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风飕飕(2 / 2)
13
游武强偷偷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摸进了游屋村的游家大屋。游家大屋里静悄悄的,一片死寂。游家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游武强在正厅的神龛上看到了游长水的遗像。游武强默默地注视着游长水的遗像,眼睛渐渐地湿润了,人死了那些恩恩怨怨随风而散,游长水毕竟是他的亲叔叔,无论怎么样,还是对他有养育之恩。游武强跪了下来,朝游长水的遗像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游武强听到身后传来阴森森的声音:“武强,是你吧?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游武强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人。
她站在天井的旁边,一绺阳光照射在她苍老的满是褶皱的脸上,矮小干瘦的身子显得弱不禁风,那双专注的老眼中却充满了一种坚忍不拔的冷光。她就是游长水的老婆吴琼花。
吴琼花转过身,朝下厅旁边自己的卧房走去。
吴琼花进入自己的卧房后,没有关上房门。游武强知道,那房门是给自己留的,这个家里,婶婶吴琼花和堂弟游武平待他还算不错的。游武强走了过去,他也进了吴琼花的卧房。
吴琼花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眼,两手放在膝盖上。
游武强轻轻地说了声:“婶——”
吴琼花冷冷地说:“你有多少年没有踏进这个家门了?”
游武强说:“婶,我对不住你!”
吴琼花说:“你对得起自己就可以了,没有人要你对得起。我听说了你回来后在镇上发生的事情,那是你躲不掉的,是你的命。命中八尺,难求一丈。你祖母死时,你也没有回来,现在,你叔也去了,你现在回来了,回来做什么呢?多年来,你们像仇人一样。你叔死了,也是他的命,他该死了谁也救不了他。”
游武强说:“婶,武平呢?”
吴琼花说:“今天是正月二十二,是你叔的头七,武平和家里的其他人都到你叔坟地里去聚奠了。”
游武强说:“哦——”
吴琼花说:“武强,你是不是为你叔死的事情回来的?”
游武强说:“是。”
吴琼花说:“我料到你会回来,只要你没走远,你知道他死后,一定会回来的。可人死了,一了百了了,你回来又有什么用?我担心你回来还会搭上一条性命,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个家会怎么样,看武平的造化了,如果会败,那也是天意,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了。我知道你是个有血性的人,你不忍心看你叔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去,你就是找到仇家,又怎么样呢?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镇上钟姓人家还在找你呢,你要是被他们捉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叔也死了,就是想暗中帮你,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武强,你听我一句话,快走吧,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你现在能回来和我见上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你叔也心满意足了!”
游武强的眼中噙着热泪,他哽咽地说:“婶,叔是怎么死的?”
吴琼花叹了口气说:“你叔死得不明不白,他是死在李媚娘那个**床上的!武强,你听我一句话,你不要管这件事情了,快走吧!”
游武强“扑通”一声跪在了吴琼花面前说:“婶,你多保重,我听你的话,这就走!”
14
天气渐暖,森林的树木冒出鹅黄或者褚红的嫩芽,那些野草也重新返绿,鸟雀的叫声仿佛也清脆了许多,透出春天的气息。可黑森林里还是那么阴郁,谁也不敢轻易地进来。
上官玉珠凄清的影子鬼魅般在黑森林里晃动,她一手拿着一把小铲子,一手提着一个粗布口袋。上官玉珠的脸被白麻布蒙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在森林里掠来掠去,她的嘴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一种咒语。
上官玉珠站在一片荆棘丛边。
她蹲下身,把铲子放在地上,朝荆棘丛里一阵怪叫,怪叫声尖锐而又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荆棘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上官玉珠的眼中红光闪烁。她把扎着粗布口袋的绳子解开,放在了地上,两手神开了口袋。
上官玉珠看到荆棘丛中爬出无数条蜈蚣闯进布袋里。
那些蜈蚣有大有小,身体上都呈现褐色的油光。它们爬进口袋后立即就感觉到了危险,但是想爬出口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上官玉珠把口袋提了起来,重新扎上了绳子。粗布口袋变得沉甸甸的,半口袋的蜈蚣在里面挣扎,口袋表面不停地有蜈蚣突起。
上官玉珠提着装有蜈蚣的口袋,往黑森林深处走去。
她不再怪叫,显得异常的落寞。
上官玉珠来到了一块爬满青藤的山壁前,左顾右盼了一会,就扒开青藤浓密的叶子和藤蔓,露出了一个三角形的洞口,这个洞口刚刚好可以钻进去一个人,上官玉珠先把粗布口袋放进洞里,然后才让自己的身体钻了进去。上官玉珠进入洞里后,那些藤蔓和叶子自然地恢复了原状,看不出这里还有个隐秘的洞口。
山洞里十分温暖,那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
上官玉珠走过去,给篝火堆里添了些干柴,干柴碰到烈火,噼噼剥剥乱响。上官玉珠扯下蒙脸的白麻布,白瓷般的脸上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嘴角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上官玉珠突然捂住了肚子,嘴角的那丝苦笑瞬间就消失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轻轻地说:“青儿,你不要急,我马上就喂你,你不要急呀,我不会饿着你的。”
说着,她朝角落的竹床走去。
上官玉珠的身体扭动着,蛇一般地扭动着。
她来到床边,蹲下来,从床底下搬出了一个用红布密封的陶罐,她抱着陶罐来到了洞中央的火堆旁,把陶罐放了下来。然后,她又端着一个木盆来到了灶台前,打开锅盖,从里面舀出尚且温热的清水,注入木盆里。上官玉珠端着装着半盆温热清水的木盆来到了陶罐旁边。
上官玉珠跪在木盆边,闭上眼睛,双手轻柔地抚摸着鼓起的肚子,喃喃地说着什么,山洞里顿时变得诡异莫测。念完咒语,上官玉珠的脸一片潮红,微微地喘着气,张大了嘴巴。
一个三角形的蛇头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不停地吐着骇人的蛇信子。
上官玉珠脸上布满了异常痛苦的神色,脸涨得更红了,血红的眼睛里滴出了两串殷红的泪。那条青蛇从上官玉珠的嘴巴里缓缓地溜了出来,她伸出双手接住了青蛇。这是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上官玉珠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水,就把青蛇放进了木盆里。
上官玉珠给青蛇洗着身子,像一个母亲给自己的孩子沐浴,她还轻轻地说:“青儿,你不要心急,我给你洗干净了,就给你吃东西,我今天捉到了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青蛇的蛇头从水中抬起来,对着上官玉珠的脸,轻微地抖动着。上官玉珠给青蛇洗完后就打开了那个陶罐,接着把粗布口袋也打开,将口袋里挣扎的蜈蚣一条不剩地注入了陶罐里。青蛇抬着头,在木盆里游动着,似乎要迫不及待地进入陶罐,美美地饱餐一顿。
上官玉珠看透了青蛇的心思,将它从木盆里抓起来,放进了陶罐,然后用红布蒙在了陶罐口上,再用一根细细的麻绳扎紧。
做完这些,上官玉珠就坐在一个小竹椅上,擦着额头上渗出的细微的汗珠和脸上残存的泪水。此时,上官玉珠显得特别疲惫,她听着陶罐里发出的啪啪作响的声音,浑身战栗,她知道青蛇在陶罐里和蜈蚣搏斗着吞食着……那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和蚕食。
上官玉珠站起来,走到竹床边,蹲下来,从床底下掏出了一个木箱,打开木箱,取出了一卷画纸。她拿着画纸站起来,画纸被摊开在床的席子上,那是一个女人的画像,女人长得端庄又俏丽,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哀怨地注视着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伸出颤抖的手,去摸画像中女人的眼睛。
她轻轻地说:“他要像对你一样对我该有多好呀,那我就不会孤单了,不会害怕了。为什么他就是在梦中也还呼唤着你的名字?而对我无动于衷?他是属于你的吗?真的属于你的吗?我要像他一样的男人保护我。我不会像师傅那样爱上一个白面书生,不会的,那样的人根本就保护不了我,而会像师傅那样到头来因为他断送了自己的生命,抛下孤苦的我!如果师傅不爱上那个叫宋柯的画师,她就一定不会死,如果师傅爱上一个像游武强那样的男人,也一定不会死,可师傅偏偏迷上了宋画师,他有一枝生花的妙笔又有什么?……不,游武强不是你的了,你已经死了,你不可能为他做任何事情了!我要得到他,无论怎么样,我要得到他,我也需要温暖,需要男人的怀抱!”
上官玉珠的眼睛里闪烁着可怖的红色的光芒。
她面对的是沈文绣的画像,她在他昏迷的时候从他身上取下了这幅画像。
上官玉珠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嘤嘤地抽泣:“师傅,你的大仇我还没有报完,我怎么能够想男女之间苟且之事呢?师傅,我对不住你,你的大仇我一定会给你报的,你放心,我会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的!师傅——”
过了一会,上官玉珠突然冷笑道:“游武强,我已经对你下了咒,我可以让你离开,也可以召你回来,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可以召你回到我的身边,等我给师傅报完了仇,我就一定要得到你,你要陪我到死,让我一生都不会孤独,我已经受够了孤独的滋味……”
陶罐里的声音终于沉静下来。
上官玉珠面无表情地重新打了一盆温热的清水,放在了陶罐的旁边。
她打开了陶罐,朝陶罐低声细语了一会,那条青蛇就从陶罐口上仰起了头,仿佛心满意足的样子。上官玉珠伸手抓住了青蛇,放在木盆里洗了一会,然后跪了下来,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张开嘴巴,把那条青蛇放进了自己的口里……
15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二十二日,中午还是晴好的天,到了下午,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遮住了太阳。一群死鬼鸟怪叫着掠过唐镇的上空,飘下几片黑色的羽毛。有一片羽毛正落在猪牯的头上。猪牯从头发上取下了那片羽毛,黑色的羽毛还有种油质的触感,他把它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浑身一片冰凉,他赶紧扔掉了那片羽毛,仓皇而去。
猪牯刚刚回到家里,还没有喝完冯如月递过来的那杯热茶,大门口就响起了一个保安队员的叫声:“猪牯队长,王镇长让你赶快去一趟镇公所,有事相商。”
猪牯把茶杯递给冯如月说:“如月,我去了!”
冯如月关切地说:“喝完这杯茶再走吧。”
猪牯笑了笑说:“不喝了,王镇长一定要什么急事找我,不能让他等太久。”
冯如月微笑道:“早点回家。”
猪牯点了点头:“明白。”
猪牯走出家门,穿过碓米巷时,觉得有一双莫测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猪牯总是觉得今天好像那里不对劲,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猪牯来到了镇公所,走进了书房,书房显得昏暗,没有点灯,他只是看到王秉顺吸水烟时发出的一明一灭的光亮,王秉顺猪肚般的脸也一明一灭。猪牯赔着小心说:“叔,你找我有事?”王秉顺吐了口烟,冷冷地说:“以后在镇公所或者公共场合,你不要叫我叔,要叫我王镇长。”猪牯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说:“是的,王镇长。”
王秉顺站了起来,把手中的黄铜水烟壶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踱着步子走到门边,朝外面看了看,关上了门,回头对猪牯说:“猪牯,我叫你来,的确有重要的事情交代你!”
猪牯说:“王镇长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王秉顺走到猪牯面前,嘴巴凑在猪牯的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猪牯连连点头。
16
入夜后,天空中飘起了细雨。三癞子吃完饭后,就给胡二嫂烧水洗澡。胡二嫂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木头澡盆里,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任凭三癞子在她的身上触摸着。三癞子的表情十分专注,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邪念。胡二嫂瘦得皮包骨般的身上仿佛有了点肉感,脸上也红润了许多,这都是三癞子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照顾的结果。虽然胡二嫂还是处于痴呆的状态,偶尔也会疯病发作,但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他这么好过。三癞子的手触摸到胡二嫂微微鼓起的肚子,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条青蛇和那白衣女人飘忽的身影。
胡二嫂的肚子里就有着一条青蛇。
那白衣女人现在又在何处?
三癞子的手在胡二嫂的肚皮上微微抖动,他的心也在颤抖。他发过誓,一定要让胡二嫂肚子里的青蛇离开她的身体内部,要让胡二嫂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在唐镇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这一天什么时候会来到?三癞子不得而知,这要取决于那白衣女人的出现,只有她才能够解救胡二嫂。可白衣女人的出现对三癞子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尽管他知道只要白衣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要经历一场深重的灾难般的恐惧,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够尽快出现,哪怕是有一线的希望,他也要通过白衣女人来解救胡二嫂。
三癞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17
雨沙沙地下,越下越大,唐镇浮起一层寒意。
夜深了,雨水还在不停地洒落。郑马水睡得死猪一般,呼噜声响得像有人在拖动铁匠铺子的风箱。余花裤不是被雨声吵醒的,也不是被郑马水的呼噜声吵醒的,她被一泡屎憋醒。
晚饭前,郑马水提来了一大捆猪大肠,孩子们看到猪大肠一个个兴高采烈的,郑马水不但讨了孩子们的欢心,重要的是讨了余花裤的欢心,余花裤不像以前那样要他的钱物了,郑马水也放松了心中的防线,自然就抹下脸皮和余花裤重归于好,虽然余花裤没有要求他什么报酬,但是他每次总要带点东西来,空手套白狼会使郑马水心虚。那捆猪大肠爆炒后足有一大盆,吃得余花裤一家嘴肥肚圆,孩子们饱了口腹之欲后,就睡觉去了。余花裤和郑马水就关起门来在眠床上颠鸾倒凤,做着那偷欢苟且之事。
余花裤在这个阴冷而落雨的深夜被屎憋醒,心里十分不爽,她踢了死猪般的郑马水一脚,低声说:“都怪你那臭烘烘的猪大肠,让我吃多了半夜还要起来屙屎挨冻。”
余花裤起床,穿好衣服,突然看到了郑马水脱下的那一堆衣物,她走上前拿起了上衣,在口袋里搜索,他的上衣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余花裤又拿起了郑马水臭烘烘油腻腻的裤子,摸了摸裤兜,里面还是什么也没有。余花裤骂了声:“这个王八蛋是抠门到**上了,一文钱也不带在身上,生怕被老娘没收了,唉,老娘真是贱!”
余花裤叹着气拿上擦屁股的草纸,就戴着斗笠出了门。雨夜里还是有点微微的天光,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余花裤也可以摸出巷子,准确地到达尿屎巷的茅厕。
余花裤屙完屎,摸索着正要走出尿屎巷,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唐镇的街上飘忽过去。余花裤趴在一个墙角,大气不敢出一口。那飘忽的影子让她想到了凌初八,想到了游长水的死。余花裤胆战心惊,如果白色的影子发现了自己,会怎么样呢?明天一早人们会不会在尿屎巷的茅坑里发现她的尸体?想到这些,余花裤浑身筛糠般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余花裤才蹑手蹑脚地摸出尿屎巷,战战兢兢地溜回了家中。回到家里,余花裤惊魂未定地把沉睡的郑马水弄醒,颤抖着说:“马水,不好了,我又看到那白色影子了。”
郑马水被余花裤扰了好梦,心情十分不快:“臭婆娘,不好好睡觉,瞎闹什么呀!”
余花裤用力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郑马水疼痛得大叫了一声:“哎哟,你疯了——”
余花裤喘着气说:“你就知道死睡,我告诉你,我又碰到鬼了!”
郑马水这才清醒过来:“你看到什么了?”
余花裤扑在郑马水怀里,把去尿屎巷屙屎时看到白色影子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她的脸色煞白,可见吓得不轻。郑马水伸出粗壮的胳膊搂住了余花裤,嘴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余花裤被郑马水搂着,身体温暖起来,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些:“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点没错。”
郑马水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你的运气不好,游长水死的那天,你去尿屎巷屙屎,也看到了那鬼影,现在,你同样也看到了鬼影,你说才多长时间呀。”
余花裤的身体又一阵战栗:“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郑马水若有所思地说:“对呀,你怎么会那么倒霉呢?”
他们俩无语了,只是相互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这个深夜,唐镇又会发生什么莫测的事情?
18
猪牯和几个保安队员穿着防雨的蓑衣,埋伏在逍遥馆院子里某个墙角的一丛夜来香后面。唐镇保安队的所有人员在这个深夜里都没有入眠,他们分布在各个角落里蛰伏,把逍遥馆团团的包围起来。新任的镇长王秉顺得到了线报,说今天晚上土匪陈烂头要进入逍遥馆,带走春香。春香房间的床底下也埋伏了两个保安队员,他们把子弹上膛的枪口对着房间的门。
猪牯心里忐忑不安。
陈烂头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狠角色,就是他潜入了逍遥馆,猪牯他们还不一定能抓住他,说不定还会被他伤害。猪牯不能退缩,他知道自己的堂叔王秉顺此时一定还坐在书房里不停地抽着水烟,焦虑地等待着。王秉顺没有让猪牯派人保护他,而是让他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了逍遥馆里,王秉顺是要猪牯全力以赴。
雨沙沙地落下,在短时间没有停止的迹象。猪牯的身上虽然裹着蓑衣,寒冷却无孔不入,加上对陈烂头本能的畏惧,他的牙关不住地打战。有种厌倦的情绪在猪牯的大脑里滋生,他想,过了这个晚上,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明天就向王秉顺辞了这个保安队长,尽快和冯如月把婚事办了,过平静的日子,反正他知道有不少人还眼红他这个保安队长的位子。
猪牯他们在外面苦熬着的时候,逍遥馆的老板李媚娘蜷缩在被窝里难于入眠,房间里没有点灯,浓重的黑如阴间一般。这个晚上,王秉顺没有来和她同床共枕,李媚娘在黑暗中睁着恐惧的双眼,内心寒冷而又失落。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
还会不会有人在这个夜晚死去?
死亡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噩梦,她被这个噩梦折磨得惶恐不安。这些天来,她一直想去游长水的坟前烧上三柱长香,可她害怕出门,甚至连阳光也害怕,她成了一只见不了光的老鼠,她一直躲在凄清的逍遥馆里,白天和那几个妓女无言相对,晚上心里拒绝王秉顺的到来又盼望他的出现。
李媚娘对王秉顺的感觉十分复杂,憎恨他是因为他在游长水尸骨未寒时就将她霸占,而游长水活着的时候竟然把他当成亲兄弟;依赖他是因为游长水死了他当上了唐镇的镇长,如果没有他的保护,她以后的日子会变得十分艰难。
自从过年到现在,特别是游长水死在她的眠床上之后,就一直没有人光顾逍遥馆,她不能够这样看着逍遥馆一天一天地萧条下去,如果逍遥馆要重新兴旺,这还得靠王秉顺的支持。
李媚娘在这个落雨的深夜里,还担心着一件事情,就是害怕春香的房间里响起她撕心裂肺的喊声,春香痛苦凄惨的喊叫是那么无助,比死还冷酷,折磨着李媚娘变得脆弱恐惧的心。
那个魔鬼会不会在今夜出现?
李媚娘正在黑暗中煎熬,突然有一只手朝她摸索过来。这只手冰凉冰凉的,还沾着湿漉漉的水,它准确地摸到了李媚娘的脖子上,李媚娘想大声喊叫,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她吓瘫了,下身顿时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她自己也闻到了一股尿臊味。李媚娘睡觉之前,把门窗拴得紧紧的,这个黑暗中看不清脸面的人是如何进来的,而且悄无声息。李媚娘的脑袋懵了,已经没有能力想出应对的方法。此时,她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那只冰凉的手没有在她的脖子上用力掐下去,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叫喊,就是这样,还是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让李媚娘窒息,她心里惊惶地说:“游长水,你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你来招我去了?”
这时,李媚娘听到浑厚低沉的声音:“你不要怕,只要你告诉我真相,我不会杀你的!否则——”
这是谁的声音?李媚娘无法辨别,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声音,是不是因为恐惧而忘记了?
李媚娘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那人说:“你别问我是谁,我只要你告诉我真相!”
李媚娘喘了口粗气:“你要知道什么真相?”
那人说:“你要如实告诉我,游长水是怎么死的?”
李媚娘十分吃惊:“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那人冷冷地说:“你别废话!快给我老实说!”
李媚娘心想,这个人一定和游长水有什么关系,他来寻找游长水死亡的真相到底为了什么?那人湿冷的手从李媚娘的脖子上移开了,仿佛移开了死亡的威胁,李媚娘渐渐放松自己紧张的情绪。那人在黑暗中低沉地说:“你赶快说吧,我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个鬼地方。”
……
19
三癞子也是这个深夜的未眠人,似乎有种预感,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胡二嫂侧着身子睡着了,响着均匀的酣声,嘴角还流着清亮的口水。卧房的油灯一直亮着,三癞子没有将它吹灭。有灯光的夜晚,胡二嫂或者不会那么恐惧,三癞子经常会被她突如其来的胡言乱语惊醒,他会看到胡二嫂坐在床上,双手在眼前的口间抓挠着,仿佛在驱赶看不见的恶魔。胡二嫂平静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让三癞子的那些柔软。
这个晚上,最起码到目前为止,胡二嫂没有被噩梦困扰。
胡二嫂的噩梦就是三癞子的噩梦,他要用很长的时间或者整个晚上的时间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让她觉得有种安全感。现在,三癞子不会在她疯病发作时轻易地用绳索将她捆起来,而是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和她不停地说话,用自己的力量控制她的身体,用喋喋不休的话语抚摸她不安的灵魂,直至她像个孩子般乖乖地沉睡。
三癞子把手放在胸前,感觉着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他的心跳在这个深夜急剧地加速,而且肚子里隐藏的那条蛇好像在苏醒,那条蛇自从那天喝酒在他的肚子里躁动之后,一直在沉睡。三癞子又把手放在了肚皮上,掌心微微震动,肚子里的那条蛇在他的肠子里游动起来。
有种尖厉的声音一次次地穿过雨声,向房间里袭来,击中了三癞子的中枢神经。
三癞子突然坐了起来,双眼迷离。
肚子里的那条蛇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从肚子里一直往三癞子的喉头钻。三癞子默默地穿上衣服,下了床,木然地朝大门边走去。他站在门边,伸出双手,抽开了门闩,打开大门。
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三癞子看到一个蒙面的白衣女人站在门口。
白衣女人注视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红色的光芒。三癞子的目光和白衣女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三癞子着魔似的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然后走了出去。白衣女人朝镇子外面飘忽而去,三癞子鬼使神差地跟在她后面,也飘忽而去。他走后,胡二嫂的家门洞开着……
20
王秉顺孤独地坐在书房里,不停地吸着水烟,在寂寞中等待着什么,当烟被吸亮时,他的眼睛里闪现出诡异的色泽。时间随着升腾的烟雾缓缓地飘走,无声无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秉顺一无所知,尽管他的怀表还在不停地走动,他没有拿出怀表来看时间的欲望,甚至他已经把那块怀表遗忘了,这块怀表可是当年游长水送给他的礼物。现在,王秉顺心里惦记的是逍遥馆里将要发生的事情,其他东西都无关紧要。他心想,猪牯会不会让自己失望,只有除掉了那个人,他才能在唐镇高枕无忧地当他的土皇帝,那人是他现在唯一的心头之患。
猪牯饥寒交迫,春香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整个逍遥馆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时,从逍遥馆里面摸出一个保安队员,他走到猪牯面,还没有说什么,猪牯就低声地训斥他:“狗嬲的东西,你不好好埋伏,跑出来干什么?”
保安队员低声说:“队长,我听到李老板的房间里有人说话。”
猪牯狐疑地说:“真的?”
保安队员说:“真的!我要骗你,我就是一条吃屎的狗。”
猪牯骂了声:“狗嬲的!”
他带着几个保安队员朝李媚娘的卧房摸了过去。
猪牯让两个保安队员守住门,自己带了两个保安队员来到了窗下。猪牯竖起耳朵,企图听到里面传出是说话声。的确,猪牯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说话的声音十分细微,他听不出说话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也听不清说话的内容。是不是李媚娘在说梦话?这似乎不太可能,因为梦话不会故意压低声音,也不可能那么连贯。
这里面一定有鬼。
猪牯悄悄地带着保安队员来到了偏僻处,对他们低声说:“狗嬲的,难道陈烂头会和李媚娘有一腿,他们在里面说悄悄话,真出鬼了!这样,多叫几个人过来,埋伏在李媚娘房门的两侧,里面如果有人出来,就一起扑过去,把他绑了!另外窗底下也要埋伏人手,防止他跳窗逃跑,外围的人先不要动,如果我们这里制服不了他,外围的人就起了作用。注意,我们过去埋伏时,一定要轻手轻脚,不要打草惊蛇,让他有了防备,我们不好下手!”
猪牯布置完后,就领着保安队员重新朝李媚娘的房间门口摸了过去。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李媚娘的房间门轻轻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的脚刚刚跨出门槛,一的保安队员举起枪托朝他头上砸了下去,那人哼了一声倒了下去,几个人狼狗般朝那人扑了过去,用准备好的绳索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一个保安队员兴奋地说:“抓住了,陈烂头被抓住了——”
猪牯马上点燃了火把,保安队员们也纷纷点燃了火把,从他们埋伏的四周围拢过来。
猪牯兴奋极了,没有想到如此轻松地拿下了传说中厉害无比的陈烂头,这可是一记大功呀,以前出动国民党的正规部队也没有剿到他!猪牯此时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饥饿了,热血呼呼地往头上涌。他举着火把来到那人的跟前,那人脸朝地扑在地上,双手被结结实实地反绑着,双腿也被捆绑得结结实实,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掉了。
猪牯高兴地对手下说:“把他给翻过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威震八方的土匪陈烂头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两个保安队员弯下了腰,把那人翻了过来。
猪牯手中的火把凑近了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布,猪牯弯下了腰,伸手扯下了那人脸上的黑布。
“啊——”猪牯张大了嘴巴,呆了。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可能吧,他怎么会是陈烂头,这个人分明就是游长水的侄儿游武强!
所有的人都十分吃惊。
连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李媚娘也惊诧得睁大眼睛,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大声喊叫出来。李媚娘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逼她说出游长水死亡真相的人会是游武强,在她眼里,游武强同样是游长水的仇人,亲人中的仇人往往更加可怕和绝情。
李媚娘对猪牯说:“猪牯队长,你愣着干什么,赶快给他松绑呀,他不是你们要抓的人!”
猪牯喃喃地说了声:“狗嬲的——”
他觉得十分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游武强悠悠地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被缚,周遭还围着许多举火把的人,挣扎着抬起头吼道:“干你老母,哪个孙子敢绑老子,快把老子放了!”
猪牯和保安队员们面面相觑。
猪牯想了想,还是先向王秉顺汇报了情况再说。他吩咐手下的人看好游武强,把手中的火把递给身边的一个保安队员,摸黑走出了逍遥馆,来到了镇公所王秉顺的书房里。书房里还是一片黑暗,充满了土烟丝燃烧后散发出的呛人臭味。王秉顺就坐在黑暗中的太师椅上,王秉顺没有吸水烟,猪牯看不到他的脸,也不清楚他现在脸上有什么表情,猪牯捉摸不透王秉顺此时的心情。
猪牯说:“叔,不,王镇长,我们在逍遥馆捉到的不是陈烂头,而是老镇长的侄子游武强。您看——”
王秉顺在黑暗中咳嗽了一声,过了老大一会才低声说:“你看怎么办?”
猪牯吞吞吐吐地说:“这——还是,王镇长你拿主意吧,我做不了主。”
王秉顺又沉默了一会说:“游长水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派你去抓过游武强?”
猪牯说:“是的。”
王秉顺冷笑了一声说:“抓他做什么?”
猪牯说:“因为钟姓人家要去抓游武强,老镇长就派我去——”
王秉顺阴冷地说:“游长水要你去抓他,是为了保护他,怕他被钟姓人捉住了装进猪笼里沉潭,现在,游长水死了,钟姓人如果知道我们抓了游武强,他一定会来镇公所要人的,是给他们还是不给?”
猪牯说:“这——”
王秉顺又说:“如果不给他们,我们把游武强放了,他们闹将起来,我这个镇长还怎么当,我总不可能让保安队把枪对着钟姓人吧,他们不是土匪,也不是敌人。这事情还真是难办呀,毕竟游武强拐了人家的女人,坏了人家的规矩,我们也没有办法。我看先这样吧,把游武强先关起来,天亮后再商量吧。天差不多也快亮了,我也该歇会去了,当这个镇长真累呀!”
猪牯讷讷地说:“好吧——”
21
天刚蒙蒙亮,雨停了,整个唐镇湿漉漉的,沉浸在暗灰色的气氛之中。钟姓人家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说镇公所的保安队抓住了游武强,那个精瘦得像只老猴的钟姓族长带了几十个精壮汉子,抄着刀枪棍棒,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前,准备朝王秉顺要人。镇公所的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瘦猴族长满脸肃杀,他对一个年轻汉子说:“游武强,我看你还能跑到那里,钟庆,快去敲门!”
钟庆一手提着菜刀,歪了歪头,走到了大门边,伸出另外一只手,用力地敲起了门。
瘦猴族长看钟庆敲了一会门后,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就说:“里面的人难道死光了!”
就在这时,镇公所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身穿长袍马褂的王秉顺独自出现在钟姓人面前,他的身后没有跟随任何人。王秉顺的出现,在钟姓人中间引起了一阵骚动。不知道谁在那里喊了声:“把游武强交出来!”接着,钟姓人一起吼叫起来:“把游武强交出来!”
瘦猴族长挥了挥手,吼叫声就平息下来。
王秉顺阴沉着脸说:“你们想干什么?聚众闹事?简直是无法无天!”
瘦猴族长说:“王镇长,你怎么能说我们聚众闹事呢!我们知道,保安队抓了游武强,就关在镇公所里,我们是来要人的!”
王秉顺冷笑了一声说:“要人,你们凭什么要人?”
瘦猴族长也冷笑了一声说:“游武强这个人,今天我们要定了!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王秉顺脸上的肥肉颤动着说:“我只要还站在这里,看谁敢踏进镇公所一步!”
族长干瘦的脸皮抽搐着:“王镇长,你不要说这样的狠话,我们把你当成镇长,是尊敬你,我们要不把你当镇长了,你就什么也不是!你们镇公所除了吃喝玩乐,要我们交这个税那个税,你们为老百姓做了些什么?游武强对我们钟家做下了猪狗不如的事情,就应该交给我们钟家人处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是还想继续安稳的当你的镇长,你就把人给我们交出来,我们钟家还是会尊重你,否则——”
王秉顺提高了声音:“否则你要怎么样?我看你们真的是无法无天了!我告诉你们,游武强犯了什么法,政府自然会治他的罪!你们想要我把游武强交给你,连门都没有!”
瘦猴族长被激怒了,他振臂一挥:“族亲们,给我冲进去,把游武强那个王八蛋抓出来,装猪笼沉潭!”
钟姓族人吼叫着潮水般冲进了镇公所,王秉顺被捅进了院子里,推在一旁,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愤怒的钟姓人,连声说:“反了,反了——”
钟姓人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把王秉顺放在眼里,很准确地找到了关押游武强的那个房间。他们涌到那个房间门口时,停在了那里,房间门紧闭,门口竟然没有看守游武强的保安队员。
族长走到那房间门口,说:“游武强,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他伸手推了一下门,门里面没有反闩,洞开了。
瘦猴族长第一个走了进去,房间里的光线不好,显得十分昏暗,这个房间历来都是镇公所用来关人的地方,地上铺满了稻草,稻草十分潮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儿。他看到房间的一角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他认为这个人就是游武强,过去朝那人就是一脚。那人挣扎着扭动着身体,瘦猴族长叫人把他拖出了房间。
到了房门外,大家都呆了,这个被捆绑着嘴巴里塞着一团黑布的人根本就不是游武强,而是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猪牯口里塞着的黑布被瘦猴族长拿掉后,他就沙哑着嗓子叫道:“狗嬲的!快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有两个人就弯下腰七手八脚地给他解身上的绳子,好不容易把紧紧捆着的绳子解开后,猪牯站了起来,扑进了房间,嘴巴里嘟哝着:“狗嬲的!我的盒子枪呢,我的盒子枪呢?”
猪牯在房间臭烘烘的稻草上找着枪。
这时,王秉顺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这时却跟了不少人,有保安队员,还有镇公所里的闲杂人员。他走到房间门口,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简直要造反了!”
钟姓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游武强不见了,他们无法嚣张了。
只有瘦猴族长低声说:“游武强逃跑了。”
王秉顺心顿时一凉:“啊——”
猪牯找到了他的盒子枪,从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在王秉顺面前站住了,王秉顺的眼睛里冒着烈火,怔怔地注视着他,猪牯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感觉到王秉顺眼睛闪射出的愤怒火星。
王秉顺突然紧握双拳,挥舞着拳头,暴怒地朝猪牯吼叫道:“你这个吃屎屙番薯的废物!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千叮万嘱让你一定要给我看好人,你怎么就让他给跑了!我要枪毙了你这个狗东西!”
猪牯低下了沉重的头,沙哑着嗓子说:“夜里,我们把游武强从逍遥馆抬到这里后,我就把房间门锁住了。我想,游武强被五花大绑着,又有铁将军把门,他应该跑不掉的,我就想,保安队的弟兄们辛苦了一夜,我就让他们回家睡觉去了,自己留在这里看守游武强,我自己累点不要紧。狗嬲的!没有想到,保安队员们走后,我刚好卷了一根纸烟,正准备点火,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阴森森地飘过来,我来不及拔枪,就头一晕,倒在了地上……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在房间里,嘴巴也被堵住了,喊也喊不出来。狗嬲的!”
王秉顺沉默了,浑身颤抖,喘着粗气,不知道是被猪牯气的,还是听到那白色影子吓的。
瘦猴族长脸色苍白,喃喃地说:“游武强,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22
阴霾的天空一如棺材店老板张少冰的心情。他坐在棺材店里,脸色苍白而阴郁,口里细声地说着:“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游武强被抓又逃脱的事情在唐镇很快流传开来,张少冰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游长水死的时候,他给游长水送了一副上好的杉木棺材,那时,他就想,游武强听到游长水死后会怎么样。张少冰这些天里,一直担心游武强会回到唐镇来调查游长水的死因,并且为他报仇,他太了解游武强了,尽管他和游长水多年来没有来往,并对他异常的敌视,可游长水毕竟是他的亲叔叔,他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张少冰希望游武强已经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到唐镇来了。可现在,张少冰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游武强还是回到了唐镇,尽管他逃跑了,张少冰认为他还会回来的。游武强又卷入了一场阴谋和是非的旋涡,张少冰就更加担心他的安危了。
棺材店对面的猪肉铺前围了不少人。他们神情紧张地听郑马水讲那白色鬼魂的事情。
郑马水正绘声绘色地讲着,突然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是疯婆子胡二嫂。大家马上躲闪开了,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热闹。如果说刚才郑马水讲的关于鬼魂的事情使他们胆战心惊,那么,疯婆子胡二嫂的到来或者可以给他们上演一出闹剧,来缓解他们受过惊吓的心灵。其实,胡二嫂有一段时间没有独自在镇街上游荡了。
胡二嫂痴痴地对郑马水说:“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郑马水朝她挥了挥手中的剔骨尖刀,大声叫道:“滚开,你给老子滚开——”
胡二嫂对他手中的剔骨尖刀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她还是痴痴地说:“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郑马水气得眼珠子突兀出来:“你去吃屎吧,疯婆子!赶快给老子滚开!”
胡二嫂突然喃喃地说:“吃屎,吃屎,吃屎……”
郑马水和围观的人都异常吃惊,胡二嫂竟然不停说着“吃屎”这两个字,转过身,朝尿屎巷缓缓地蹒跚而去,一阵风飕飕地刮过来,把胡二嫂花白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们心里都明白,胡二嫂又要去尿屎巷吃屎了,可没有一个人阻拦她。
“三癞子今天怎么把胡二嫂放出来了?”
“是呀,三癞子呢?怎么没有看见他呀?”
“谁去告诉三癞子一声吧,胡二嫂也挺可怜的,不要让她再吃屎了,让人想起来就恶心。”
“……”
胡二嫂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不会在意他们说什么,她只是在飕飕的风中走向尿屎巷。
胡二嫂走了后,围观的人们也四散而去,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活着是那么的不容易,为了一口饭吃,他们必须付出很大的精力。这年的粮食会不会有好的收成,生意好不好做,都是一个未知数,就像那个白色的鬼魂会不会在某个晚上降临到自己面前一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都有可能像胡二嫂那样突然变疯,到尿屎巷里去吃屎。这是唐镇人内心恐惧的根源。
23
整整一天,猪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躺在眠床上沉睡,熏苦艾草的气味从门的缝隙间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追问为什么冯如月要隔三差五地在她和她父亲的房间里熏苦艾草,也没有力气在这个阴霾的日子考虑和冯如月结婚的问题。
猪牯在沉睡的过程中一直在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深陷在一片烂泥潭里,四周一片漆黑,那黑暗中有人在狞笑,在密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怕事情。他在腐臭的泥潭里挣扎,越挣扎就陷得越深,他高举着双手,沙哑地叫喊着,他面临着灭顶之灾。这个泥潭里的烂泥仿佛都是腐烂的尸体化积而成,他在下陷的时候,有还没有腐烂的死人骨头划伤他的皮肤,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皮肤被死人骨头划破时瘆人的声音。他渐渐地深陷下去,腐肉化成的烂泥快要将他吞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直到深夜醒来之前,他一直做着这个恐怖的噩梦。
他在深夜醒来后,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两个太阳穴针扎般疼痛,头上的颅骨像是在分裂。猪牯的嗓子干得冒火,他呼出的气息只要碰到一丁点火星就可以点燃。他在浓郁的熏苦艾草的气味中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那么酸痛,每一个关节似乎发出奇怪的脆响。猪牯咬着牙走出了卧房,他看到冯如月一个人坐在厅堂的方桌旁,凝视着桌上那盏小油灯。
猪牯一脚踏出房门,心里就一阵发酸。
冯如月为什么还不睡?难道是在等他起床?
冯如月听到猪牯出门的声音,目光迅速从油灯飘摇的火光中移到了猪牯发黄的脸上。
猪牯走到她面前,沙哑着嗓子说:“如月,你怎么还不睡?”
冯如月站起来,眼睛里飘着一丝忧郁的云彩,白瓷般的脸上却挂着微笑:“哥,你终于起床了,你昏睡了一天,我一天都听到你在房间里说梦话,叫喊着,听得我心里发慌,我想进去叫醒你,你把门反闩上了,我没有办法打开你的门。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敲你的房门,在门口叫你,你就是听不到敲门声和我的叫唤,人家心里可着急了,不知道你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猪牯张口正要和她说什么,话没有出口,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冯如月赶紧绕到他的身后,给他捶背,边捶边说:“哥,你是太累了,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干什么要那么搏命呀,整夜整夜的熬,是钢铁也被铸融化了!”
猪牯咳得眼泪汪汪的。他推开了冯如月,快步往厨房走去。冯如月跟在了他的身后。
猪牯进入厨房,来到水缸前,一手抄起水缸木盖上放着的葫芦瓢,另外一只手打开了木盖子,将葫芦瓢伸进水缸里,舀出了满满的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着,他需要用冰凉的水把喉咙里的烈火浇灭。
冯如月站在他身后,心疼地说:“哥,我给你泡好了茶呀,你不能喝生水的,你要闹肚子了多不好!”
猪牯牛一样喝完那满满的一瓢冷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有股清凉之气从他头顶上徐徐升腾出去。猪牯感觉自己从一种困境中摆脱出来,他转过身朝冯如月露出了笑容:“唉!我以为我死了。现在好了,没事了。”
冯如月目光凄迷:“哥,你饿吗?”
猪牯在喝水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饥肠辘辘的肚子,现在他的确觉的自己饿了,他朝冯如月点了点头。冯如月走到灶台前,打开了锅盖,锅里还热着饭菜,猪牯这才发现灶膛里还有火。
冯如月和猪牯一起把饭菜端到了厅堂里,放在了饭桌上。猪牯坐下来,端起饭碗,就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不一会工夫,就把饭菜一扫而光,连一粒饭粒都没有剩下。
冯如月一直坐在他的对面,脸带微笑目光迷离地注视着他。
冯如月柔声说:“吃饱了吗?”
猪牯不假思索地说:“饱了。”
冯如月又柔声说:“好吃吗?”
猪牯语塞,他用手挠着头,这个问题他实在无法回答,因为吃得太快了,光顾用饭菜塞饱肚子,吃完后竟然不知道刚才吃的东西是什么滋味的了。猪牯尴尬地笑笑:“好吃,好吃,你做的饭菜当然好吃。”
这时,猪牯和冯如月都听到了一种声音,他们同时把头扭向了一边。那声音不是屋外传来的飕飕的风声,而是猪牯父亲王秉益房间里传来的叫喊声。王秉益的叫喊声凄厉而可怖,绝望而又无助……猪牯不禁毛骨悚然,冯如月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猪牯赶紧走到父亲的卧房门口,伸手推开了房间门,他知道父亲的房间门从来不在里面反闩的,就是怕他人老了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情,让人好及时进去。猪牯来到了父亲的床前,撩起了夏可防蚊冬可防风的蚊帐,冯如月正好端着油灯跟在他的后面。
借着油灯昏红的光芒,猪牯看到了父亲惊惶的模样:王秉益睁大浑浊的眼睛,眼睛里的血丝却清晰可见,瞳仁像是在渐渐扩散,仿佛可以看到另外一个人模糊的影子,那模糊的影子狰狞极了;王秉益整个身体战栗着,两腿不停地抽搐,双手弯曲着掌心向上,似乎他的身上压着一个人或者一块沉重的石头,他在使尽全力企图推开身上的重压;王秉益张着嘴巴,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叫声,脖子上的血管和筋脉蚯蚓般突起,随时都有可能爆破……猪牯用力地推着父亲的身体,说:“爹,你醒醒,你醒醒——”
过了一会,王秉益浑身突然松弛下来,两只手也自然地垂下,放在了两边,双腿不再抽搐,嘴巴也闭上了,眼睛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猪牯焦急地问:“爹,你怎么啦?是做噩梦了?”
王秉益侧过头,双眼无神地瞟了瞟儿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没事,也没,没有做梦——”
猪牯听了父亲的话,更加紧张了:“那你刚才是?”
王秉益答非所问:“你,你赶快和如月结婚吧,结婚——”
此时,冯如月端着油灯,站在猪牯的身体后,冷漠地注视着有气无力的王秉益,白瓷般的脸上像下了一层寒气逼人的冷霜……
24
就在猪牯站在父亲的床前,和他说着话的时候,三癞子正提着一桶清水在县城的一条小巷子里顶着飕飕的冷风往前移动。他大清早就来到了县城,一整天都在县城里游荡,打听警察局长赵有山的住处。穿着灰布长衫的三癞子显得不伦不类。因为他的脸相长得丑陋,许多人都躲着他,所以他问了很多人,人家都不理他,反而逃也似的跑掉。这让三癞子异常的着急,如果他办不成白衣女人交给的任务,他肚子里的蛇就会毫不留情地噬咬他的五脏六腑,而且,他希望从白衣女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将化为泡影,胡二嫂也将一直这样疯癫至死。
三癞子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看见他都像见了鬼一样,而且还用手把鼻子捂起,仿佛他是一堆臭狗屎。
到了下午,他还没有打听到警察局长赵有山的家庭住址,心里十分焦虑不安,他站在县衙门对面的一个骑楼底下,注视着县衙高大庄严的门庭,警察局就在县衙里面,还不时有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从里面走出来,那时,他真想象一条猎狗般扑过去,逮住那个警察,从他口中掏出赵有山的家庭住址。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他那样做,无异于是找死。你为什么要知道赵有山的家庭住址,你想图谋不轨?警察有可能会把他抓起来,像凌初八那样砍头。三癞子在骑楼底下无能为力心焦如焚的时候,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身上。
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是个乞丐,坐在离县衙不远处的一块石板上,身前放着一个缺个角的破海碗,目光痴呆地望着往来的人。
三癞子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找这些要饭的人呢,县城哪个地方他们会不知道,老乞丐应该不会像城里人那样鄙视他不理睬他吧?
他走到老乞丐面前蹲下,笑着对老乞丐说:“老人家,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地方。”
老乞丐瞥了他一眼,也许连他也没有见过如此丑陋的人,笑起来龇牙裂嘴,比哭还难看。老乞丐皱了皱眉头,说出了一句让三癞子心惊肉跳的话:“行行好,你离我远点,你这个人一脸倒霉相,不要把晦气传给我了,行行好!”
三癞子听了老乞丐的话,像有一把钝刀子在割着自己的心,连老乞丐都嫌弃他,他有些绝望,可他还是不死心,继续陪着难看的笑脸说:“老人家,我只是想打听一个地方,我是外地人,县城里很多地方我都不熟悉。”
老乞丐又皱了皱眉头说:“行行好,你赶紧走吧,你这个人很臭,身上有股死蛇的味道,我闻到这种味道就想吐,行行好,你走吧!我也是外乡人,要饭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还能知道什么地方呀,行行好,你赶快走吧!你在这里影响我要钱,过路的人看到你就被吓走了,闻到你的臭味也被熏跑了,行行好,你走吧!”
三癞子十分无奈,看来这个老乞丐铁定是不会告诉他警察局局长赵有山的住址了。他无比沮丧地站起来,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癞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人们都用古怪而厌恶的目光瞟他。
三癞子走着走着,想到老乞丐说话的口音,从他口音来分析,他根本就不是外乡人,而就是县城里的人。三癞子越想越不对劲,你一个老乞丐凭什么要骗我,凭什么要侮辱我瞧不起我!
三癞子突然转过身,恶狠狠地朝老乞丐走过去。
他重新在老乞丐的面前蹲了下来,脸色阴沉,咬着牙愤怒地说:“老乞丐,我告诉你,今天我就在这里陪你了,哪里也不去了,你不是闻到我身上的臭味会吐吗?我就在这里熏死你!你这个老东西!”
老乞丐惊恐地看着他,企图站起来溜走,但三癞子有力的双手紧紧地按着了他的两个肩膀。老乞丐颤抖着说:“你行行好,放过我吧,我和你远无冤近无仇,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呢?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三癞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脏污的老脸:“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要不告诉我,我就一直陪着你,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甩都甩不掉我!我要恶心死你,老东西!”
老乞丐最终无奈地说:“你要问什么呢?”
三癞子冷冷地说:“我要你告诉我赵有山的家在哪里?”
老乞丐的眼中闪现着惊惶的色泽:“他,他的家在府背巷五号。”
三癞子笑了,笑出了满脸的邪恶:“老东西!”
老乞丐拿起那个缺角的海碗,站起来,凄惶地说:“行行好,你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了。三癞子想,这个老东西跑得还挺快的,和自己有得一拼。
……
这个深夜,府背巷空空荡荡的。下午的时候,三癞子就摸清了府背巷的情况,这条小巷并不长,两边住着十几户人家,那十几户人家都是平民百姓的普通房子,只有府背巷五号才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府第式建筑的大宅子。那十几户人家里,只有两户人家养了看家的土狗,三癞子已经把它们解决掉了,狗的尸体也被他扔到从县城中间穿流而过的汀江河里了。
警察局局长赵有山家里竟然没有养狗,这让三癞子十分意外,一般有权有势或者有钱的大户人家里,都会养条看家护院的恶狗的。可是,赵有山的大门上涂满了狗血,还贴着许多画满符咒的黄表纸。
赵有山家门上的狗血和黄表纸是三癞子要清除的东西,他只要把这些东西弄干净了,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三癞子提着那桶清水,鬼魅般飘到了赵有山的大门口。此时,赵有山的大宅子里一片死寂,他和他的家人以及看家护院的爪牙也许都进入了梦乡,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个丑陋的人在用清水和刀子轻轻地将那些狗血和黄表纸刮掉后清洗掉。
风飕飕地在府背巷里荡来荡去,风声中隐隐约约地夹杂着一个女人凄凉悲伤而又邪恶的冷笑……
25
赵有山在睡梦中听到了一种阴冷的呼叫,仿佛有个无头的人浑身是血,赤着双脚朝他走来,那碗口粗细的脖子上还往外冒着带着泡沫的血浆。赵有山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淋,浑身冰冷。他光着上半身颓然地坐了起来,他的老婆李芹菜还在沉睡。赵有山每当在深夜时分从噩梦中醒来,就特别妒忌李芹菜,心想,他奶奶的,她凭什么就睡得如此安稳呢,这个没心没肺就知道伸手向他要钱的女人,而他却总是被噩梦折磨得要死不活!
自从那两个刽子手莫名其妙地死后,赵有山心里总是有种不祥的感觉,尽管他根本就不相信凌初八的鬼魂真的会杀人。李芹菜背着他请来了县城里的法师到家里来驱鬼,并且在大门上泼了狗血贴了符咒,这让赵有山十分光火,他堂堂的一个警察局长还怕什么鬼怪,但是他也没有过多的责备李芹菜,无论怎么样,李芹菜也是为了他好,为了他的平安。
那天,唐镇的游长水悄悄地来到了他的家,给了他一帖方子,说如果中了蛊可以保他无事,他虽然十分感激游长水,心里却不以为然,凌初八已经被杀了头,他不会怕她的鬼魂,就是还有什么蛊女,谅她们也不敢到县城里来作祟,况且他手中还有枪,他不相信蛊女的法术能够比子弹厉害,很多时候,愚昧的山里人过分夸大了歪门邪道的作用。
他连连的噩梦是从好友游武平战死后开始的,赵有山对时局的焦虑远远的胜过了那些关于刽子手以及游长水死亡的神秘传闻,因为他手上有太多的命案,他害怕他杀死的那些人的同伙在某天占领了汀州城,他们也会把他押往刑场,砍掉他的头。
赵有山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水变得冰凉,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件衣服,披在了身上。他是应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可他又能够跑到哪里去呢?想到这个问题,他内心着了火一般焦灼。
他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根烟。
忽明忽暗的烟头使他的脸变幻着颜色。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叽叽的冷笑声,冷笑声十分阴冷,仿佛离他很近,又很远。这不是做梦吧?哪个女人会在这个深夜里冷笑?李芹菜在他身边睡得很死,很平静,他家里的其他女眷也不会发疯了爬起来冷笑。会不会自己最近老做噩梦,醒来后也产生幻觉?
不一会,他又听到了女人叽叽的冷笑声。
这怎么可能?赵有山用烟头烫了一下手背,他抽了一口凉气,疼痛感是那么的明显。那女人的冷笑声的确存在,他不是在梦中,也没有产生幻觉。赵有山警惕了,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支勃朗宁手枪,这支勃朗宁手枪还是游武平送给他的。赵有山下了床,点亮了灯,房间里除了他夫妻俩,其他什么人也没有,可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腥味。
赵有山提着勃朗宁手枪走到了门边,打开了门,走到了厅堂里,厅堂神龛上祖宗牌位前的那盏长明灯发出暗红的光芒,给这个深夜增加了几分诡异。赵有山提着枪在厅堂里巡视着,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女人的冷笑声也消失了。突然,一阵冷飕飕的风从天空中卷下来,厅堂神龛上的长明灯灭了,那被玻璃灯罩罩着的灯火就是刮更大的风也灭不了的,怎么就灭了呢?赵有山这时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间。
他摸过去,重新点亮了长明灯。
厅堂里还是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经常在夜里出没的老鼠也不见踪影。整个赵家老宅一片寂静,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人?赵有山想到了梦中的情景,如果真是从某个阴暗角落里缓缓地走出一个血淋淋的人,他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的。
赵有山提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他退回了房间里,关上了门,把门闩也合上。这时,赵有山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他就把八仙桌上的茶壶提了起来,里面还有半壶冷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茶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巴,咕噜噜一口气喝完了那半壶冷茶,在喝茶时,仿佛有条滑溜溜的东西滑进他的喉咙里。
赵有山刚刚把茶壶放回桌上,又听到了一阵阴冷的笑声,那冷笑声从厅堂里飘到门外,渐渐远去。
赵有山顿时毛骨悚然。
不一会,他就感觉到了不对,肚子隐隐地疼痛起来。不好,难道凌初八的鬼魂真的出现了,而且给他下了蛊,那蛊毒就下在茶壶里,赵有山的心理防线在一刹那间崩溃,他大声地喊叫道:“李芹菜——”
李芹菜听到丈夫的叫喊,从床上滚下来,看到赵有山抱着肚子在地上惨叫着翻滚了。李芹菜大惊失色,一时乱了方寸,赵有山叫着:“快,快去把游长水给的治蛊毒的方子找出来,赶快派,派人去抓药——”
李芹菜这才省悟过来,打开房门,大声喊道:“出事了,出事了——”
然后才回到房间里找那方子,药方子是她保存起来的,她一直相信游长水的话,没有把药方子随便放在某个地方,而是藏在了她的首饰盒里。
……
赵有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死灰,眼睛血红,肚子在不停地胀大,鼓起来像一个灯笼,此时,他已经人事不省没有疼痛的感觉了,只剩下一线游丝般的呼吸还证明他还活着。
一个老医生坐在床头,把着赵有山的脉搏。
房间里站满了赵有山的亲人和匆匆赶来的好友们,大家都睁着恐惧的眼睛注视着赵有山。
“老先生,怎么样?”李芹菜颤抖着问道。
老医生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十分古怪。
过了老大一会,老医生才细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我恐怕是无能为力了。”
李芹菜听了老医生的话,疯了般地跪在老医生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说:“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活有山,你一定要救活有山!有山不能走,不能走呀!有山要是走了,我们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
两个女眷把李芹菜拉了起来。
这时,门外有人嚷嚷:“药煎好了,药煎好了——”
按游长水给的方子抓来熬好的汤药经过老医生的手,一勺一勺地灌进赵有山的喉咙里,大家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汤药从赵有山喉咙里滑落的声音,房间里的气氛紧张而又恐怖,弥漫着腥臭和汤药混杂在一起的怪味。老医生好不容易喂完了汤药,把碗递给了他旁边的一个人,接着给赵有山把脉,眼睛盯着赵有山死灰色的脸。
李芹菜浑身颤抖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无声无息地在她富态的脸上冲出了两条河流。
老医生突然放开了给赵有山把脉的手,站了起来,他的嘴唇抖动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大家看到了这样的情景:赵有山的脸色渐渐潮红,高高隆起的肚子发出尖利的声,像是有个人在他的肚子里惨叫,他的肚子表面有什么东西在频繁地突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肚子里挣扎。
大家惊恐地看着赵有山身上出现的异相。
李芹菜心里说:“一定是那药起作用了,菩萨保佑有山平安,度过这个劫难!”
赵有山突然睁开了眼,刚才还是血红的眼睛现在却透出一股瘆人的绿光,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肚子,张开大嘴剧烈地呕吐。有人赶快去拿来脸盆,可赵有山吐了一床的秽物了。赵有山吐出的秽物是青绿色的稀屎般的东西,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那浓郁的腥臭味刺激得房间里另外的人也要呕吐,他们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赵有山吐着吐着就什么也吐不出来了,而是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双手还是死死地抓着肚子,他的肚子还是高高地隆起……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睁大了恐惧的眼睛,他们分明看着赵有山的嘴巴慢慢地张开来,闭上了闪烁着绿光的眼睛,一条青蛇缓缓地从他的口中溜出来,然后顺着床脚爬下来,从人们脚的缝隙中穿过去,一会就没有了踪影,只听到房间外面传来一阵飕飕的风声。目瞪口呆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赵有山张着僵硬的大口,双手也僵硬在那里,倒在了床上……游长水的药方根本就没有挽回赵有山的生命。
老医生喃喃地说:“赵局长走了——”
李芹菜晕了过去。
房间里顿时混乱起来,有人号啕大哭,有人把李芹菜抬出房间,有人还站在哪里发呆……
26
天蒙蒙亮,三癞子才回到唐镇。还是阴天,天空中铅云笼罩,像一张巨大的死人的脸。三癞子踏进唐镇小街,心情异常复杂,那时一群黑色的死鬼鸟低垂地从街上掠过,扔下怪叫的余波。三癞子迫不及待地来到胡二嫂的家门口,发现胡二嫂家的大门洞开,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离开时有没有把门锁上。
三癞子的心提了起来,他离开的这一天一夜里,胡二嫂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冲进了胡二嫂家里,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胡二嫂的踪影。
她会到哪里去?
三癞子心急如焚。他冲出了胡二嫂的家门,在唐镇的街巷里搜寻。他搜遍了唐镇所有的街巷,也没有发现胡二嫂,难道她会水汽一般蒸发?冷风飕飕,三癞子浑身冰凉,阴霾的天空没有一丝生气。冷清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三癞子逮住每一个早起的人问胡二嫂的消息,他们都摇着头说不知道,胡二嫂的生死在他们眼里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焦虑而又哀伤的三癞子喃喃自语:“二嫂,你在哪里?你不要吓我呀,二嫂!我回来了,你有希望了,二嫂!”
三癞子看到了屠户郑马水,早起的他正孤独地站在案板前剔猪的排骨。
三癞子问:“马水,你知道二嫂去哪里了吗?”
郑马水没好气地说:“这要问你呢,你不是把她看管得好好的吗?怎么把她弄丢了也不知道?你这一天一夜死到哪里去了?”
三癞子无语。
郑马水又说:“昨天她还跑到我这里,说要吃肉呢?后来她就往尿屎巷去了。她一个疯婆子,说不定在尿屎巷吃屎时掉到茅坑里淹死了也说不准,你怎么不去尿屎巷看看!”
三癞子凄惶地说:“尿屎巷我找过了,每个茅坑都看过了,哪里有二嫂的影子呀,土地公公哟!”
郑马水抬起头,阴恻恻地说:“尿屎巷的那些茅坑里满满的都是屎尿,如果她掉到里面,被屎尿淹没了,你还能看得到吗?”
三癞子听了他的话,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找了一根棍子,朝尿屎巷飞奔而去。
三癞子用那根棍子在尿屎巷的每个茅坑里搅动着,企图找出胡二嫂的尸体,可他搅遍了整个尿屎巷的茅坑,就是没有发现胡二嫂的尸体。尿屎巷充满了难闻的呛人的臭味,那些早起上茅坑屙屎的人深受其害,都骂三癞子疯了,把茅坑里的屎搅得那么臭。
三癞子没有在尿屎巷的茅坑里找到胡二嫂的尸体,重新走到了街上,茫然四顾。他突然想到了唐镇外面的那条河,于是又没命地朝唐溪奔跑过去,胡二嫂会不会来到唐溪旁,掉到唐溪里淹死呢?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三癞子来到唐溪边上,因为前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唐溪滚滚流动着浑黄的水。三癞子沿着唐溪一直往下游走去,目光在河的两边搜寻着,希望在河边的水柳丛中发现胡二嫂,或者她正双手抓着水柳的枝条,等待三癞子的到来,或者她的尸体挂在水柳上……三癞子一路叫着胡二嫂,他的叫声凄凉地在灰色的旷野回荡。
他走了很远,也没有找到胡二嫂,哪怕是她的尸体!
三癞子绝望了。
他有气无力地走在乱坟坡上。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沉得无法睁开眼睛。他细眯着眼睛,乱坟坡上肃杀的景致变得模糊不堪。他凄迷地经过某个坟包时,栖在坟包上的那只死鬼鸟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惊叫着扑哧哧地飞起来,其他坟包上的死鬼鸟也惊叫着飞走,它们汇成群,像一团乌黑的云,朝唐镇方向移动过去。
风飕飕。
三癞子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为自己挖好的那个墓穴前。
他站立在那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装的是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那是他向那个白衣女人求来的东西,他们一起离开县城,来到一个山坳时,三癞子突然朝她跪了下来,拼命地磕头,额头上磕出了血,他边磕头边哀求道:“你救救二嫂吧,救救二嫂吧,我知道你有解药,凌初八就给我服过解药!”蒙着脸的白衣女人冷冷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让你痛苦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服从我去做事情,等我的仇报完了,自然会给你解药,让你过平安的日子!”三癞子痛哭流涕地说:“不是我现在要骗你的解药,我真的是想救胡二嫂,她现在是唐镇最可怜的女人,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你就救救她吧,只要你愿意给她解药,我就是为你去死,一生做你的奴隶我也心甘情愿!”白衣女人叹了口气:“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三癞子站在墓穴旁边,手里紧握着那个小纸包,浑身战颤地说:“二嫂,我给你求回了解药,你怎么就不见了呢,这是不是天意呀!”
就在这时,三癞子突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
这**声是那么的熟悉。
难道是——
三癞子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他想努力地睁开眼睛,可他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声是真的,他还是不敢睁开眼睛,怕睁开眼睛后,发现一切都是虚幻的。紧接着,又是一声**,命若游丝般的**。三癞子的心要破膛而出,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了沉重如山的眼皮,睁开了那双疲惫的眼睛。
他看到墓穴里竟然蜷缩着一个人,她泡在墓穴里的泥水中,浑身是脏污的泥浆和枯草的细末,她凌乱的头发被泥浆糊住了,脸上也糊满了泥浆,只是那双惊恐无助的眼睛,在朝墓穴上面眺望。
那个浑身抽风般发抖的女人就是胡二嫂。
三癞子嘴唇抖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热泪无声地滚落。
这是个死灰的早晨,风飕飕地掠过旷野……