画的像呢?”三癞子脑海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他思考了一会,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幅有颜色的画像还在他躺过的那个墓穴里。三癞子担心起那幅画像的安危。他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地呼出了一口气,黑暗中,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他心里说:“我一定要拿回那幅画,我人在画在,人亡画也要在!”

三癞子下了床,摸索着走下了楼梯。

他打开画店的门,贼一般把头伸了出去,唐镇的小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每家每户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冽风中摇晃。三癞子走出了画店的门,然后把门关上。他像个鬼魂般穿过唐镇的小街,朝西边走去。他根本就不清楚,他孤独的身影穿过小街时,有双眼睛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窥视着他。

三癞子走上河堤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那人看到三癞子就朝他扑了过来,把他按倒在雪地里。

三癞子挣扎着说:“你是谁?”

那人粗声粗气地说:“杂碎,连你爷爷游武强也不认识了?”

三癞子喘着气说:“你蒙着头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人是鬼!”

游武强掐着三癞子的脖子说:“你是不是希望我死,然后变成鬼?”

三癞子艰难地说:“游武强,你干脆把我掐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倒希望我自己变成鬼!”

游武强放松了掐住三癞子脖子的手,叹了口气:“看你也是个可怜的人,我今天就饶了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三癞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什么条件?”

游武强说:“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回来了!”

三癞子说:“游武强,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我看到你回来了呢?”

游武强冷笑了一声说:“谅你也没这个胆!”

说完,游武强放开了三癞子,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唐镇摸索而去。三癞子借着雪光,看着游武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心里说:“游武强回来干什么呢?他会不会再做出什么让唐镇人吃惊的事情?他刚才为什么不把我杀了呢,被他杀了,那该有多好!”

三癞子走上了河堤……他来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坡上。

乱坟坡上大大小小的坟包被雪覆盖,那些枯黄的野草也被雪覆盖着。那些坟包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三癞子看不到的神秘东西。唐镇除了少数的几个人有胆在夜晚来这里之外,如果随便把一个人放在这里,风吹过来的声音就可以把他吓破胆。在唐镇人眼里,这里是野鬼出没的地方,是个不祥之地。

三癞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寂寞的风在他耳边呼呼掠过。他来到了那个墓穴旁边,墓穴里积着雪。三癞子爬下了墓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阴暗起来,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想重新躺在这里,等待死亡。可随着他这个念头的产生,腹部就隐隐作痛。女人的冷笑声也从远方隐秘地传来。三癞子浑身颤抖,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他弯下腰,双手在墓穴的积雪上扒拉着。他的手触摸到油画画布时,心里一阵狂喜,那张有颜色的画像还在。

三癞子取出画像,拍掉上面的积雪,卷了起来,然后拿着画像爬出了墓穴。

离墓穴不远处宋柯的坟墓上升腾起一股烟雾。那股烟雾朝三癞子飘过来,三癞子根本就没有发现那股烟雾,他只是拿着画像往回走着。那股烟雾很快地追上了三癞子,被他的后心吸了进去。三癞子突然停止了脚步,呆呆地立在那里,此时,风也停了,乱坟坡上一切都静止下来。他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呼吸声。那悠长的呼吸仿佛来自他的身体内部。三癞子愣了一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去了知觉。他就那样站立了一会,才恢复了知觉,继续往唐镇方向走去。

三癞子走入唐镇小街时,那双眼睛又在隐秘处瞄上了他。

三癞子走到画店门口,正要推开画店的门,他听到了一声哀号。他回过了头,看到胡二嫂的家门洞开着,胡二嫂瘫坐在门口的鹅卵石街面上看着他。三癞子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胡二嫂的眼睛里在流着泪。三癞子被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动了。他把画像放进了画店里,然后走出了画店,朝胡二嫂走去。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身边,弯下了腰,把她抱了起来。以前健硕的胡二嫂现在瘦得皮包骨头。三癞子毫不费力地把轻飘飘的胡二嫂抱进了她家里。他把她放在了床上,透过油灯暗红的光亮,三癞子看到了胡二嫂红肿得烂桃子般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三癞子叹了口气就转身要走,他听到了哭声。三癞子回过了头,看到胡二嫂脏污的脸扭曲着,浑身抽搐地哭着,泪水流淌下来,在她脸上冲出了两条泪河。

此时的胡二嫂一点也不疯,看上去只是一个伤心的可怜女人。

三癞子的心被某种东西击中,顿时柔软异常。

三癞子沉重地说:“可怜的二嫂,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胡二嫂没有说话,只是抽泣着,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期望。三癞子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她身上的臭味让三癞子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不知道该不该实施这个想法。胡二嫂还是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是抽泣着,仿佛用这种方式在向他倾诉。

在唐镇这个地方,胡二嫂还能够向谁倾诉?

谁又能够接受她的倾诉?

三癞子默默地走到门边,把胡二嫂的家门关上了,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实施他的想法。

三癞子走进了胡二嫂的厨房,把那口大锅刷干净,从水缸里把水舀进了锅里。干完这些事情,他就开始生火。灶膛里的干柴很快燃烧得旺盛。火光映红了三癞子丑陋的脸。三癞子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凳上,不停地往里面添柴。胡二嫂坐在床上,已经停止了抽泣,呆呆地望着灶火正旺的厨房门。

水终于烧开了。

三癞子找了个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了胡二嫂的卧房里。三癞子把一大桶开水倒进了木盆里,然后又加了些凉水,调到合适的温度后,他对胡二嫂说:“二嫂,你洗个澡吧,你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吧!”

胡二嫂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的泪水又流淌下来。三癞子走上前,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了,最后脱得一丝不挂。

胡二嫂的肉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三癞子的眼中。胡二嫂一动不动,没有挣扎,只是流着泪。胡二嫂的确瘦得不成样子了,两只干瘪的奶子耷拉着,像两个破口袋,她的身上就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只是那肚子鼓鼓的硬硬的,仿佛里面装着一个圆圆的石头。鼓起肚子上可以看到一条条蚯蚓般的青筋……三癞子的眼中一丝邪念也没有,只有一种忧伤。

他把一丝不挂的胡二嫂抱进了木盆里。

三癞子也许从来没有给一个女人洗过澡。他的手有点笨拙,却显得十分有耐心,就像他挖墓穴那样充满了耐心。他从她的脏乱的头发开始,一直洗到她的脚趾……他从她的身体上搓下了许多脏污的黑泥,这没有使三癞子恶心,但是,他看到胡二嫂泡在热水里的鼓鼓的肚子有一条蛇状的东西突出来,蠕动着的时候,三癞子浑身颤抖起来。他知道,胡二嫂的肚子里有让她疯癞的可怕的东西。他没有办法消除那可怕的东西。

在三癞子给胡二嫂沐浴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从门缝里往胡二嫂的家里窥视着,他看不到卧房里的情景。

出浴后的胡二嫂脸上有了点血色,尽管她的嘴唇还是那么的寡淡。

三癞子找出干净的衣服,给她穿上了,然后把她平放在床上,轻轻地对她说:“二嫂,你好好的睡上一觉吧。你忍着,我会想办法给你治这疯病的!”

胡二嫂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她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三癞子朝她笑了笑。

他相信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可他只能够这样了。他没有办法对胡二嫂做出什么更加亲昵的举动。

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癞子给她盖好了被子。

三癞子把木盆里的脏水泼掉后,就把木盆搬出了胡二嫂的卧房。

三癞子想,今天晚上,他也要好好的洗个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洗澡了。

他知道,自己洗澡的时候,鼓起的肚子上同样也会出现那条蛇状的东西,那是他这一生最恐惧的东西。

三癞子做完这一切,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他把胡二嫂的家门在外面上了锁,这样,她就不会在夜晚出来了。三癞子走到画店门口,听到了胡二嫂家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传来了胡二嫂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哭喊声悲凉而又凄惨,让人心碎……他没有再回胡二嫂的家里去,而是推开了画店的门。

9

大年初三这天,出了太阳,阳光把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太阳出来后,山上山下的积雪开始融化。唐镇的小街上,变得湿漉漉的,到处流淌着雪水,每家每户的屋檐上滴滴嗒嗒地落下洁净的雪水。尽管晴天丽日,可融雪的日子比下雪时还寒冷,来唐镇走亲戚的人们都穿得厚实,而且缩手缩脚。

街上十分的热闹。

屠户郑马水在这天就开始卖他的猪肉了,满打满算,他也没有休息三天。用他的话说,现在卖猪肉才赚钱,肉价高,而且买新鲜肉的人多,这个时候卖一天的猪肉比平常时节要多赚一倍的钱。郑马水也觉得今天特别冷,他把两只手插到了棉袄的袖管里,不停地抽动着鼻子,还时不时用袖子擦流下来的清鼻涕。

郑马水坐在案板后面,不时对经过猪肉铺的人说:“新鲜肉,早上刚杀的猪,来割点回去招待拜年客——”

有些人就会过来,挑上一块好肉买走;也有些人只是朝他笑笑,扬长而去。

郑马水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这边走来时,警惕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人就是和他相好过的余花裤。

余花裤一摇三晃地走过来,尽管她穿着棉袄,可郑马水还是可以感觉到她胸前两坨大奶子的颤动,想当初,郑马水就是被她的两个大奶子所迷惑,才和她相好的。余花裤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为了她,郑马水自己的家也快维持不下去了,好在他醒悟得早,和她一刀两断了。

现在,郑马水的目光落在余花裤的胸脯上,犹如屎壳郎粘在了狗屎上,他的心还是波动起来,喉咙里滑下去一口唾沫。余花裤走近猪肉铺,停下了脚步,两眼瞪着他,冷笑着说:“郑马水,你是不是还想吃老娘的奶呀!”

郑马水把目光收了回来,往别处看去,装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还是痒痒的。

余花裤又冷笑了一声说:“今天是大年初三,我不骂你!可我要对你说,馋死你这个喂不饱的狗东西!”

余花裤扭着肥硕的大屁股走了。

郑马水的目光又粘了上去,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本来想叫住她,给她一块猪肉的,可他还是没有叫出声来。郑马水从袖筒里抽出手来,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郑马水,你真没有出息!”

这时,猪牯挎着盒子枪走过来,笑着对郑马水说:“马水老兄,你打自己干什么呀?”

郑马水见到猪牯,满脸堆起了笑容:“猪牯队长,我刚才在拍苍蝇呢!”

猪牯笑出了声:“鬼话!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苍蝇呀!”

郑马水尴尬地笑笑:“玩笑,玩笑!”

郑马水弯下腰,从案板底下的箩筐里掏出一个猪腰子递给猪牯:“这个猪腰很多人想要我都没有给,专门留给你的!”

猪牯笑着瞥了一眼郑马水手中的猪腰子,说:“郑马水,你以为我是钟七呀?告诉你吧,我用不着这个东西,谁想要你就给谁吧!实在不行,你自己留着吃吧!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

郑马水听了猪牯的话,脸一阵红一阵白。

猪牯笑着离开了。

猪牯走后,三癞子走过来了。郑马水看到三癞子,吃了一惊。三癞子在他的眼中变了一副模样,这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不是他亲眼看到三癞子如此模样,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三癞子会有如此大的改变。三癞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蓬头垢面的三癞子了,他的头发显然是理过,梳得十分齐整,穿着一件灰布长衫,脚下蹬着一双新布鞋。人靠衣装马靠鞍,三癞子的这身打扮,让人觉得他那张五官挤在一起丑陋的脸也不是那些难看了,他的眼睛里还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气。

郑马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死去的宋柯宋画师的扮相吗?事实上,三癞子穿的灰布长衫,的确是宋柯留下的遗物,只不过三癞子让人改短了些,因为宋柯的个头要比他高。可是,更让郑马水惊讶的是,三癞子此时的举手投足间,都十分像宋柯的做派。不光光是郑马水觉得奇怪,唐镇的所有人看到三癞子都会呆呆地注视着他。

对于别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三癞子无动于衷。他走到郑马水面前,平静地对郑马水说:“给我割一块肉吧!”

要是往常,郑马水会用鄙视的目光瞪着他,爱理不理,甚至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语。今天却不一样了,郑马水脸上堆着笑问他:“你要哪块?”三癞子指了指一块三花肉说:“就这块吧,给我割一斤。”郑马水一刀下去,称都不用称就用湿稻草捆好递给了他:“放心,这一斤肉只会多不会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癞子提着猪肉走了。郑马水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这到底是怎么了,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又有人走过来对郑马水说:“马水,你知道吗,三癞子和胡二嫂那个疯婆子搭伙了!”

郑马水张大了嘴巴:“啊——”

这世间的事情,谁又能够预料得到呢?就像在这个晴天里,游武强在山里遇到的神秘事情一样。

10

游武强这几个晚上都会在深夜里悄悄地潜入唐镇,每天晚上,张少冰都会给他准备好酒菜,等他回来。每天,天亮之前,游武强就会离开唐镇,回到山林里去。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回到了唐镇,因为那样会给他或者张少冰带来很大的麻烦。他很清楚,钟七家族的人饶不了他,甚至他的亲叔叔游长水也会对他不利,他毕竟做下了在唐镇人眼中不仁不义的事情。大年初三这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离开了张少冰的家,往西边摸去。快到河堤的时候,他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刺刀,回转过身,低沉地喝了声:“谁——”没有人回答他,他知道那人就躲在一棵苦楝树的后面。游武强不知道那人是谁,他没有跑回去找那个人,而是撒开腿,狂奔而去。游武强明白,他回唐镇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他想到了三癞子,可他不相信三癞子会出卖他。

游武强在沈文绣死后,逃进了深山里。他像野人一般在深山里穿行,刚开始时,他想去投奔土匪陈烂头。游武强从山里人的口里得知陈烂头的一些信息后,就会到他出没的那片山林里去寻找,陈烂头却像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游武强怎么也找不到他。这让他十分的懊恼,难道想当土匪也当不成?无奈的他只好在深山老林里乱窜,希望自己乱窜的过程中能够碰到陈烂头。

大年初三这天,游武强离开唐镇后,在正午时分,闯入了黑森林。

这些日子以来,游武强都在离黑森林还有10里地的乌石岽山林的一个茅草屋里藏身。今天走进黑森林完全是一种偶然,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有种什么力量把他推向了黑森林。

黑树林里厚厚的积雪以及树挂还没有开始融化,纵使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这里的温度要比唐镇低很多。游武强在森林里穿行,有时双脚会陷入雪下松乱的枯叶中,那些开始糜烂的枯叶粘在他的鞋底,令他步履艰难。斑驳的阳光从树林的缝隙中漏下来,偶尔晃得游武强睁不开眼睛,黑森林里由来已久的阴郁像顽症一样存在着,挥之不去。

肯定有一种无形的阴暗的力量在控制着游武强。

往往是那些无迹可循的东西是最难于掌控的,或者说是最危险的。

他贸然地进入黑森林,是不是一种冒犯?游武强没有想到这些,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和危险。在他的思想里,活着就是冒险,包括战争,包括爱情,包括吃饭……那些都是危险的一部分。游武强在黑森林里穿行的过程中,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他相信那种古怪的声音是从一个女人的口中发出的。

那声音却像鸟的叫声。

有一个女人在黑森林里用鸟的语言在说话?

这是大年初三,基本上所有的山民都在家接待客人,或者去走亲戚,除了他游武强或者是土匪陈烂头,不可能有人会闯入神秘的黑森林里。就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人敢进入黑森林,传闻这里的有许多令人恐惧的东西,比如会流血的树突然会朝人倒下,把人压死后吸干人身上的血;比如在森林深处会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却找不到孩子的踪影,等你发现那是一个圈套时,你已经在黑森林里迷路了,再也走不出去了,许久后,就成了某棵树下的一具白骨,有蛇会从骷髅的眼睛里溜出;比如那些瘴气,也会莫名其妙地夺去人的生命……游武强是个胆子很壮的男人,可还是有些害怕,但他对那女人的鸟语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于是循声而去。

游武强觉得自己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在他身体上蔓延。

树上的积雪会突然掉落,砸在他破旧的军帽上,游武强心就会颤抖。

游武强看到了一个女子,年轻的女子。

是的,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也就是十七八岁左右。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像是在给谁守孝。她的脸雪一样白,阳光打在她脸上,发出惨白的光芒,看上去那么的不真实。年轻女子站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手舞足蹈,口里发出鸟一样的叫唤声,她仰着脸,双眼注视着天空。

游武强躲在一棵老松树的后面,偷偷地窥视着她。这个年轻女人一定不是唐镇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游武强听不懂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游武强的目光也朝天空上望去。

游武强愣住了。

那块林中空地的上空竟然有一条龙和一只凤凰在嬉戏。龙是一条青龙,凤凰是金色的凤凰。

游武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年轻的白衣女子听到了游武强的叫声,她的目光朝游武强藏身的地方掠过来,犹如一道闪电。游武强的眼睛被闪点灼伤了,赶紧闭上了眼,收回伸出树干的头,躲在了松树后面。这个年轻女子一定不是平常之人,游武强心想。他异常吃惊和恐慌,就是在血与火的战场上,他也没有如此恐慌过。

年轻女子口中发出几声尖利的叫声,天空中的金凤凰和青龙落了下来,她伸出双手接住了它们,金凤凰落到她的手中变成了一顶斗笠,青龙变成了一根竹扁担。年轻女子又朝游武强藏身的地方张望了一下,然后一闪身进入了森林里,一刹那间就不见了踪影。

那块林中的空地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游武强再一次从松树后面探出头时,林中空地上什么也没有了。他走了过去,发现林中空地的雪地上干干净净,除了他走过去时踩出的脚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脚印,仿佛那个年轻女子从没有来过。

游武强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好像阴了下来,黑森林变得更加阴郁。

游武强浑身打了个激灵,彻骨的冷漫上了他的全身。

11

夜晚降临后,三癞子走出了画店的门。小街上传来猜拳行令的嘈杂声,米酒的香味也随风飘荡。还有鞭炮的声音时不时在某家人的门口响起,那是孩童在节日里的嬉闹。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面上在红灯笼的映照下,呈现出冷冷的亮光。小镇人家的屋檐上还在滴落融化的雪水,但没有午后那么厉害了,融化的雪水渐渐地凝成了冰,屋檐上也出现了长短不一的冰溜子,水滴就是从冰溜子上缓缓落下来。晚些时候,气温下降后,那些水滴也会凝固,和夜色一起沉静下来。

三癞子闻到米酒的香味,抽动着鼻子,那是让人迷醉的香味。

三癞子走到了胡二嫂的家门前,从长衫的兜里掏出了钥匙。这一天,他买完猪肉送到胡二嫂家里后,就在画店的阁楼里沉睡,没有听到胡二嫂的尖叫和哭泣以及胡言乱语,她只有疯病发作后才会那样失常。他一直把胡二嫂锁在家里,生怕她跑出来发疯去尿屎巷吃屎做贱自己。三癞子打开了胡二嫂的家门,发现胡二嫂坐在厅堂里,她憔悴的脸在飘摇的油灯下泛出一种淡蓝色的光泽。三癞子把门闩上了,平淡地说:“二嫂,你饿了吗?”胡二嫂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回答什么。三癞子还是平淡地说:“二嫂,你一定饿了,我这就去给你煮饭。”

胡二嫂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三癞子走进了厨房,忙活起来。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三癞子把饭菜做好了,端到了厅堂里,放在了四方桌上。他烧了个红烧肉,煎了两个荷包蛋,炒了个小白菜,还烧了个豆腐汤。三癞子盛了碗饭放在了胡二嫂的面前,轻声说:“二嫂,你吃吧,我烧的菜不一定好吃,你就将就点吧!”

胡二嫂迟疑了一会,双手颤抖地端起了碗拿起了筷子,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三癞子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在三癞子眼中,胡二嫂这个时候才像个正常的人,因为她有了吃食的欲望。在胡二嫂疯癞后的日子里,她都是靠镇上的一些好心人随便给她点吃的维持她这一条烂命,很多时候,她会到尿屎巷的茅坑里抓屎吃。三癞子把肉和菜夹起来,放在她的碗里,轻声地说:“二嫂,你慢点吃,吃出味道来。”

胡二嫂吃着吃着,两串泪珠掉落到饭碗上。

三癞子也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胡二嫂吃得差不多了,三癞子才从厨房的锅里取锡制的酒壶,酒壶里装着已经温热了的米酒,厨房里弥漫着米酒的浓香。三癞子端着酒壶回到了厅堂里,满满地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酒,闻着酒香,三癞子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端起碗,深深地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吞咽下去。

胡二嫂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她注视着眼前这个丑陋的人,嘴唇颤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三癞子喝完了一碗酒后,脸色渐渐地变了。他的双手突然捂住了肚子,眼睛里出现的慌乱恐惧的神色。他的牙关打战,脸部的肌肉抽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三癞子的肚子里的那条蛇被他喝进去的酒唤醒了,那条蛇在他的肚子里钻来钻去,仿佛用尖利的牙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三癞子痛得冒汗,他的身体抽搐着倒在了地上,翻滚着,嘴巴里发出嗷嗷的惨叫声。

胡二嫂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她伸出颤抖的双手,企图去抓地上卷曲着乱滚的三癞子,可怎么也站不起来,两腿柔软无力,瘫了似的。

三癞子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踉跄着走了出去。在疼痛的过程中,他记起了白衣女人的那句话:“你只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证你不会发作的!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能吃酒,吃酒后,你也会发作的!”

三癞子蹲在了街旁,一手死死地抓住肚子,把另外一只手的中指插进了喉咙。他的手指在喉咙里用力地抠着。紧接着,三癞子猛烈地呕吐,他要把喝进去的米酒都吐出来。三癞子吐出来的秽物奇臭无比,他已经闻不到那臭味了。三懒子一次一次地把食指伸进喉咙里抠,喉咙已经抠出了血,每抠一次,就会吐出一些秽物……最后,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喉咙也肿起来,叫都叫不出声了。当他感觉肚子的疼痛得到缓解后,他听到了胡二嫂的惨叫声。

他重新回到了胡二嫂的家里,看到胡二嫂也躺在地上,双手抱着肚子,卷曲着在地上翻来覆去。她的疯病又犯了!已经无力了的三癞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力量,他扑过去,抱住了胡二嫂,焦虑地说:“二嫂,你怎么啦?怎么啦?”

胡二嫂口里吐着白沫,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话:“三,三癞,子……我,我……看你痛……不,不忍心……我也,也喝了一口,口,酒……我要,要,要和你,你,一起痛,痛……”

三癞子的眼睛一热,心里说:“胡二嫂,你怎么这样傻呀,你的疯病本来随时都会发作,你怎么能够喝酒呢,我疼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把食指插进了胡二嫂的喉咙,企图让她也把酒吐出来。胡二嫂却一口把他的食指咬住了。三癞子好不容易把食指从她嘴巴里拿出来,食指已经有了一圈深深的牙印,还渗出了血。

不一会,胡二嫂进入疯狂的状态,拼命挣扎着,嘴巴里不停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三癞子毫无办法了,只好找了一条麻绳,把她捆绑起来。然后,三癞子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卧室的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三癞子呆呆地站立在床头,浑身冒着汗。

过了一会,他离开了胡二嫂的家,锁上了她的家门。

这个晚上,胡二嫂的惨叫声一直折磨着三癞子,也一直折磨着她的左邻右舍。三癞子在这个晚上,整夜没有合眼,他希望那个白衣女人出现,可到天亮也没有等来她的诡秘身影。三癞子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令他恐惧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死去,只有死了,才能够脱离痛苦和恐惧。在这个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同样也在经受着恐惧的折磨。

12

午夜时分,一顶轿子抬进了镇公所。轿子进入镇公所后,镇公所的大门很快就被关上了。从轿子里走下一个瘦高的人,穿着一身长棉袄。猪牯对他笑着说:“张先生,请,游镇长在书房里等着你呢!”张先生点了点头,跟在猪牯后面朝里面走去。

游长水在抽着水烟,面容十分的焦虑,这两天来,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死于蛊毒。因为是他接到三癞子的信息之后,让猪牯去县城里报告警察局下来抓走凌初八那个蛊女的。原本他想,只要凌初八死后,就没事了,没有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两个刽子手的死,给他敲响了警钟,也让他这两天心里充满了恐惧,特别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仅仅两天时间,他苍老了许多,眼睛也深陷下去了。游长水听说在离唐镇几十里外的樟树镇有个神人,对蛊术有防御之法,就派人花重金去把他请来。游长水心神不宁地想着,那个神人怎么还没有到,这时,书房外面想起了敲门声。

游长水现在是草木皆兵,他厉声说:“谁——”

门外传来了猪牯的声音:“游镇长,我是猪牯,张先生来了!”

游长水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来到门边,打开了门。

猪牯对张先生说:“这就是我们的游镇长,请进——”

游长水脸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笑容,右手做出了一个迎接客人的姿势:“张先生,请进——”

张先生也笑了笑:“幸会,幸会!”

游长水赶紧给进入书房的张先生让坐,张先生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张太师椅上。游长水心想,看样子,这个张先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定还真有些本事。猪牯很识趣地笑着对游长水说:“游镇长,您还有什么吩咐?”游长水朝他挥了挥手说:“去吧,晚上当心点!”猪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一个女仆端上了一杯茶,放在了张先生旁边的八仙桌上,然后退出了书房。游长水把书房门插上了门,坐在张先生的对面,笑着说:“张先生辛苦了!”

张先生呷了口茶,微笑着说:“哪里,哪里!让游镇长久等了,我心中有愧呀!要不是在路上碰到了剪径的土匪,应该早就到了,好在那个叫陈烂头的土匪见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油水,没有对我怎么样,总算躲过了一劫。”

“陈烂头?对了,你们是在哪里遭劫的?”游长水听到陈烂头这个名字,心又提了起来。

张先生还是微笑着说:“是在乌石岽的山口。”

“哦——”游长水一阵心惊肉跳,乌石岽离唐镇并不远,看来陈烂头又开始在唐镇的周边活动了,他会不会潜入唐镇来呢?

游长水问道:“那个拦路抢劫的人真的是陈烂头?”

张先生点了点头。

游长水又问:“你看清他的面目了?”

张先生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们都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只听到他从林子里传出来的声音,让我从轿子里下来,和轿夫一起背过脸去,不能回头看他,谁回头就要打死谁。我们都不敢回头,他出来后就把我们的眼睛蒙上了,搜我们的身,发现没有什么东西可抢,就回林子里去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洪亮。”

游长水“哦——”了一声。说实话,土匪陈烂头长得什么样子,游长水一无所知,唐镇上的人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陈烂头的长相,那些挨过陈烂头抢的人都不愿意说出他的模样来。就是游长水在唐镇的街上和陈烂头面对面相遇,他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张先生似乎看出了游长水心中的恐慌,慢条斯理地说:“游镇长心里好像有事?”

游长水心想,我没有事情找你来干什么?他说:“张先生,你的眼光真毒呀!是不是我心里想什么,都会被你看穿?听说你算命测字,看风水,样样精通呀,我十分敬仰你这样的活神仙,所以才把你请过来,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张先生的眼珠子转了转说:“过奖,过奖,江湖上的传闻不足信,本人只不过学习了一些雕虫小技,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游长水捋了捋胡须说:“张先生太谦虚了,太谦虚了!”

张先生觉得再这样寒暄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就单刀直入了:“游镇长,您有什么问题,就尽管说吧,我尽我所能给你解答。”

游长水也没有再客气,把凌初八的事情以及县城两个刽子手的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张先生听完后,明白了游长水的心思。张先生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把茶杯轻轻地放回了桌子上,笑了笑说:“蛊术这东西自古到今,在我们这个地方流传了上千年,这的确是让人头痛的事情。如果习蛊者和你有了仇恨,她们会千方百计地向你下毒手的。这些人害人的手段可谓千奇百怪,防不胜防呀!要防止她们向你施毒,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让再多的人守卫你,无论你怎么小心提防,都无济于事。”

听了张先生的话,游长水心里发凉,难道这个名声响当当的活神仙也是徒有虚名,他甚至后悔派人去的时候就把钱给了张先生,可不先给钱,张先生是不会来的,这是他自己立下的铁规矩,哪怕是县长请他,也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讲的。游长水端起了黄铜水烟壶,咕噜噜地吸了一大口烟。

张先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像游长水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他微笑着说:“不过——”

游长水的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不过什么?”

张先生说:“不过,如果真中了蛊毒,也还是有办法的。前些年,我看过一个中蛊的人,都快死了,脉都摸不到了,就剩下一口气吊在那里。幸亏他的家人找到了我,我过去一看,就知道中的是蛊毒,马上写了个方子,让他家人把药买来,吃下去过了两个时辰就坐起来,吐出了一脸盆污秽之物,然后马上就可以下地走路,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游长水睁大眼睛:“这么神?”

张先生微笑地说:“我这个人从来都不习惯吹嘘自己,信我者就信,不信我者,我以不怪,人家不信你,你总不能把刀架在他的脖子逼他信吧!凡事都是一个缘分,有缘分的人,总会有交集,没有缘分的人,相逢在一起也无所作为。”

游长水说:“我相信你,要是不信,我怎么会派人去请先生呢!”

张先生微笑像是画在脸面上一样,怎么也消退不去:“游镇长,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这样吧,我给你留下一个方子,如果有什么意外,你赶紧把方子里的药按我给你的方法吞服,应该不会有问题的了!”

游长水连声说:“好,好,好!”

游长水赶紧把纸笔放在了他的面前。张先生在纸写了起来。

游长水看到了这些熟悉的药材的名称:雄黄、蒜子、菖蒲……写完,张先生说:“游镇长,今天我看就到这里了,我也累了!”

游长水说:“好,好!客房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吃点点心,你就去休息吧!真是太劳神你了!”

张先生说:“游镇长,你不必客气,我是得人钱财,为人消灾!对了,我看我们还真有缘分,我还想对你说个事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游长水说:“张先生,你尽管开口!”

张先生微笑着端详了一会他的脸,然后说:“游镇长,你要提防小人作祟呀!”

游长水说:“此话怎讲?”

张先生说:“我话已到此,你自己多注意点就是了。”

……

游长水拼命地奔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奔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片漆黑。风呼呼地从他的耳边掠过,那是滚烫的热风。身后有个凄厉的声音在叫唤着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夺命勾魂的小鬼。他不敢回头,回头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游长水在那个黑暗而又陌生的地方狂奔,凄厉的声越来越近,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疼痛异常,像是要爆炸成碎片。游长水的脚好像踩在冰块上,一个趔趄,滑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尽管他挣扎着企图爬起来继续奔逃。那凄凉的叫声刚刚接近他就消失了,世界沉寂下来。游长水胆战心惊地竖起耳朵,寻找着那声音的去向。他无法获知那声音的信息,趴在地上等待着光明的到来。漫长的黑夜像个深渊吞噬了游长水,此时,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可怕的声音。那是充满了邪恶的“兹兹”的声音,游长水想起毒蛇向人发起攻击时“兹兹”的声音,那红色的蛇信子在破坏着他最后的防线。蛇从四面八方朝他飞掠而来,缠住了他的手脚和脖子,还从他的嘴巴里钻进去……游长水终于喊出了声,他醒过来时,浑身浸在冰冷的汗水之中。

一场噩梦。

这个噩梦昭示着什么?

这个噩梦和凌初八会有什么关系?

这个噩梦和张先生所说的小人难道又有什么关系?

游长水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脆弱和不安以及深重的恐惧。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张先生写过药方的那张纸,紧紧地捂在胸前,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游长水在噩梦醒来后就再也没有睡着,在暗红的灯火中睁着深陷的眼睛,一直到天明。他想,自己应该去一趟县城了。他要找到那个叫唐明亮的警察局长,和他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13

大年初五是唐镇在民国三十六年的第一个墟日。

这个墟日应该是很热闹的,四乡八堡的山里人要在这天到唐镇补充年货,也有很多人过年花的钱亏空了,要在这个墟日里拿些东西出来卖,换点钱将这个年过完整。对于很多商家来说,这也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如果这个墟日的生意好了,预示着这一年里也会生意兴隆,谁不希望有个好开局呀。

唐镇的许多商店,会选择在这一天正式开始营业,包括张少冰的棺材店。张少冰这天很早就起了床,吃过早饭后就来到镇街上,打开了棺材店的门。像往年一样,他烧了三柱长香,在棺材店的每个角落里聚拜,这是他祈福的一种方式,也是求棺材店里不干净的东西离开的方式。聚拜完后,张少冰就把那三柱长香插在了棺材店的门缝里。接着,他就把大年初一到庙里求来的画满符咒的黄表纸贴在高高翘起的棺材头上,每副棺材贴上一张。

棺材店对面的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早早地开了张。

郑马水在剔着猪的排骨。

张少冰在棺材上头贴符纸的时候,心里一直念叨着游武强,他自从大年初三那天凌晨走后,一连两个晚上都没有再来。张少冰担心游武强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他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土匪陈烂头在乌石岽出现的消息已经在唐镇不胫而走,况且游武强就躲在乌石岽山林的一个茅草屋里。张少冰能不担心吗?他的担心只能憋在肚里,不能和任何人讲。

贴完符纸,张少冰走出了店门,抬头看了看瓦蓝的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个极好的晴天,积雪还会在这个晴天里继续融化,可张少冰的心情并不晴朗,相反的,还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郑马水把一根剔出来的排骨扔到案板的一边,抬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张少冰。

张少冰也看了看郑马水,他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张少冰眼皮跳了跳,郑马水的眼中有股邪气。

郑马水皮笑肉不笑地说:“张老板,真早呀!”

张少冰淡淡一笑:“你不更早吗!”

郑马水边拆排骨边说:“张老板,今天的猪肉好,要不要给你留点?”

张少冰说:“嘿嘿,你的猪肉哪天会不好?瘟猪的肉到了你的手中也是一流的好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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